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猜眼珠一轉,抓起盤中僅剩的幾塊醬肉,一把塞入那醉漢口中。
“舅舅,我們好不容易才在這里找到你,別再喝了!你風塵仆仆從關內來,屁股還沒坐熱,就跑出來喝成這樣。也不怕娘親罵你!”
“喔喔喔……”
醉漢睜大眼睛,奮力地吞咽口中醬肉。
攤主眼中狐疑漸去,也跟著勸說。
“客官,酒這東西雖好,喝多了可傷身啊。你看這天晚要下雨,還是跟著兩個孩子回家吧。”
醉漢好不容易吞下口中肉,一拍桌子,直接指向旁邊士兵一桌。
這動作嚇得潛真和無猜忙抓下他手。
“你這……老板!多管閒事,我喝趴下了,自有我兩個孝順的外甥照料。快拿酒來!我侄兒請我,我高興!”
醉漢舌頭很大,斷斷續續說出這番話。
潛真看了看無猜,她眼藏幾分慍怒。
也難怪無猜不高興,不想這醉漢竟借坡下驢。
“是啊是啊!老板你廢什麼話,給他上酒就是。”
旁桌的兵士也跟著吆喝,對他們半點沒起疑。
潛真向無猜示意點頭,對攤主有些無奈道:“沒辦法,我們娘舅就這副德行。上酒吧!”
“慢著!”醉漢忽然高高舉起雙手,“別上那些貓尿似的玩意兒,給我上好酒!上你藏了幾十年的酒,我……我外甥有錢!”
無猜小鼻子皺起,暗中施展氣流,想要將醉漢直接鎖死在桌上。
哪知那醉漢被壓趴於桌後,竟搖搖晃晃又坐了起來。
“好大的風!好大的風!險些閃……閃了我的腰。”
無猜眼中閃過驚疑,向潛真遞來詢問的眼神。
潛真自然知道無猜的動作,他不動聲色扶住醉漢。
“舅舅,你可小心些。”
送出氣流試探,發現此人身上空空如也,比之常人還氣息雜亂。
顯然不像是修行中人。
對無猜搖了搖頭。
醉漢撥拉開潛真的手。
“好孝順的外甥,呵呵。請我喝好酒,才是真孝順!”
潛真只得讓攤主上最好的酒。
攤主搖頭嘆氣,彎腰從他推車中取出一壇酒,滿面惋惜。
“你都醉成這樣了,喝我這好酒,真是可惜啊。”
醉漢撥浪鼓似地搖頭。
“我就算醉得不省人事,照樣可以品酒!你這酒給我喝,那是大大的長臉!”
一把從老板手中奪過酒壇。
“你這小攤的酒再好,能比得上,”他鼻子嗅嗅空氣,“能比得上那霖茸松子酒?”
攤主被他氣得一甩袖子。
“你怎麼能這麼比?那酒是隨峰城名酒,平頭百姓能喝上幾次?”
醉漢哼哼兩聲,揭開酒壇的泥封,深深吸了一口。
“啊,好!”
而後將酒壇放在桌上,閉目養神起來。
無猜眼睛瞪得大大的,盯著他。
“你怎麼不喝?”
醉漢並未睜開眼睛,嘿嘿一笑。
“這酒雖算不得多好,但也值得尊重,且讓它醒一醒。”
“醒?”
無猜好看的桃花眼瞪得更大。
“難道它本來是睡著了嗎?”
“哈哈哈哈哈哈……”
醉漢仰天而笑,散發虬髯,攤位燈燭之下,頗有幾分英豪之氣。
“小娃兒不懂酒,說的話倒是引人開懷。”
他此時面上雖有醉態,但話語已然清晰利索。
“酒之為物,集五谷之精華,得日月之醞釀。始之神洲浩土,杜康造於倉廩,得天獨厚;源於上古神庭,儀狄釀於熟果,瑰麗高昂。上應天道之經,銀漢列酒旗之星;下合地理之緯,河西有酒泉之鄉。酒史流芳,美名飄香。佛國禁戒稱般若之湯,仙風道骨飲玉液仙漿。葡萄酒,鳥程酒,松葉酒,醍酒在堂;竹葉青,女兒紅,菊花白,酒韻悠揚。”
他搖頭晃腦,誦讀起來。
潛真無猜驚得大張嘴巴,實在想不到這虬髯大漢竟出口成章。
無猜扁扁小嘴,嬌哼一聲。
“被你這麼一說,這酒倒成了天經地義的好東西了。”
醉漢仍不睜眼,卻大點其頭。
“確實如此啊!酒之於人,如影隨形,常伴左右。人生望月滿月酒,百日喜慶百歲酒,合卺而醑交杯酒,功名及第狀元紅,新府落成喬遷酒,老逢生辰壽誕酒。春意盎然,上元須酌好友;艾葉幽香,端午須酌麗友;對月懷人,中秋須酌淡友;菊花泛黃,重陽須酌逸友。”
一口氣說出這麼多,他對無猜得意一笑。
“小家伙,你說這酒是不是天經地義的好東西?”
無猜撇撇嘴,又哼一聲,卻沒再說話。
醉漢微微搖頭。
“看來你還不大服氣啊!呵呵,酒不僅為天經地義的好物,還是文人武士建功立業的良助!”
“胡說八道,人人都知道喝酒誤事!”
