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和吐蕃交換了兩次國書,期間在西域和劍南均發生了入寇事件。
那吐蕃國王赤德贊布自稱年輕,在書信中辯解道:“外甥以贊代文成公主、今金城公主之故,深識尊卑,豈敢失禮。又緣年輕小,枉被邊將讒構斗亂,令舅致怪。”
唐朝已決定四月中旬送金城入蕃,遂回書道:金城公主,朕之親女,長自宮闈,言適遠方,豈不鍾念!
但朕為人父母,志恤黎元,若允誠祈,更敦和好,則邊上寧晏,兵役休息。
遂割深慈,為國大計,受築外館,聿膺嘉禮,降彼吐蕃贊普。
金城公主是皇帝李守禮生的女兒,但抱養給了唐中宗,算唐中宗的養女,按照名義上的輩份,她竟然是親生父親的“妹妹”。
但李守禮既做皇帝,無論怎麼算,金城這個公主是貨真價實的公主,卻是不容置疑的。
所以李守禮也感到有些傷感。
以前和親吐蕃的文成公主,雖然封為公主,實際上只是一個宗室女;如今卻要送真公主。
李守禮出於父女情分,親自召見了金城,賞賜了很多禮物,還下旨為金城做了一道“紅蟲脯”的菜肴踐行。
金城對自己的親生父親也很陌生,甚至輩份都搞不清楚,只能稱“陛下”。
蓬萊宮那邊父親敘情,紫宸殿這邊的太平卻正和大臣們商議大事。
剛收到隴右急報,吐蕃一部從石城堡出發寇邊,沿途燒殺搶劫,河西走廊也在其威脅之下。
朝中眾臣議論紛紛,兵部尚書張說建議以新任河西節度使程千里為行軍總管,興兵討伐。
但朝臣多數都不支持,因為武則天後期以來,能征善戰的猛將都被清洗了個干淨,新的一批大將還沒成長起來,實在無人可用;另外府兵制因為土地兼並破壞嚴重,兵力大為削弱,以前上蕃以月輪,現在因為兵員不足,很多士兵戍邊數年甚至十年還沒回家。
最重要的原因幾個宰相沒說出來,便是政局不穩,原本應該在這段時間鞏固新政權,如果發生大戰,定會影響朝廷格局的穩固。
這次廷議,薛崇訓也在場,今天他倒是沉得住氣,絲毫沒有提出異議。
竇懷貞站出來說道:“和親國策暫時不能改變,以金城入蕃,盡力促成安寧,贏得時日,待我國穩固朝局、革新兵制後,再戰不遲。期間只需極力維護安西四鎮的建制、防備吐蕃東擴,局勢尚能掌控。”
和竇懷貞關系密切的蕭至忠也支持其建議,他說道:“吐蕃贊普繼位十余年,因年幼一直無法控制國內,現在他也需要時間整頓內部,近年多次求親亦為此故。所以吐蕃暫時並沒有大舉進攻我國的願望,停息兵戈對雙方都有益處。”
太平沉吟許久才說道:“昨日陛下對我說,很舍不得金城,要親自相送。現在隴右、關中都有危險,一定要保護好陛下的安全,我決定讓兵部尚書張說率南衙兵護駕,四月十五日的行程就不改變了。”
就在這時,薛崇訓執禮道:“稟母親大人,兒臣請率飛虎團禁衛保衛陛下左右……也送送金城公主。”
太平看了一眼張說,猶豫了一會說道:“好,陛下出國門也應該帶禁軍,就你去吧。”
薛崇訓道:“兒臣定不辱使命。”
散伙之後,他從紫宸殿出來,徑直便前往玄武門的禁軍官邸,找到張五郎,讓他准備行程,要護送皇帝送親。
昌元元年四月十五日,皇帝親自送和親隊伍自長安出發,並送了許多嫁妝,除了絲綢數萬匹,還有雜伎百工、龜茲樂隊,隨從的百工中間,很多屬於“技術人員”,身負唐朝最先進的農工技術。
還真是應了薛崇訓的看法,和親一次等於大幅提升吐蕃的社會生產力。
兩千多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出長安,到達了關中始平。
這時他們得到隴右道報入長安的消息,吐蕃貴族郎氏率軍破鄯州,毀城後去。
李守禮知道後大為擔心,決定不再繼續西行,要回長安了。
他停下之後又覺得金城此去道路不平,便在三囑咐張說好生保護。
張說板著長臉說道:“和親隊伍的東西本來就是送給吐蕃的,他們要打劫也不會打劫自己的東西,陛下安心。”
李守禮弓著背猥瑣地說:“是送給吐蕃贊普的,誰知道下面那些人聽不聽贊普的?”
眾人一聽神色都是異樣,心道他是在說自己?
