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又沒上朝,杜兄可知他在哪里?”
兵部侍郎張孝貞在家中接待剛回京不久的杜暹,開門見山就問了一句。
張孝貞作為兵部侍郎也算很重要的京官,但平日根本見不著皇帝,也就只有問內閣和政事堂那幾號人,所以只能問好友杜暹了。
杜暹道:“沒去哪里,我在內朝那邊聽說皇上一整天都在大明宮里,陪著剛來長安的吐谷渾公主游玩。”
張孝貞皺眉道:“今上午河北采訪使楊思道有奏章到尚書省,數地百姓聚眾公然抗拒征丁,地方州縣官吏恐引起暴亂毫無作為,張五郎的特使束手無策。照這樣下去今年春開修長城的決策就沒法施行下去,這里面干系重大,杜兄得設法見到皇上進言才對。”
杜暹沒有開腔,沉思著什麼。
張孝貞又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杜兄可得有所准備,否則事到臨頭才幡然醒悟為時已晚!構築河北防线拒蠻夷於國門之外,這可是杜兄提出來的方略,一旦這事兒施行不下去,興許還到不了讓杜兄出來承擔罪責的地步,但你從此再難和張說等人平起平坐是板上釘釘的事。”
“聽說我在營州時,多次有官吏御史彈劾我都是政事堂的人慫恿的?”
張孝貞道:“那還能有誰,不然張五郎是怎麼會接替杜兄的?之前攻占營州和這次構築河北防线的決策政事堂一直是不贊成的,而支持者首先就是杜兄你,皇上和一部分京官也贊同。如果現在的事兒最終沒辦成變成一紙空文,張說等人的威望又會有一個提升,這些人幾朝元老、長期把持南衙三省六部,要想撼動其地位更是難上加難,皇上也得依靠他們穩定局勢。而杜兄提出的方略讓皇上也蒙受決策失誤的影響,加上蘇晉正在主持科舉改革,以後皇上的期望就會轉向蘇晉,杜兄……茲事體大啊。”
杜暹的臉色不怎麼好,一絲怒氣沒控制住暴露了出來。
他心里的想法是老子在邊關浴血拼殺真刀真槍搏的功勞,不就是圖個出將為相;政事堂一幫人怎麼弄的相位?
坐在廟堂上動動嘴皮子。
這還不算,還背地里算計老子,想把老子打壓下去。
杜暹就算再沉得住氣這時候也冒出一股子無名火來。
張孝貞是信得過的人,既是世交又是姻親,一榮俱榮的關系;不過杜暹知道他也有私心,說幾朝元老張孝貞也是干過幾朝的京官了,熬資歷熬到侍郎的位置,想再進一步上面的路已經堵死輪不到他,什麼時候他才能做到丞相的位置?
眼前能看到的希望只有杜暹,杜暹深受皇帝信任是心腹之一,皇帝也有心支持一個信得過且有能力的人替代唐朝過來的宰相,最近杜暹屢樹大功威信上升很快,他無疑是皇帝心目中的人選之一。
所以張孝貞一心想幫助杜暹蓋過政事堂宰相一頭,有一天取而代之,能到那時候的話上面堵死的路就重新敞開了。
當然張孝貞的私心和杜暹的抱負並不衝突,他多次帶兵冒著刀槍箭雨拼殺,血里火里趟過來圖個什麼?
杜暹安奈住心里的火氣,拿起茶杯喝一口又深吸一口茶香到腹中,沉默了好一陣,才問道:“張兄讓我覲見皇上進言,說什麼好?”
張孝貞平時也是個隨和大肚的君子形象,這時候眼睛居然有點紅了,那是燃燒的欲望之火:“還能說什麼,揭穿張說的險惡用心,建議皇上一定不能向他們妥協,經過中書門下省的決策一定要施行下去!下面征丁受阻,地方官肯定是受人指使!”
“這樣說是不是太過了?”
杜暹漸漸冷靜下來,“張說的人彈劾我,大多時候只論事,回想起來多少有點分寸。況且他在前唐時就投了太平公主,皇上也很倚重他的……”
……
第二天一早,大臣們去內朝轉了一圈沒見到天子,然後各回各衙,宰相們則回到宣政殿旁邊的政事堂,上午首先閱覽奏章。
按照正規流程,朝廷和地方的奏章先交由尚書省官員閱覽,然後交由門下省審議,最後才由中書省交由皇帝批閱。
但是自唐朝到晉朝權力格局已經有所改變,尚書省的大員同樣掛著中書門下的官銜,所以流程就更簡潔了,幾個宰相看完就等於三省閱覽審議,直接往北面遞;不過晉朝的朝局比起前朝又有一番不同,多了個不屬於三省六部的內閣,這奏章還得過一遍內閣。
楊思道的奏章昨天就閱覽過了,今天早上要討論,弄出個處理的法子出來才送宮里,如果皇帝認為大臣們的處理辦法不錯就批復“准奏”。
遇到這種有爭議的折子,因為政事堂幾個大員的立場不同,多半都是要扯皮的,最後怎麼搞一般看誰的人多,要麼就是張說拍板,他是中書令。
首先是李守一出來罵一通,大家都習以為常了,這老小子就是個憤青,一臉為民做主的調調;然後戶部尚書劉安覺得地方官吏執行不力,應先予以警告,之後還不能政令通暢就拿一些人查辦。
兵部尚書程千里經常打醬油裝深沉一言不發,張說看了蕭至忠一眼,老蕭就語重心長地說:“諸公可知民間有個傳說叫孟姜女哭長城?百姓認為去修長城是九死一生,征丁不順利是情理之中,咱們應該讓地方上的人想辦法勸導,而不是一味地逼迫。逼反了,誰來負責?”
