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草原上又漸漸恢復了寧靜,下雪之後空中常常飄著連綿不斷的雪花,天地之間仿佛都籠罩在一層白紗之中。
激烈的戰鼓聲與慷慨激昂的呐喊聲已消失不見了,那些曾經浴血奮戰的陣亡勇士也埋葬在了白茫茫的雪花之下,一切恍然若夢消失不見,唯有旗杆下當值的軍士縮著手踱著腳顯得滄桑孤寂,寫著“薛”字的戰旗在偶爾的陣風中“噼啪”抖動一下。
唐人接受漠北突厥的和平願望,意味這場戰爭已進入尾聲。
薛崇訓也適時地布局獲得了北方各族軍事聯盟盟主的名號。
那麼再呆在這寂寞的草原上已沒有太多必要,薛崇訓開始打算班師回朝的事兒,不過在原突厥汗廷設置軍事據點等善後還是要安排妥當。
時薛崇訓手里的北方軍隊除了定期向長安傳報軍務,長安沒有過多的信息,更沒有對其組織的聯盟格局置評。
這種安靜的情形一如這里的草原雪地,但是薛崇訓很容易猜到長安各方肯定非常關注此事,還有他手里的十幾萬唐軍精銳。
無論怎樣,關內才是所有人的歸宿,是該回去的時候了。
薛崇訓早上和突厥公主阿史那卓一起起床,倆人顯得有些沉默,不過阿史那卓也沒表現出什麼不好的情緒。
她大概已經開始去接受新的生活,不僅因為昨夜身已有所屬,還有已經被注定的命運,她注定要服從邦交大計充當和平的絲帶。
吃過早飯,薛崇訓或報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兒,說是上次在黑沙城會戰中立功的突厥人亓特勒有事要稟報,事關他們部落的要緊事。
薛崇訓心道:多半是亓特勒所在的部落想要內附投奔過來,雖然兩國要重新修好,但亓特勒為唐軍立功也是對突厥汗國的背叛,其部落在突厥汗廷處境尷尬,而在唐朝卻是功臣的角色,何去何從很容易選擇。
正好今日薛崇訓沒什麼正事,管理軍營有各個大將、處理單於都護府相關事情有王昌齡主持經手,他是不必親自去過問的。
於是他就下令召見亓特勒,又讓謀臣蘇晉等人過來幫忙出謀劃策查漏補缺。
阿史那卓見薛崇訓在安排正事兒了,便說:“晉王要辦公事,我留在這里不方便,還是先回原來的住處罷。”
薛崇訓不以為然道:“亓特勒今日求見定是說暾欲谷部落歸降的事,雖然突厥人曾經是我的敵人,但我對待那些誠心歸服的人一向厚道。你是突厥公主,參與此事並無不妥。再說現在還搬去別處反而不好,留下便可。”
阿史那卓心道自己欲回避是不想見到亓特勒,但薛崇訓的話也提醒了她,她是突厥公主不能忘本,嫁到唐朝更應關心一下突厥人的事。
於是她就答應了下來。
薛崇訓的中軍大帳周圍警戒森嚴,五十步內不能有閒雜人等隨意走動。
不過亓特勒是獲准被召見的人,便很順利地到了帳門外,從里面出來的內侍官吏也大聲說:“他是王爺要見的人,讓他過來。解劍隨我進去。”
亓特勒取下掛在腰間的彎刀,擱在帳門的刀架上,指著帶子上的火石小刀等物道:“飾物要取下來麼?”
“不必了,趕緊進去不要讓人久等。”
官吏道。
亓特勒是突厥人卻封了唐朝的官,主人早已變了,現在和唐軍將士才算自己人,加上薛崇訓曾經對他的功勞贊譽較高,大家平日也從不難為他。
一行人規規矩矩地進入大帳,只見正中擺著一張案後面坐著晉王薛崇訓,阿史那卓也光明正大地坐在他的一側,儼然有了些王妃的派頭。
下面的凳子上有兩三個文官,靠近帳門這邊的兩側站著兩列未戴甲的武士,有點像家丁私武一樣的人,他們穿著布衣沒帶帽子,頭上梳著發髻用簡朴的發簪插著,身上未見顯眼的兵器。
而且薛崇訓也一身漢人士子一般的打扮,頭上戴著個幞頭……
大概戰爭結束的緣故,連這中軍大帳中也不見兵甲,沒多少氣氛反倒像一個書堂。
亓特勒看了一眼阿史那卓,可阿史那卓的目光平視前方連正眼也不給一個,好像沒發現亓特勒這個人一樣。
“拜見晉王。”亓特勒抬起手臂放到胸上行了一禮。
薛崇訓顯得很隨和,淡然道:“給亓特勒端條凳子來,有什麼事兒坐下說。”
亓特勒謝了一聲,到凳子上坐下卻半天沒有下文。
薛崇訓納悶催道:“你本來是來說什麼事的?”
