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訓出京已經幾個月了,長安的局勢依然處在一種微妙的平衡之中,就仿佛兩陣對圓,但是因為天氣不好等原因,雙方都不想激化矛盾,各自保持著克制,既是風平浪靜又是危機重重。
薛崇訓在外面干些什麼,李隆基那邊的人也不是特別重視。
既有薛崇訓實力不夠的原因,又有李隆基本來就對他比較輕視的緣由。
想去年推翻韋皇後的政變,太平公主的另外三個兒子或多或少都有些功勞,因此三子封王,唯獨那薛崇訓一點功勞都沾不上,只混了個衛國公的爵位。
連極大的機遇都抓不住的人,能有多大的能耐?
但是,李隆基不是一個人在戰斗,他身邊有人總算嗅到了腥味,這個人便是王琚。
年初的時候他跑到太子府里,說是要謝恩,謝太子把他從江湖中撈上來當了個九品芝麻官,結果在太子府里卻裝模作樣,揚言天下人只知太平公主,不知有太子。
他並不是故意去得罪李隆基,其實就是一種變相的毛遂自薦,意思是太子現在需要有智謀的人,他便是有智謀之人。
王琚這個人很擅長自薦,兩年前唐中宗在位時,他也是如此作為,獲得了武則天的侄兒武三思的賞識。
有次他見到武三思立刻就嗷啕大哭,哭完之後又哈哈大笑……
這人又哭又笑的,武三思很是納悶,便問原因。
王琚道:我哭是替您哭,您要大禍臨頭啦;笑也是替您笑,現在您將要獲得我這樣的謀士,定可避免災禍,我是為您高興呢……
不幸的是武三思在一次政變中喪命,後來政局動蕩,王琚便被擠兌出廟堂,流落江湖。
李隆基做太子後,偶然想起這個人,才把他弄上來做了個九品官。
王琚一看有戲,又在李隆基面前表現了一番,再次升官,混到東宮幕僚里面,幫助李隆基處理政務。
王琚從一堆奏疏官報中發現了記錄宦官魚立本去幽州的咨文,當下一尋思,就覺得很是蹊蹺……
朝廷派遣采訪使到地方巡檢,原本並不稀奇,可是這個宦官跟著下去做什麼?
他便拿著咨文來到太子案前,將自己的疑惑說了出來。李隆基略一尋思,說道:“確實和常例有些不符,不過這樣一件小事,不必在意。”
王琚正色道:“殿下做大事,才更應該注意小節。”
“哦?”李隆基劍眉一挑,頓時覺得這句話有點意思,因為世人愛說的都是大丈夫不拘小節,王琚卻是反其道說之。
王琚投靠過來之後,李隆基其實是越來越喜歡這個思維敏捷的小個子了,王琚肚子里是真有點墨水,卻不像其他士大夫那樣清高,他想上進,而且一點都不掩飾。
李隆基喜歡真性情的人。
“殿下,別人想做什麼,如果消息做到了保密,咱們就一點風聲都沒有,只有通過各種小節予以判斷。您說要做大事,能不注重小節麼?”
王琚不慌不忙地說道。
李隆基用手指輕輕敲著桌面,好像在想什麼,隨口說道:“你有什麼話便直說,言者無罪。”
王琚低頭皺眉,片刻之後才沉聲道:“今日偶然發現關於官宦魚立本去幽州的咨文,我才驟然醒悟,我們以前都把一個很重要的人忘記了……汾王!”
李隆基抬起頭來,看著王琚的臉,頓了頓,依舊不動聲色:“我和汾王以前有過來往,覺得沒必要防著他。”
這話乍一聽是好話,實際上是對汾哥李守禮的一種極度蔑視。王琚眉頭仍未舒展,輕輕說了一句:“就怕被太平那邊的人利用了。”
李隆基默認未語,好像在細細思量其中關節。
王琚繼續勸道:“太平公主的兒子薛崇訓出京之後,最近的關於他的行蹤的消息,是沿廣濟渠南下。但萬一他暗渡陳倉,潛入幽州……薛崇訓可是太平公主的兒子,他要是親自去幽州,汾王他們多半就會投靠過去了。”
李隆基搖頭道:“如果此次出京的是薛二郎,我倒是真擔心他會搞這麼一出,可是薛崇訓就不同,他一向的作為不像是能做這樣事的人。”
去年李旦家和太平公主家兩家聯盟,准備搞韋皇後,就是薛二郎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李隆基身邊負責聯盟事宜的。
所以李隆基覺得薛二郎更擅長做這樣的事……
而薛崇訓沒得到後世記憶之前,就是個馬大哈,肌肉發達頭腦簡單。
無論是汾王李守禮,還是薛崇訓、薛二郎,都是李隆基的表兄弟,打小就認識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李隆基怎麼會不知道?
