醉漢微笑點頭,這才將他放下,還抻了抻他微皺的領口。
“孺子可教也!不過是下丹田封印而已,修行又不是只此一途。人身竅穴多矣。無非是多耗費些精力與時光罷了。”
潛真眼睛一亮,激動之下,不顧地上泥水飛濺,納頭便拜。
“先生教我!”
醉漢卻一把握住他胳膊,將他攔下。
伸展大手,亮出一張皺紙,上書“夜市後街,速來”幾字。
“小家伙。真的想帶著妹子尋死不成?一會若是被群起而攻,我恐怕也保不住你們,總不能因為喝你一壇酒而屠城吧?”
潛真看著那張漸漸為雨水打散的紙條,驚疑問道:“這是?”
“這是方才那夫婦與你們對峙時暗中以塵土送出的字條,被我壓下了。不過,不見得就只有這一張。”
“啊?那你剛才還放他們?”
無猜抹把臉上雨水,氣呼呼地質問醉漢。
醉漢哈哈一笑。
“若是不放他們,二人拼死一搏,也有可能驚動全城。”他一指遠處最高的一棟塔樓,雨幕瓢潑卻仍遮不住那高聳挺拔的尖刺,“我倒是不怕,你們不怕呐?那樓是此城樞紐,有監視追蹤之效。”
“這……”無猜咬咬嘴唇,跺腳道,“那怎麼辦?說來就來了!哼,大不了拼了!”
“哈哈哈,小丫頭烈性!不錯!”
醉漢甩甩濕透的長發,索性揪下上衣,任雨水澆透上身。
“天降大雨,可沐浴,可涼身,可安然高臥,靜聽雲中浪潮;地發驚雷,可清耳,可礪心,可灑然長嘯,驟驚天上仙人!”
“事已至此,驚懼無益。先生,晚輩求您一事。”
潛真此時已恢復鎮定。
醉漢饒有興味地看著他,等他說話。
“一會還請先生救下無猜。”
“不!要死一起死!”
而後眼淚突然決堤,撲在潛真身上,死死抱住他胳膊。
“乖,聽話。”
“不!”
無猜不住搖頭。
“這次我不聽!我不聽!”
醉漢既未答應也未拒絕,反而問了潛真一句。
“為何不求我連你一塊救?你求我連你一起救,興許能說動我為助你而屠城。”
潛真卻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潛真並非什麼聖人君子,但卻也有感恩自強之心。如若是我有先生這般本事,自保無奈之下而屠城滅國,也並非做不得。只是如今我力量低微,自己無能,不能讓先生因一小我而滅殺眾多無怨無仇之人。況且一人做事一人當,帶無猜犯險已是大錯,只求您能救她一命,我或死或擒,皆是咎由自取!”
言及於此,一陣悲慨涌上心頭。
既後悔自己適才冒進,想要斬殺那對夫婦,又恨蒼天不公。
他摟住無猜,凝望瓢潑夜雨的黑天,額角青筋暴起。
我潛真何辜?
淪落得舉目皆敵,天怒人怨?
醉漢緩緩點頭。
“如此,便依你。”
四方街巷傳來腳踏泥水的聲響,比瓦上雨點還要密集些許,人不在少數。
醉漢一手按住無猜肩膀,拔地而起,於遠處屋頂幾個起落,消失不見。
潛真緩緩站直,手中准備好符籙,獨自一人硬抗天地大雨以及雨中的無數敵手。
他知道,這次無論什麼符籙都無法脫離險境了。
城池太大,他太渺小。
不管逃過幾次,終究會被耗死。
死便死吧。
無猜沒事就好。
姨,不管你對我是何居心,我終究沒負了諾言。
這一刻,他忽然便晉入了空明之境。
神識與身體五感剝離開來,達到了一種玄而又玄的境地。
天地間的靈氣更加明顯起來。
一瞬間,他神識不再局限於身體,而是罩在了方圓數十丈的空間。
這方圓的靈氣皆與其化為一體。
雨滴、腳步踏入積水飛濺的泥點、檐瓦涌水聲、兵刃的森冷,一切都仿若發生在潛真身體之上。
第一個敵人揮舞著長刀劈開雨幕,轉過巷口,踏入長街水潦。
濺起的泥水與雨水相擊,綻出朵朵水花。
潛真的神識再次回到身體,卻感到胸膛中燒如火焚。
“怎麼偏偏挑這個時候?”
耳邊響起醉漢的聲音,震如悶雷。
隨後他感到一只大手抓住肩膀,天旋地轉。
眼前雨幕縱橫四飛,扭曲起來。
全身血液也跟著在血管中橫衝直撞,加之胸膛如焚,更是苦不堪言。
“咦?剛剛這里明明有個人影,怎麼忽然不見了?”
扛著長刀的人衝到潛真所在,雨幕中茫然四顧。
隨後越來越多的人涌入了長街,都有些茫然。
“各位英雄,那兩個符道妖人就在這里!”
沈清由蘇蓉扶著,慢慢走過來。
不見潛真無猜蹤影,不由一怔。
“這……不可能啊,明明在他們身上沾了追蹤用的塵土。沒有移動啊!難道……那人竟如此神通?”
