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訓在洛陽同樣十分心急,恨不得馬上飛回長安。
但是他也意識到,越是這種時候越應沉住氣,於是准備先寫一份咨文急送回長安,表示要回京述職。
等待戶部衙門答復倒是不必了,因為幾個宰相都是母親的人,形式一下就可以,第二天便可啟程回去。
他心緒不寧,情緒波動很大,一開始很心急,覺得自己參曉天機,仿佛只手改變歷史進程,少頃意識到決策權不在自己手里時,左思右想不知道能做多少有用的事,又很沮喪……
總之事到臨頭,就算表面上能保持鎮定,內心也不是那麼平靜。
於是不幸地又失眠了,怎麼也睡不著。
他穿衣起床,外面一片死寂,古代的夜晚,真是太安靜。
此時連蟲子的鳴叫都沒有,偶爾有一陣風,吹得院子里的樹枝“沙沙”響一陣,形同有鬼魅一般。
窗戶上倒是有點亮光,那是屋檐下的燈籠。
幸好是在富貴庭院,如果是平常人家,半夜是不可能費油點燈的,那該是如何黑暗。
在黑暗中,他冥思苦想。
……
第二天便啟程趕路,飛虎團是不能帶的。
薛崇訓忽然想到,這幾個月來自己總是在趕路,東奔西顧的,也不知如此努力折騰到頭來會不會白忙乎一場?
臨近長安時,他想了個計策,要做些准備,便叫方俞忠帶人去抓幾只青蛙來。
現在是春天,不怎麼好抓,要是夏天會更容易些……
但薛崇訓親自交代的事,方俞忠也只得派人去找,他們跑到村子上出錢讓村民們幫忙,總算抓住了幾只,裝在麻袋里面回來交差。
進了長安城,回到家里,薛崇訓衣服都顧不上換,又叫人備了一些東西,便徑直坐車去了鎮國太平公主府。
公主府依然門庭若市,沒有任何衰落的跡象。
薛崇訓被叫到了前殿拜見母親,進去之後,他發現殿中還有竇懷貞等兩三個朝廷大臣。
太平公主正在和大臣們說話,她見到薛崇訓風塵仆仆的樣子,不由得說道:“你舟馬勞頓,今天就留在母親府上罷,我叫人侍候你沐浴更衣,先休息一下再說。”
她身上穿著一身大紅色的拽地長裙,脖子挺直,儀態端莊,雍容華貴,表情也很淡定,也不急著問薛崇訓辦事辦得怎麼樣,也沒有問他為什麼著急趕回長安。
薛崇訓卻沒母親那麼淡定,他上前兩步,對母親身邊的兩個內侍說道:“你們先回避,我和母親有話要說。”
竇懷貞瀟灑地向薛崇訓抱拳道:“薛郎在東都的事辦得不錯,前段時間朝廷里鬧騰了好一陣呢。”
蕭至忠也笑道:“恭喜薛郎,漕運的頭功非你莫屬。”
薛崇訓顧及禮貌,回了一禮,但並沒有和他們廢話,當下便對太平公主說道:“母親,我急著回長安,是因為聽到出現彗星天象的事。”
太平公主拂了一下長袖,坐正了身體,緩緩地說道:“我與幾個大臣剛剛也在說這件事,司天台監向今上進言廢掉太子以避災禍,今上還沒有表態,也沒有處罰司天台官員。”
就在這時,薛崇訓的一句話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廢太子是不可能的,我大膽預言,李三郎會在此時因禍得福,登上帝位!”
如果是以前薛崇訓說這麼一句出人意料的話,多半會被幾個宰相認為是嘩眾取寵而嗤之以鼻,但是薛崇訓剛剛才辦成了一件好事,太子那邊一堆人盯著都拿他沒辦法,可見他薛崇訓還是有些能耐的。
於是他說的話大家就不能隨意否決了,更不能以年齡為理由,李隆基才二十多歲呢,誰能輕視他?
因為李隆基在誅滅韋皇後的時候表現出眾。
局勢動蕩之下,功勞和才能是最應該被重視的,而不完全看資歷。
太平公主初時面有驚訝之色,但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從容不迫的大將風度依然沒有改變,她回顧竇懷貞等人,問道:“有這個可能麼?”
竇懷貞等人面面相覷,沉吟道:“今上因此就要廢掉太子,恐怕很考驗他的魄力,不過禪讓帝位……”
薛崇訓道:“今上以前就讓過一次,現在再讓一次也並無不可。”
他說罷回顧左右,看了一眼其他人的神情,嘆了一口氣道:“我情知大家都不會信……”
太平道:“不是不信你,你也只是猜測而已。此事很快就會水落石出了,到時便知。”
薛崇訓眉頭緊蹙道:“母親,如果您現在下定決心,是最好的時機,因為沒有人能預料到咱們會在此時動手……唉,不過我也知道,光憑一個猜測,就要讓母親孤注一擲實在是強人所難。但如李三郎因此真的登上帝位了,母親就應該考慮一下我的眼光。我的建議是:就算李三郎登基,咱們還有機會,那時母親就不能再猶豫不決了!一旦到了那種地步,誰先果斷出手,誰搶得先機,誰就有更多機會!”