張說卻道:“吐蕃內亂已經結束十年,欽陵(大非川之戰的將帥)家族被贊普屠戮,如今無人可違抗贊普的意願,更別說搶他的人、物,陛下勿要被吐蕃人的書信所迷惑。”
這時薛崇訓注意到金城的馬車簾子輕輕一動,掀開了一個角落。薛崇訓心下一陣難過,她定是在怪自己一聲不吭,眼睜睜地看她身入虎穴。
不過薛崇訓倒沒有因此方寸大亂,魯莽行事。
他按照既定的辦法,對李守禮抱拳說道:“微臣請南衙兵護送陛下回京,讓微臣護送公主走完古道東段,進入吐蕃國境之後再行回去。”
張說有點不高興道:“有臣率軍護衛,禁軍保衛陛下便是。”
李守禮想了想說道:“關內還算太平,朕的安危無須掛念,倒是金城讓朕好是擔憂……就依河東王所請,讓他再送一陣,多些人總是好些。”
他畢竟名義上是皇帝,這種事也沒人違抗他的意願,張說也不再說什麼。李守禮交待完,便目送隊伍西行,他自己則要躲回京城去了。
張說一行人分道之後有一千余人馬,運著絲綢數萬匹、金銀珠寶、各式物器,行走得十分緩慢。
這樣的速度,要走到邏娑城(今拉薩),不得好幾個月才行。
路途遙遠勞頓,任誰也不想過這樣的日子,在宮廷里長大的金城苦不堪言自不多說。
路线是走古道,百年前就有的道路。
沿渭水北岸越過隴山到達秦州,溯渭水繼續西上越鳥鼠山到臨州;從臨洮西北行,經河州渡黃河進入青海境內;再經龍支城西北行到鄯州。
眾人到達鄯州城時,本來可以歇一腳補充給養的,卻見鄯州一片廢墟,已經被戰火給毀得差不多了。
只見城內外有許多官兵和百姓正在用架子車運屍體,還有些人在城外挖坑。
眾人走到城門口時,看見了一個穿紅袍的文官帶著一隊騎兵走了出來,那文官瞧著薛崇訓這邊的人衣衫華貴,掏出一張紙來,說道:“你們是兵部尚書張閣老的隊伍?”
張說策馬前來,喊道:“正是本官?你是何人,在干什麼?”
那官兒下馬拜道:“下官涼州刺史劉訥,正在……召集百姓埋屍首。”
張說怒道:“隴右道節度使呢,陶安民何在?”
劉訥沉聲道:“鄯州失陷,陶使君自覺作戰不力,已自裁謝罪了。”
“該死的庸才!”張說憤憤地罵了一句,“如此重鎮竟然被人如探囊取物般攻破,死罪難逃!”
那劉訥入其名,一張瘦臉面無表情,卻沒好氣地說道:“下官收到公文,張閣老是要送公主去吐蕃和親麼?”
張說回顧狼藉慘狀的城池,有些尷尬,一語頓塞。
就在這時,一個喊聲傳了過來:“要搬梯子,你去找副梯子來,把那孩子取下。”
眾人聞言回頭看去,只見那城牆半腰插著一支長槍,一個尚在襁褓的孩童釘在那里,真不知道是怎麼掛上去的。
眾軍見罷嘩然,薛崇訓身邊那圓腦袋的將領李逵勇的嗓門最大,嚷嚷道:“和個卵蛋的親!把公主送回長安,咱們找著吐蕃軍分個勝負!”
那些武將紛紛怒道:“都打上家門來了,還談什麼,打唄!”
張說冷冷道:“光嚷嚷有什麼用?打,那陶使君怎地沒打贏?朝廷豈能坐視,一切須有安排,戰和大計非爾等所能妄言!”
薛崇訓道:“鄯州雖毀,但前路遙遠,我們先進城歇歇吧。”
張說以為然,傳喚那刺史劉訥到城中找處稍稍完好的房子,准備食物等事。
眾人便隨著淒慘的街道向城中行走,薛崇訓對張五郎說道:“叫大伙都瞧瞧異族對咱們干的好事,以後打起來,別他媽顧著自己怕死!”
眾人一邊走一邊四顧坍塌的房屋、屍體橫七豎八的道路,皆盡默然。
那些百姓的屍體,女人基本都沒穿衣服,被殺死前盡被凌辱。
牆角有具女屍最是悲慘,腸子都從下身拉出來了,卻不知遭遇了何種奸淫之事,才弄得那麼淒慘。
這中世紀的戰爭完全沒有什麼人道主義可言,一旦戰敗,最遭殃的還是平民。
張五郎憤憤道:“我覺得真他娘的窩囊,這不都要聯姻和談了,臨近還發生戰事,吐蕃有何誠意可言?”
帶著他們進城的文官劉訥接過話說道:“這幾年邊境衝突從來沒停過,吐蕃人叫‘打秋風’,沒事就進來搶一把,特別是秋季馬肥之時幾乎天天有寇,隴右諸城白天也關著城門……咱們聽說要和親,以為能安穩幾個月,哪想到這節骨眼上別人也不給面子。”
薛崇訓淡然道:“他們知道大唐內亂,有恃無恐,自然一刻也控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