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醉了的兵士踉蹌走前兩步,伸出指頭快要點在蘇蓉臉上。
沈清鐵青著臉將她護在身後,一跺腳,那兵士便當啷倒地。
“莫非以為我下晁武人好哄騙不成?哼,素聞清寧觀治下乃首善之地,治安嚴格。不想今日一見,卻大失所望。”
他環顧四周,提高聲音。
“城中已然為奸徒混入,我等好心告知,卻不想你等陽奉陰違,混到夜市喝酒。如此軍容,如全城百姓安危何?”
這時兵士們都聚到此處,聽他這麼一說,覺得理虧不再做聲。
但不少喝了酒的兵士仍梗著脖子,手按劍柄。
一人怒吼道:“我巡城衛怎麼樣,城主可以罵,長官可以罵,但還輪不到你這草莽數落!”
沈清眼角一抽,伸手握住了斜插肩後的長條包袱。
圍觀人群頓時後退一大截。
攤主急得不住跺腳,卻不敢說一句話。
蘇蓉也神色緊張起來,抱住沈清胳膊,對他連連搖頭。
“嗆都”齊響,兵士們齊齊抽出幾分長劍。
劍身映著燈光,散出一片星火。
寂靜倏地降臨到這個原本喧騰的鬧市。
離得最近的潛真和無猜如坐針氈,卻連一根指頭都不敢動。
生怕一個小動作就打破了寂靜。
然而,終究還是有人動了起來。
不是沈清,也不是兵士。
而是夜市外圍的人群,開始移動,分出了一條通路。
頭戴兜鍪的銀甲軍士走了過來,卻一眼都沒看沈蘇夫婦。
沈清額角青筋隱現,後槽牙所在的臉部鼓起。
但還是松開了握著布條的手。
“城主府傳令,西城所有巡城衛即刻趕往高囹坊,不得有誤!”
兵士們肅然而立,收劍入鞘,列起隊伍。
排在前面的那個被稱為趙大哥的兵士嬉皮笑臉地問軍士:“賈什長,這是出了什麼事?這麼急?”
兜鍪軍士瞪他一眼,小聲回了一句,在場沒幾個人聽得清。
他轉過身,揮手向前,帶隊離開。
“哎?不管妖族細作了?”
蘇蓉伸手想攔,卻被沈清按下。
甲兵們離開坊市的時候,潛真分明看到沈清肩膀放松下來。
不由心中暗笑,原來適才是裝模作樣。
沈蘇夫婦兩耳語片刻,之後從另一側離開了坊市。
坊市之外的一條街上。
潛真和無猜快步走著。
“喔——”
無猜長長出口氣。
“緊張死了!這些穿盔甲的看著就難打。潛真,咱們還要不要跟上去?”
她伸掌在細頸上橫了橫。
潛真皺著眉頭,雙指捻動衣袂。
“那軍士說,城西高囹坊出了傳染極強的怪病,這些軍士恐怕一時半會不會再巡邏了。這倒是個機會。不過,畢竟是城中,難保他們不會驚動其它地方的巡城衛。”
“從他們在酒館中的態度看,似乎是想殺了我們獨吞所謂的寶物啊!”
潛真頓住腳步,抬頭斜望陰沉的夜空。
“陰雲密遮月,夜雨好殺人!”
話音甫落,他們周圍的地面就騰起了一層細細的灰塵。
如投石入水,塵埃一圈一圈地騰起,環繞兩人。
不一會,他們便目不視物,置身塵霧之中。
“小兄弟這句話,可說到沈某心里了!”
沈清的聲音自塵霧外傳來,不辯方向。
無猜雙手玉指微伸,抬至胸前,欲要施氣鎮下塵霧。
潛真卻對她搖搖頭,制止了她的動作,高聲道:“閣下在夜市早就認出了我們?”
“不錯。”
“閣下故意與巡城衛起衝突,是為了讓我們掉以輕心?”
“不錯。”
潛真冷笑一聲。
“閣下好算計。”
“哼!清哥的算計又豈是你們兩個娃娃能看透的?這次夜市的衝突,不出三日,便會傳到來往的下晁豪俠耳中。屆時我無極劍侶不懼強軍,不屈於清寧之聲名必更盛。”
“蓉妹,何必對他們說這些?”
“將死之人而已,不說出你的好計謀,人家心里不舒服!”
無猜呵呵呵笑起來。
沈清聲音響起:“何故發笑?”
“城前誣陷好人為妖族細作,且不舍得交予城主,不是生怕清寧觀不知道你們拍的這一記馬屁麼?怎麼剛才在夜市數落了幾個兵卒,就成了不屈於清寧觀了?”
說著,無猜又笑了起來。
“太好笑了吧你們?這不正是跳梁小丑的行徑麼?”
“你!臭妮子,我夫婦倒要看看,你們有沒有三分好事之人吹捧的本事!”
蘇蓉厲聲怒叱。
“在那里!”
無猜低聲,指向一側。
天際閃過第一道閃電。
雷聲霹靂,四野皆震。
長街上一亮而滅。
塵埃落地。
四道身影交錯,又分散。
沈清蘇蓉背上長條布包已握在手中,交叉斜指地面。
潛真雙手劍指,隱於袖中。
無猜舉起雙掌,緩緩下壓。
四人面上皆有驚色,目光聚焦於地面一道細細深痕。
那是由潛真劍指劃出。
沈蘇二人驚於細痕深直而不散,潛真無猜則驚於兩人竟能躲開這出其不意的一擊。
“狡猾的小鬼!原來適才一直在聽聲辯位!”