想到這里,他大雨之中,猶自出了一身冷汗。驚疑中閉目凝神,卻再無所覺。
冒雨而來的眾人紛紛指天罵地,雖不好意思翻臉,卻盯著沈蘇夫婦,面目不善。
遠方天空一道極粗壯的彎弧閃電撕裂厚重烏雲。
天地一亮。
雷鳴如橫亘天地的巨獸怒吼,將整個城池都撼得振動不已。
又一道極粗壯的藍色彎弧閃電蔓延而出,與第一道交錯形成一個不完美的半圓。
天地更加明亮,城池和雨幕都染了一層妖異的藍。
兩道閃電彎弧竟不消失,反而不斷涌動著細小的電流枝杈揪扯著周邊翻卷的黑雲。
第三道電弧出現,震地動天的轟鳴聲中,與前兩道彎弧交錯,構成了一個圓。
扭曲的,仿佛燙在漫天黑雲身上的烙癍。
眾人盡皆東望,似將澆在身上的大雨渾然忘卻。
沒有人見過這種異象,神色間都是怔然痴懼。
只是下一刻,痴懼就由怔然變做了無比的驚撼。
不少人開始退卻逃跑。
“滅世了!”
不知誰呐了聲喊。
雨中人影亂糟糟散開,朝著圓形雷弧的相反方向奔逃。
那藍色雷環電流四溢,如無數暴起的細小血管網絡,在烏雲中延伸很遠。
雷聲如龍咆,不斷於半空轟響。
藍光一盛,由環身陡然傾泄而下一片藍色電網。
頂端遠觀粗如井口,而後向圓心收緊,到得半空,已收成一條細线。
四散亂竄的電流枝杈在雨幕中就著茫茫雨滴跳濺瞬移,似乎下一瞬就會閃到遠觀的人身上。
城池中心,最高的塔樓上。
一人身披黑色毛氅,靜立於大開的等身窗戶前。
任天風亂卷大雨打在臉上身上。
遠處天空之上的雷環藍芒映照,他身上的黑毛大氅閃耀的藍色高光如水般順滑流動。
“破境雷劫!破境雷劫!”
他肩頭不住顫抖著,語音激顫。
“驚雷淬體滴天髓,死骨逢春溢飲香。我兒,我兒有救了!來人!來人!”
他踉蹌轉身,磕碰倒了身後的大椅,而後桌上的瓷杯茶器盡皆帶倒於地,碎成片片。
“取……取鎮樓玉!”
潛真此時別無他想,只求速死。
胸口火焚益盛,冒出縷縷青煙。
因瞬間被帶著跨穿空間而導致全身爆出的血液漸漸凝固,在亂射的細小電弧中呈焦黑之色。
背心涌來陣陣清涼之意,回護心脈,助他清神。
那是醉漢貼在其背心的一張符籙。
除了急喊一句“五心朝天”之外,他只來得及做這一件事。
自天雲之上的雷環傾斜下的電網,如瀑布般全數澆灌在了潛真的身體上。
那電瀑在半空中並非向圓心收束,而是要精確擊中地上的潛真。
遠觀如細线,置身其下,卻如瀑如洪。
天地方圓一丈之內,雨幕皆化蒸汽,偌大氣團中不時有電弧亂竄。
光這份氣勢就足以壓得人匍匐於地,更不用說其上無數的電流擊灼。
如萬鳥驚鳴,似千鼠嘶嚙。
地面上,以潛真為心,也邢成了一圈黃色雷環,亦是盡數灌入他體內。
潛真一個毛孔都動不了。
這如暴雨洪流的黃藍電弧,每一道都越過骨肉直直擊打入了骨髓之中。
仿若萬億鋼針在骨髓中攪刺游動,又似無數蟻蟲一齊敲骨吸髓。
此刻他多麼希望能夠立刻就死,哪怕失去意識也好。
可是後背的符籙總在堪堪昏迷之時就增大清涼之氣的輸入。
潛真要瘋了。
這已經不能用痛來形容,生吞活剝都不及這深入骨髓。
仿佛經過了無盡的歲月,又似乎只過了一瞬。
地面的黃色雷環漸漸消散,烏雲中的藍色雷環也同時暗淡。
而後是傾斜和倒灌的藍黃雷瀑,相向消散。
如兩個急速行動的光點劃過直直的軌跡,相撞。
於潛真胸前,交匯成了一個真正的點。
成了一滴濃稠的雷髓,指尖大小。
黃色的內心外裹一層藍色的電弧。
這是潛真暈倒前所見的最後景象。
不知在黑暗的混沌中漂浮了多久。
潛真感覺到自己好像變成了流動的液體,粘稠的,散發著微微的白光。
陣陣玫瑰花的香味涌入鼻腔,給人一種不莊重的感覺。
眼皮很重,他眼珠轉動幾下,也沒能撬開。
只是身體的感覺清晰起來。
他知道自己裹在溫暖綿軟的床被之中。
除了那意外得到的短暫幼時回憶,這六年來他還從沒睡過這麼綿這麼軟的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