竇懷貞也不甘落後,面有神秘的樣子:“皇上這兩天在做什麼?自打吐谷渾的宮女到長安,皇上就寵愛有加,大伙都知道的。既然這樣,吐谷渾請旨朝廷調北庭河隴精兵五萬南下的事兒多半就成了!明年開春西北軍費開支龐大,要是河北咱們自己又逼出事兒來,諸位是嫌天下很安定了不是?”
“皇上寵信哪個女人,和國政有什麼關系!”李守一很看不起竇懷貞的做派。
竇懷貞同意鄙視地看了一眼李守一那亂糟糟的胡須和皺巴巴的官服,沒好氣地說:“不信咱們走著瞧……咦,我說李相,您這話的意思是不用怕逼反河北百姓了?剛才您可是另一番態度,您究竟怎麼個看法?”
“別爭這種口舌之利,毫無益處,咱們就事論事。”
張說抬起手掌平復他們的口角,他看了一眼李守一心里忍不住泛出一絲不快。
李守一這廝怎麼那般遭人嫌呢?
張說覺得他比常常和自己意見不合的劉安還要惹人嫌,瞧瞧人家劉安才在朝里當多久的官,老家修起豪宅京里兩座園林宅邸,家里隨時二十多房妻妾侍候著,什麼都有了,不是照樣是能臣賢臣?
千里做官誰不圖點財,政事堂權力那麼大誰的屁股都不干淨,偏偏李守一這廝一副窮酸相,故作清高讓所有人都很不舒服。
大家都又沒說不准你撈,你堂堂一個宰相,多少人求爹爹拜奶奶都想給你送房子送錢送女人,張說算是服了他。
程千里一直“嗯”“唔”點頭,張說想著自己已經有三個人意見統一了,再拉程千里表態,四個人意見一樣這事兒也就名正言順地辦了,當下就轉頭問程千里:“程相覺得呢?”
“咱們身居廟堂,不能不考慮天下百姓,蕭相之言很有道理;不過劉相說得也不錯,地方官執行朝廷決策不力也有一定的原因。”
程千里一本正經地說,一邊說一邊還若有所思的樣子。
張說拉著臉,心里一個念頭“說了等於沒說”,不過還好,程千里算是兩邊都支持,算起來蕭至忠的意見還是有小小的優勢的,加上他自己是中書令,雖然不好乾坤獨斷不過他的意見分量更重。
李守一吹胡子瞪眼睛道:“唐朝以來從不修長城,也不見胡人占領了河北,你們偏偏要折騰這勞命傷財的事!爾等摸著良心想想,大筆一揮要多少民丁,會有多少死在異鄉,多少妻子失去丈夫多少兒女失去父親!”
“李相公!”
張說正色喝道,“構築河北防线拒胡人國門之外是皇上主持大臣商議過的決策,權衡過利弊得失,決策之前你干什麼去了?你反對過,怎麼反對的,有用嗎?好像整個朝廷就是你李相知道為民作想,咱們這麼多人都是干嘛吃的,屍位素餐?政令已經下了,封疆大吏也派了,現在咱們應該干的是什麼,是怎麼讓決策施行又不出事!”
李守一的胡子都氣得豎了起來,眼睛瞪得很圓:“中書令,你怎麼想的別以為我李守一是傻子!”
一場討論就這樣搞得很不愉快,但事情還是辦了。散伙之後張說把蕭至忠叫到辦公書房,問他:“東市棋館的那個窈娘你碰過沒有?”
蕭至忠臉上有些掛不住,他當初作為主審崔門一案的主審官又是刑部尚書,就是看中人家有姿色才網開一面的,碰過沒有……
張說觀察他的臉色,便說道:“叮囑窈娘,你們的事兒以後別提了,你也盡量少去那地方,更不能再沾那女人,不就是個婦人嗎蕭相心里應該有分寸。皇上去那地方幾趟了……皇上最難容忍的是什麼?”
蕭至忠知趣地答道:“有人窺欲他的女人,以前的崔莫就是例子。”
張說點頭道:“還有一個,別人逼迫他改變已經決定的事!所以李守一如果要上書河北的事,由得他,咱們千萬別在那事上說半個不妥,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中書令所言極是。”蕭至忠看了一眼張說,只見他正望著窗外沉思著什麼。
蕭至忠知道幾個宰相看似靠山很深,既有太平公主在皇帝那里關系也不錯,但事實並非那麼穩當:掌握南衙大權的他們並不是皇帝的心腹嫡系,冒出來個內閣,里面的人升得非常快,讓張說壓力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