雖然如此,但聽王琚說得煞有其事,李隆基還是再三思慮了幾遍,這才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幽州的事,不用去管,管也管不了,就算咱們懷疑,沒有真憑實據之前,能拿汾王怎麼樣?事情做得太過分,反而於名聲不利。倒是運河上新募一萬余兵丁,實在有些讓人擔心,就怕太平公主的人上下其手,把這股人馬全部操縱於手!我們得安插一些人進去,不能讓他們變成鐵板一塊。”
王琚堅持道:“殿下,我還是覺得幽州才是重點,就算我們現在無法做什麼,也不能對那邊掉以輕心。”
李隆基好言道:“你擔心的原因我心中了然,但是不要輕舉妄動。如果讓汾王左右的人知道我們有了防范之心,不僅於事無補,反而會更加堅定他們投向太平公主的心思,明白麼?”
王琚急道:“殿下,我的意思並不是要對付汾王,而是要弄清楚這件事的真相!您想想,如果薛崇訓真的去幽州找汾王了,那太平公主想做什麼?”
這時李隆基的臉色才驟然一寒,變得凝重起來……
是啊,李守禮有啥能耐?
太平公主聯盟他做什麼?
當然是看重了李守禮的身份:章懷太子的嫡親子嗣!
那太平公主想謀反,想政變?
李隆基沉吟許久,又搖頭道:“可就目前的局勢,她(太平)根本就沒必要這樣做啊!”
隨即又露出一絲笑意,“王琚,是你太緊張了,你的這個推理,完全是從猜測出發,出發點就是沒影的事。”
王琚道:“如果不只是猜測和預料,而是已經查到了憑據,殿下還用臣做什麼呢?”
王琚這個猜測確實是富有新意,但是李隆基不是隨便忽悠幾句就聽信的人。
李隆基十分自信地說道:“你的想法有些道理,但是目前還不到那一步,咱們要做的就是穩住,等待一個契機。”
……
但是李隆基沒有料到,薛崇訓還真干出薛二郎當初的事來了,他在幽州只有幾天時間,已經聯絡好汾王李守禮,雙方達成了聯盟關系。
李守禮親筆寫了一封信給他的姑姑太平公主,交到了薛崇訓手上。
薛崇訓收到信札之後,大事已成,為了避免夜長夢多,當下便不過多逗留,悄悄出了幽州。
臨行前他見了潘大胡子一面,將那馬兒“魚目”的來龍去脈說出來,原來是西市客棧的人盜走的。
薛崇訓和潘好禮說話的時候,故意露出憤慨的情緒,意思就是讓潘好禮出口惡氣……
那家客棧也沒有什麼比較好的背景,被薛崇訓說了一句壞話,惹上官府,恐怕以後的生意多少會受到影響。
微微一想那家客棧將要遇到的麻煩,薛崇訓心里不禁舒坦了幾分。
臨走之前,薛崇訓又暗地里給魚立本通了一聲氣,事情已成,讓他也不要在幽州留得太久,恐遭人猜疑。
他們一行人繼續裝成商販,收購了幾張狗皮羊皮什麼的,便離開了幽州,馬不停蹄一路南下,追逐那艘沿廣濟渠南下的官船去了。
幽州漸行漸遠,薛崇訓回首之時,真是難以想象,如此偏僻蒼涼的地方,幽州附近,幾百年後竟然是幾個王朝的首都所在!
不管怎樣,他是暫時松了一口氣。
搞這陰謀詭計的感覺真不咋地,就像做小偷一樣,隨時都要偷偷摸摸的,唯恐被別人知道了……
不過總算順利完成。
他對身邊的侍衛說道:“此行能順利過來,我得感謝眾位各司其職,配合得當,回去之後定然不會虧待你們。”
方俞忠等人聽罷十分高興,他卻要故作謙虛道:“大事全仗郎君,我們只是做好本分而已,不敢居功。”
薛崇訓嘆道:“大家各盡所能便很不錯了。就像廟堂大事,母親站在最高處,在這樣的大勢下,我和你們的位置不是很相似麼?也只是做好能力所及之處的事情罷了……一個人能做的事,終究是有限的啊。”
幾乎沒有人能理解薛崇訓的感嘆和心情,薛崇訓也不以為意,反正習慣了。
這時大家的心情都不錯,只聽得馬痴一遍翻弄著貨架子車上的東西,一邊開玩笑道:“咱們裝成商販,就該真買幾張好毛片弄到南邊去賣,賺幾個錢是幾個唄。瞧老方弄些什麼玩意,這是狗皮……不是吧,這能賣錢麼,居然是土狗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