蘇蓉咬牙切齒。
潛真不答,前邁一步。
緊盯著沈清。
適才交手,他隱約感覺到了這人並非泛泛之輩。
沈清腳尖拈地,也緊盯著潛真的袖口。
地上塵埃石子再次晃動,微微起浮。
四人雙方皆凝神靜守,蓄雷霆一擊之勢。
一聲不合時宜的哈欠,卻打破了對峙氛圍。
“你們還打不打?”
四人驚覺,一齊向街側的屋頂望去。
一個黑黢黢的人影蹲伏在那,仿佛一直就在,又像是憑空出現。
他身影一晃,轟然砸地。
原本晃動起浮的塵埃土石紛紛落下,再無半點動靜。
沈清悶哼一聲,噔噔噔直退十數步,才止了下來。
那人張開雙臂,摟住潛真和無猜肩膀。
“這是我的外甥和外甥女,你們還打麼?”
沈清面上白而轉紅,紅而轉青,流轉不停,哪還有余力回答。
蘇蓉驚慌失措,扶著他踉踉蹌蹌地離開了。
潛真和無猜這時也滿身冷汗。
適才這人一眨眼便落到身後,被他摟住肩膀的時候,竟連全身血液都仿佛被逼停。
所幸他似乎也留著手,瞬間便撤去了壓制。
兩人通過聲音已經認出了此人正是醬肉攤中的醉漢。
“你……你怎麼能放他們走?”
無猜急道。
醉漢晃晃腦袋,將遮住眼睛的頭發甩開。
“得饒人處且饒人,這是江湖至理,兩個小娃娃要牢記!”
“哼!”
無猜氣得一跺腳,甩開了他胳膊。
“無猜,先生能夠出手相助,還自承與我們有關系,這份恩情就已經很大了。之後的路,終究還是要自己應對的。”
潛真摟住她肩膀,柔聲安撫。
此人實在太強,且舉止難測,目的不明,他生怕無猜惹惱了他。
醉漢眨眨眼睛,打量幾下潛真,不住點頭。
“小小年紀,便有此等心性。不錯,不錯。”
他眉頭一皺,出手如電,五指印在潛真腹部丹田處。
指尖甫一觸及,潛真腹上便隱約閃起七點紫芒。
他連忙縮手,五指指尖卻已冒出焦煙。
“好霸道的封印啊!”
這一切都不過眨眼,潛真根本來不及反應。
此時聽到這話,心里卻咯噔一下,如沉水底。
身體並無任何不妥,他明白醉漢沒有歹意,所說屬實。
“封印?我……我身上有封……印?”
話音顫抖,他隱約猜測,無法運使下丹田,無法在下丹田凝練氣海,皆是由於封印。
醉漢惋惜一嘆,看著地面上那道深痕。
“之前拿到那張拓印的陽氣符時,我是不大相信這小小的闡洲會出現一個符道天才的。但看到你以區區一普通金氣符,就能切出如此凝練的深痕,我才相信那些道士並無夸大之處。”
潛真攥緊手中的金氣符,感受著其上傳來的細細靈氣,腦中卻有些木然。
“你下丹田被封,僅憑初入氣感境就能使用如此精純的符籙,可想原本天資是何等之高了。可惜,可惜啊!不知是何人如此狠毒,想要斷你仙道!”
“難道……難道,就真的沒辦法解開了麼?”
潛真語氣前所未有的頹然,喉嚨干澀,如吞草芥。
無猜溫柔地摟住他胳膊,輕輕撫著他背脊。
醉漢搖搖頭,天雷一閃,映出他亮晶晶的眼睛。
“這封印霸道,外力難破。你之前機緣巧合之下已解開一分,不過我猜那必定是在性命危亡之時,”他看一眼無猜,發現她有些慌張地低下頭,“如無莫大機緣,恐怕早已命喪黃泉。所以,唉!”
天際又一聲霹靂,直接炸在潛真心里。
夜雨瞬間鋪張滿天地。
四下一片灰蒙蒙水霧。
潛真已什麼都感覺不到了,滿腦子里只有“斷你仙道”四字不斷回蕩。
大雨澆身,無猜瑟縮著抱緊他幾分,仍不住撫著他後背。
“痴兒!”
一聲暴喝,尤勝雷霆。
潛真心神為之所奪,不由抬頭望去。
只見雨幕中,醉漢須發濕成縷縷,雙目卻亮若星辰。
“剛才還贊你心性甚好,怎麼一受打擊便如此不堪?不走仙途,便不能建功立業了?天下間曇花一現的大好男兒多得是,勝過了那些活了千百歲的縮頭烏龜不知多少!”
他一把揪住潛真領口,將他提起。
無猜急了,想要拉開他胳膊,被一把推開。
“我來問你,你如今帶著妹子深入險境,舉目皆敵,這時心神失守心灰意冷,是要害死你妹子嗎?”
潛真一震,眼神漸漸清明,心中頹唐之余,一陣後怕。
“不……不能!多謝先生喝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