無猜瞪著他,一把按住了酒壇口。
醉漢哈哈一笑,接著辯白。
“且聽我細細道來!爾乃玉液澄澈,縱橫八萬里,笑人生若夢,酒雄騁懷;瓊漿揚波,馳騁五千年,看杯中日月,酒神勵精。昔文王千鍾治西岐,孔子百觚樽莫停。”
“醉摹人間萬象,吳道子鬼斧神工;醉里挑燈看劍,辛棄疾壯志豪情。李太白豪放,自稱酒中仙;酈食其疏狂,則謂高陽徒。杜牧問酒,清明時節雨紛紛;文君當沽,相如狂吟賦《子虛》。曲水流觴,王右軍序作《蘭亭》;醉意淋漓,鄭板橋妙繪《墨竹》。陶潛壺觴,采東籬詩稿;嵇康酩酊,撫《廣陵》樂章。”
“青蓮斗酒成百篇詩稿,東坡把盞開詞風豪放。七賢豪飲,然後嘯聚山林;司馬醉客,乃存《琵琶》悠揚。孔融座上客滿,酒盈金樽;曹植七步詩成,斗酒恣歡。張旭狂書,借酒神雋永飄逸;劉伶賦酒,法酒韻引經據典。此乃酒之於文有千秋不解之緣也!”
無猜張張嘴,已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醉漢接著道:“酒質之醇,悲英雄之懷抱;酒性之烈,壯烈士之肝膽。關雲長飲酒刮骨毒,宋太祖杯酒釋兵權。武行者醉酒打猛虎,魯智深醉拔垂楊柳。青梅煮酒,曹操方論英雄;杯酒余溫,關羽已斬華雄。此乃酒之武功也。”
無猜縮回了手,放開酒壇,不敢再辯了。
“先生辭彩斐然,堪稱酒之知音了。”
潛真由衷贊嘆。
醉漢從懷中慢騰騰取出一只鏽跡斑斑的青銅杯爵,拿起酒壇緩緩倒入。
“夫飲酒也者,吟詩作賦,曲水流觴,此文飲也;賓主奉迎,聚宴英豪,此儒飲也;花前月下,淺斟低嘗,此雅飲也;循序相飲,位列幼長,此禮飲也;玉盤珍饈,醉意濃濃,此酣飲也;講令劃拳,鯨吞海量,此暢飲也。”
言畢,放下酒壇,端起酒爵深吸起來。
只見他喉頭上下不斷,足飲了一刻鍾。
無猜嫩指敲敲酒壇,發現里面空空如也。
驚疑地盯著他手中青銅鏽爵。
“你……你這是什麼飲?”
醉漢打個酒嗝,長出一口氣。
“牛飲!”
無猜噗嗤一下,笑了起來。
“任你巧舌如簧,還是脫不了酒鬼本來面目!況且說了半天,也沒說到為什麼要酒醒。”
“酒與人同,有賢愚不肖。飲酒自也當如育人,因才施用。多年窖藏,如人隱於深山,腹有詩書,酒韻醇厚。然不接世務,難免迂腐而有沉沉死氣。醒也者,便是使之散去死澀之氣,這樣才更加純厚。”
“那……”無猜與潛真對視一眼,眼珠一轉,試探問道,“你這酒杯是什麼門道?”
“這攤主飽經風霜,但難能可貴的是,仍不失一顆不平之心。經他手而成之酒,無不飽含憤世之意。此爵名薦血,能納天下不平之憤。他這丁點悲憤,不到此爵萬一啊!”
說著,他又長飲一陣。
而後咳嗽起來,眼淚自眼角不住涌出。
“如此憤意,烈而不醇!不痛快!不痛快!”
潛真忽然抬頭四顧,發現旁桌兵士、食客攤主俱都各忙各的,似乎對醉漢的高談闊論,以及一杯裝盡一壇酒的事毫無察覺。
到了這里,他已然明白遇到高人,只是不知為何,對這醉漢,竟一點敵意都生不出來。
“先生是神仙中人吧?只是適才先生言語中的諸多文人武士,我怎麼一個都沒聽過?”
醉漢驀地伸手,壓向潛真頭頂。
無猜和潛真俱都一驚,卻發現根本躲不開。
只是那只手僅輕輕揉了揉他腦袋,便收了回去。
“小娃娃能知道些什麼?你們這闡洲偏僻之地,怎麼會聽過中土神州的風流人物?”
“中土神州?”潛真試探問,“原來我們這里是九洲的闡洲啊!那寧洲和瀾洲離這里多遠呢?”
“寧洲……”
醉漢舉頭望向黑沉沉的天空,喃喃一聲,而後直接趴倒桌上睡了過去。
周圍嘈雜人聲忽地如實質般壓攏而來。
潛真和無猜同時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
這人應該沒有什麼惡意。
如此神通,動動手便將兩人碾死了。
旁桌的士兵飲酒正酣,其他軍士也散開很遠。
兩人互換眼色,准備起身離開。
無猜面色猛地一變,向潛真連連擺手。
“沒想到你隨峰城的巡城衛竟是這樣德行!”
蘇蓉冷嘲熱諷的語氣自一旁傳來。
距潛真和無猜不到五十步。
原本喝得興高采烈的兵士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巡城衛是什麼樣子,輪不到你來插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