他的眼光倒不一定多有遠見,但是預知歷史進程原本就不是世間凡人可比,普天之下就他一個。
太平低頭沉思,殿中的人都沉默下來。
薛崇訓打破沉默,又說道:“策劃布局,都需要時間,何況汾王還在幽州,事情對咱們更復雜更難辦……真的要早作准備了,不然三郎突然發難,咱們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太平看向竇懷貞等人,喃喃道:“事情還沒到那一步吧?”
兩個宰相都點頭稱是。
這時薛崇訓忽然說道:“母親有沒有興趣看兒做個游戲?”
“游戲?”太平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行,我便看看你要搗鼓什麼。”
竇懷貞和蕭至忠也是有些好奇地靜待薛崇訓的表演。
薛崇訓便走到門口,叫人傳話,把自己的家奴叫進來。過得一會,方俞忠等人便拿著各種東西進來了:兩個爐子、兩口鍋、一個麻袋。
“哇哇……”突然麻袋里傳出一聲青蛙的叫聲來。太平不禁莞爾,笑道:“崇訓要在大臣們面前表演廚藝?”
“母親一會便知。”薛崇訓一面說,一面下令方俞忠將兩個爐子里的燒柴點燃。頓時富麗堂皇的宮殿上煙霧繚繞,實在是大煞風景。
不過因為薛崇訓是太平公主的親兒子,而且這段時間以來他很得太平的心,母子感情比其他幾兄弟密切多了,所以太平公主也由得他鬧騰,這也是一種寵愛吧。
爐子點燃之後,方俞忠又把兩口鍋分別放了上去,那兩口鍋是燒水用的鐵鍋,比炒菜的深一些。兩口鍋都裝了半鍋水。
這時薛崇訓把手伸進麻袋里,抓了只青蛙出來,那青蛙還活蹦亂跳的掙扎,不料一道水线彪了出來,原來那青蛙撒尿了!
竇懷貞等人頓時哈哈大笑,太平也是微笑不語……
看到寵愛的人偶爾搗鼓點俗氣的玩意,倒是很歡樂的。
薛崇訓倒是沒有笑,他把那只青蛙丟進了一口鍋里。
那蛙跳了兩下,無奈鍋壁太高太滑,它沒能跳出來,幾次都被擋回去了,只得老老實實呆在里邊。
就這樣,那只青蛙歇歇,又跳跳,最終被困在鍋里出不來。
爐子下面燒著火,漸漸地水面開始冒白煙了,竇懷貞不禁說道:“這蛙要被煮死掉啦。”
薛崇訓道:“現在它想跳也沒力氣,已經被煮得半死不活了……再看這只。”他說罷從麻袋里又抓出一只青蛙來,丟進了另一口鍋里。
兩口鍋的水是同時燒的,都已經燙了。
第二只青蛙丟進鍋里之後,吃痛之下奮力一躍,就像安了彈簧一般,竟然一蹦就從鍋里出來了,然後又跳了幾下,往殿下逃跑。
而第一只青蛙已經被煮得肚皮都翻了過來。
這時薛崇訓道:“母親,我的游戲做完了,它有個名兒,叫‘溫水煮青蛙’,您覺得有意思麼?”
眾人頓時陷入了沉默,歡樂的游戲之後,太平公主的臉色有些異樣。
薛崇訓抱拳道:“溫水煮青蛙,當危險慢慢逼近的時候,青蛙總是覺得還沒到生死之際,所以一直無法爆發出最大的潛力逃生,可是當它意識到最終的不妙時,再想奮力一跳,已經沒有力氣和機會了……其實它是有那個能力的,否則第二只青蛙怎麼出去的?”
他的神情頓時一凜,跪倒在地,說道:“母親,我們就是那只青蛙!假設不早作打算,待太子已經威脅到咱們的時候,咱們再想奮力一搏……母親覺得到那時候,是我們快,還是太子快?如果太子有了皇帝的名分,要動手就是一道聖旨的事情啊!咱們趕得上他的速度麼?”
薛崇訓的一番鬧騰也不是沒有效果的,竇懷貞等宰相的臉上都因此產生了一些警覺表情……
正如薛崇訓所言,如果一個皇帝真要殺人,那是名正言順相對比較容易的,只要他夠膽子夠果斷。
“今上會立三郎為皇帝?”蕭至忠眉頭緊蹙,喃喃地說著。
薛崇訓斷然道:“不久便知,我就怕到時候大家又會覺得,太上皇仍然沒有放開大權,還不到時候……那就真是一步步走向深淵,溫水煮青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