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代遙不再吭聲,靜靜呆在屬於他自己的牢籠當中。
藤原雪純也像沒了興致,只不過她上揚的嘴角,能看出她心情不錯。
不知不覺,車子開了將近快一個小時,還是沒有到達目的地。
雪代遙疲倦的閉上眼睛,迷迷糊糊之間感到後背一軟。他拖過後背的東西,睜眼一看,竟然是個正方形的小枕頭。
睡之前還沒有枕頭,也就是說是在他睡著之後放的。
雪代遙轉頭看向藤原雪純。
她正閉著眼睛在休息,似乎是察覺到了雪代遙的視线,顫了顫長長的睫毛,就像春天剛冒頭的嫩樹枝,輕輕抖掉上邊的雪花。
雪代遙手里拿著枕頭,不由得想她可真漂亮,輕輕的說道:“謝謝。”
睫毛停止了顫動。
藤原雪純仍然無動於衷,過了半響,她才睜開眼睛說:“到了。”
車子隨即停了下來,一名西服壯漢為他們拉開了車門。
雪代遙跟著她下了車,四周張望。
這片空地是停車的地方,周圍停著四輛車,看起來就是價格不菲的豪車,但看樣子有些舊了。
兩旁是花圃,栽著不知名的艷麗花朵,散發濃烈的花香。
再遠處就是豪華的巨大別墅了。
雪代遙感覺自己仿佛置身於電視劇當中的小型莊園里。
藤原雪純跟個女仆說著話,忽然指向雪代遙,“你帶他換身衣服,這個樣子可不行。”
藤原雪純走到雪代遙面前,“你的機會來了,家里正好有個宴會,家族重要的成員都要過來。”
雪代遙思索了下,問道:“我需要做些什麼?”
藤原雪純望著他稚嫩卻堅定的表情,不由得啞然失笑,“不要太聰明了。”
“啊?”雪代遙微微一愣,還沒搞懂她的意思,藤原雪純就往另外一個方向離開。
“請跟我來。”女仆前邊領路。
雪代遙跟著後邊,走過柔軟的草地,踩在硌腳的鵝軟石小徑。
女仆時不時忍不住偷看雪代遙一眼,她感覺這個孩子平靜的有些可怕。
要是換同齡的孩子,一定會忍不住活潑的個性問東問西。
但雪代遙只是不緊不慢的跟她後面,還保持一小段合理的距離。
並非孤僻孩子的安靜,眼中也並無惶恐之色。
雪代遙察覺女仆偷偷在觀察他,也並沒有太過拘束,反倒很自然的給了她個微笑。
女仆臉逐漸紅了起來,不自然的收回目光,心想才這麼大,就出落的這般俊秀,以後肯定是個美男子吧。
不過隨即想起了雪代遙的身份,欣賞的目光逐漸化成了同情——贅婿外邊的私生子。
更別提他的父親早在三年前就已經去世,雪代遙本質上和藤原家已經沒有半點關系了。
對於藤原家這種重視名譽的家族財閥來說,雪代遙只能算作家丑。
如果她沒有猜錯的話,雪代遙很快就會處理掉,沉屍在東京灣里。
對於心狠手辣的藤原家來說,他們做出這種事情來並不意外。
女仆了解些許內幕,同情的目光變成了惋惜。忍不住加快了幾步,又與雪代遙拉開些許距離,生怕沾惹上無妄之災。
女仆的小動作全落在了雪代遙眼中,他心思細膩,一瞬間明白許多,不過臉上的表情並沒有太多變化,反倒主動退後一步,保持距離。
雪代遙跟著女仆進了住宅,是從後門進的,鮮少有人出入。摸著花梨木打造的扶手,上了樓梯。
女仆打開浴室門,輕輕道:“把髒衣服放在門口就行,我會把干淨的衣服放好。如果有需要的話,摁牆壁上的按鈕。”
雪代遙點了點頭。
女仆垂頭退下。
他將身上的衣服褪在門口,進了浴室。
橘紅色的暖色小燈,給他種暖洋洋的感覺。
浴室很大,就像個小澡堂。
不遠處的水池冒著熱氣,上面還有點點的花瓣,可以看出浴室之前的主人是女性。
雪代遙有點拘束。
別說在這種寬敞華麗的浴室洗澡了,就連在簡單的浴缸或是蓮蓬頭底下沐浴的機會都沒有。
他洗澡都是在水龍頭底下衝洗,最多就接根管子。
夏天還好,如果是冬天的話,必須在大中午才能洗。
饒是如此,也凍得小雪代遙澀澀發抖。
只有等他大了幾歲,有了點力氣,才能提得動大鐵鍋熱好的水,小心翼翼的裝進大桶。
但在自己洗澡之前,得先為生病的母親擦拭身體。
雪代遙小心翼翼的伸出小腳,輕輕的在池水上點了一下。確認並不燙,他這才慢慢踩進去。
水池的水並不深,不到他的胸口處。
水池邊緣有突出的“石椅”,雪代遙坐上去,水慢慢浮上來,快要逼近他的脖子。
雪代遙深呼一口氣,熱氣拍在他的臉上,整個人有種要漂浮起來的失重感。
他轉頭看向旁邊的地面,放著剛拆的香皂,以及從來沒有用過的洗發水。
雪代遙擠了點洗發水在掌心,沾了點水,慢慢搓洗自己的頭發。
手心的泡沫就像腦中的回憶,一個接著一個的冒。
他很早就學會獨自洗澡,可他仍然喜歡裝作洗不干淨的樣子,騙母親來幫他洗頭。
雪代遙很喜歡母親用大手搓揉他的腦袋,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感覺到媽媽給他為數不多的溫柔。
回憶的泡沫被衝洗干淨。
雪代遙睜開眼睛,眼淚滑落了。
年僅十二歲的雪代遙,終於在這刻第一次品嘗到“死”的概念。
“媽媽再也不能為我洗頭了。”
雪代遙眼淚止不住的流了出來。
在醫院里他無動於衷,在最該流淚的時候卻沒有流淚,反倒在這種無關緊要的時候流淚。
他太聰明了,明白不能在藤原家的人面前哭。
雪代遙站了起來,淚水連同滑落的水珠一起滴在水面上。看著水中的自己,不禁回想起之前女仆的小動作,早慧的他已然能猜出個七七八八。
父親去世,藤原家已經與他毫無瓜葛,就連女仆尚且躲著自己,更別說其他人了。
自己的存在對於藤原家來說很礙眼。
就算藤原雪純對自己尚存幾分關心又怎麼樣,難道能跟家中的所有人叫板?
雪代遙已經看出自己往後的命運,看著水面中的自己,似乎看見母親的雙手輕輕撫摸自己的脖頸,摁住自己的腦袋。
他腦中無法遏制的冒出一個瘋狂的想法:“我整個人鑽進水面,不再出來,不出幾分鍾就能見到母親了吧。”
他本就孤苦伶仃一個人活在世上,無依無靠沒有任何執念,現如今就連唯一的親人也沒有,活著又如何呢?
雪代遙本想一頭扎入水中,可是眼前母親咳血的樣子越發分明,她用最後的力氣說:“……遙,要堅強。”
雪代遙望著自己的手出神。
過了許久許久許久許久。
他強忍著悲痛,把身子洗淨,擦干身子來到門口,直到這時淚才流干了。
雪代遙摁下牆壁上的按鈕,用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說:“媽媽,頭洗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