亓特勒拿眼睛向周圍看了一眼,支支吾吾沒說出句完整的話,這下薛崇訓明白了,當即就坦然道:“單說無妨,這幾位都是我的故交,公事沒有什麼不能當著他們面說的。下面的那些人是薛府帶來的家仆,除了跟我出來時根本不出長安的,更別說和突厥那邊有什麼關系,你不必擔心走漏消息。”
亓特勒這才只得開口沉聲道:“此次派遣來議和的突厥人中有我祖父的心腹,前幾天與我密會了。我的祖父突厥左賢王暾欲谷知道我為內應立功的事,擔心會被可汗知道殃及族人,故欲請朝廷安排暾欲谷部落內附,以保部落近萬帳的平安。”
薛崇訓呼出一口氣,心道果不出所料,便道:“左賢王的使者呢,讓其帶信物直接與我面談,我會公平地為你們著想。”
亓特勒道:“使者把信物及父母的信札交到我這里了,請晉王先行過目。”
“如此甚好,呈上來。”
薛崇訓道。
侍立一旁的書吏便走下去接,亓特勒從懷里掏出一個匣子放到了書吏的手里。
但匣子沒有馬上送到薛崇訓的手里,按照王府的辦事規矩,這種匣子需要別人幫薛崇訓打開以防范機關等可能出現的危險。
此時的氣氛是很和氣的,書吏不過是按習慣規矩順手檢查一下而已。
不料那接了東西的書吏在一旁搗鼓了半天也沒拿上來,神色尷尬道:“這匣子打不開,得找工匠才行。”
亓特勒道:“邊上有個暗機,按一下就開了……”他一面說一面若無其事往前走,“給我,我先幫你們打開它。”
“站住!”蘇晉忽然正色喝了一聲,“沒人讓你上來。”
卻不料亓特勒的腳步沒有停下,一面解釋道:“剛才忘記先開匣子了。”
本來薛崇訓根本沒覺得這事兒有什麼不對,此時也忽然生出了異樣之感,警惕心一下子就提了上來,脫口道:“這突厥人不對勁,來人,給我看住再說!”
起先蘇晉喝出聲的時候下面的家奴已紛紛側目,此事薛崇訓一開口,一眾人便飛奔撲將過來。
與此同時,已靠近十余步的亓特勒突然變走為跑,臉上的殺氣已露直奔薛崇訓這邊。
帳中所以人大驚,薛崇訓和阿史那卓都站起身來了。
“有刺客!”蘇晉大喊了一聲。
薛崇訓始料未及大吃一驚心下“咯噔”一聲,完全沒弄明白這突厥人好好的為啥突然翻臉,此時他手無寸鐵,拿眼一掃案上只擱著硯台筆墨等物,卻不見兵器。
他一下子想起來,自己的佩刀掛在內帳門口的,因為這幾日早已不想武事都沒動兵器。
亓特勒跑得非常快,雙臂叉開身體前傾就像被激怒的一頭公牛一般撞來!
這時離薛崇訓比較近的幾個人都是文職官吏靠肚子里的墨水吃飯的,於拳腳武功是一竅不通,可能平時缺乏鍛煉在遇到這種突發狀況時幾乎都呆了猶如木雞一樣。
只有蘇晉膽識過人,竟然跑過來想攔截亓特勒,在此電光火石之間薛崇訓的眼前閃過飛快的一幕幕,見狀下意識還冒了一個念頭:果然是做過侍郎的人,擱什麼地方都是人才。
蘇晉縱身向亓特勒的位置一跳,可惜沒跳准摔倒在地,隨即便用雙臂抱住了亓特勒的一只腳。
只聽得“砰”地一聲,亓特勒飛起另一只腳就把蘇晉踢得滾了出去。
片刻之間亓特勒已到了案前,但經過這麼一緩,薛崇訓已從初時的詫異中回過神來,他是習武的人反應鎮定多了。
薛崇訓見亓特勒身體上傾,預判他會直接從案上調過來,當即就一手抓起硯台擲了過去。
亓特勒身體輕輕一側躲了過去,但硯台里方磨好的墨水灑了他一頭一臉頓時變成了一個黑人。
他稍稍停頓了一下,心里一個聲音說“成不成事就看這一刻”。
亓特勒一個善於騎馬射箭摔跤的人,心里沒有太多想法,此時馬上決定改變路线繞開書案只是一種直覺根本來不及多想。
果然這樣的事兒直覺更有用,“嘩”地一聲書案被薛崇訓掀起來了,就因亓特勒提前轉向這個動作沒有起到作用。
每一瞬間都非常緊要,因為下面的那些家奴撲上來也是轉眼之間的事兒,每一彈指都得掰成兩瓣算。
書案剛剛翻起,就見亓特勒從側面出現在了眼前,薛崇訓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對他的速度的驚嘆,大約是這麼一瞬間的驚嘆暗示了薛崇訓的心理不可小視,他手上沒個撈處還真有點慌了。
只見微光一亮,亓特勒的手里已出現了一把小刀……
這玩意在貴族中只充當飾物的作用真的用來殺雞都困難。
不過三娘曾經說過:殺人不在於用什麼兵器,在於有無一刻殺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