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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4章

風姿物語 羅森 3194 2024-03-04 19:24

  艾爾鐵諾歷五六七年 利加斯王城 私娼寮

  城里偏僻的一角,幾十間破舊木屋錯落座立。

  百余名年歲不等的女子,傍依門口或跪或站,身上罩著寬松的布袍,袍子下的各色胴體,正等著客人待價而沽。

  三年來,利加斯國內混亂,民生凋零,百姓無以為繼,因此而賣身為娼者,大有人在,加上近月來又爆發戰事,私娼寮的一眾鶯鶯燕燕,人數突然暴增了起來。

  喧嘩聲響起,一隊軍士高聲吵雜,從遠方靠近了過來。

  在這種戰亂時局,哪種主顧比軍人更豪闊。

  流鶯們紛紛打起精神,擺出誘人姿勢,稍微大膽些的,甚至就地鋪了隨身草席,掃榻相迎,反正屋少人多,倘若爭不到屋子,草席一鋪立刻就可以營業。

  “恭禧杜大哥了,論起今天場上的功勞,您是全隊第一啊。”

  “是啊,我瞧剛剛頭兒看您的眼色,嘿!指日就要高升啊。”

  “說得是啊,這真是要慶祝了,改天您一人升天,可別忘了我們啊。”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都是在恭維為首的那個虬胡漢子,只樂得他呵呵大笑,朗聲道:“杜某能有今日,全靠諸位兄弟的幫助。為了酬謝大家,今兒個在此的花費全由我來出。”

  此言一出,立刻響起一陣歡呼,跟著就是一陣嘆氣。

  “唉!難得杜大哥請客,可怎麼卻是這等粗劣貨色啊!”

  “將就點吧!最近城里刺客不少,很多人都是嫖院時被殺,安全起見,還是別逛高級妓院,拿這地方先來消消火吧!”

  計議已定,眾人嚷嚷起來,說要挑一個最好的來酬謝杜老大,但要在這麼多流鶯之中挑說哪個比較好,一時也非易事,正自無法可施,忽然,一陣若有若無的樂聲響起。

  “古怪的,哪來的琴聲?”虬胡漢子大感好奇,在同儕一片“走桃花運”的噓笑聲中,尋琴聲而去,余人也跟著一哄而散,分別找著對象,進屋去了。

  虬胡漢子跟著琴聲左拐右繞,最後,在某條巷子深處,一個陰暗屋檐下,見著一名女郎。

  她斜倚土牆,和外頭流鶯穿著同形式的寬松長袍,卻遮掩不住本身的婀娜身段,手里簡陋的三弦琴,輕輕地奏出清淡小調。

  未看面容,虬胡漢子單憑直覺,已肯定對方不似庸脂俗粉,揚聲道:“我出兩百。”一般流鶯伴枕一次,不過九十銅幣,他肯一次喊價到兩百,已經是很闊綽的價錢了。

  琴聲嘎然而止!

  女郎轉過身來。

  出乎意料地,在頭套下,竟是一副絕美容顏,櫻唇雪膚,月眉星眸,精致的艷麗,讓虬胡漢子這樣長閱風塵的老手,都為之驚艷。

  只是,這副美麗嬌容上,不見美人應有的笑意,而是一片冷漠。

  孤高而冰冷的眼神,讓虬胡漢子瞬間懷疑起來,這樣的女子,怎會是個土娼?

  不過對方隨即證實了他的疑惑。沒說半句話,女郎微微搖頭,豎起了食指,比了個“一”的手勢。

  “要一千?你身價有那麼貴!”虬胡漢子一驚,跟著大喜,能嫖到這樣的美人,縱使耗盡兩月薪俸也是值得。

  “錯了!我不賣。是有人買你。”女郎開口說話,一如表情的冷漠,出口的聲音雖然悅耳,卻也如冰雪一般嚴寒,“一千銅幣是你的身價!”

  虬胡漢子一驚,未解其意,卻見女郎朝他微舉玉臂,勁風揚起,跟著眼前一黑,眉心劇痛,什麼意識都沒了。

  最後映入他眼簾的,是女郎皓腕上,一圈怵目驚心的艷紅!

  看著無生命的軀體倒地,女郎表情依舊,既無得色、亦無憐憫,揚手在牆上印下與雇主約定的確認記號,套上套頭,就此步進巷尾。

  黃昏時分,女郎回到城南的一處民居。

  屋子地處偏僻,沒什麼吵鬧,雖然格局不大,卻很干淨,連帶門口的一小塊花圃,都清理得井然有序,是個適合靜養的好地方。

  女郎推門進屋,負責打理雜務的老嬤嬤,聞聲出來,向她問好,之後,兩人約定明日的上工時間,老嬤嬤告辭離去。

  出門前,老嬤嬤回身再看兩眼,女郎已端著老嬤嬤剛煮好的清粥,進入內間了。每次看著她的身影,老嬤嬤的心里就有著嘀咕。

  這個楓姑娘啊……

  老嬤嬤是附近的一名獨居老婦,替鄰近人家洗衣燒飯為生。

  某日,這名楓姑娘突然上門,丟下好大一袋金幣,請老嬤嬤專門到她家打理雜務,同時,當她不在時,請老嬤嬤幫忙照顧她的妹妹。

  從未見過這麼多錢,老嬤嬤當場就答應了。

  楓姑娘雖然冷淡如冰,但相處上仍算溫文有禮,每日工作量不大,報酬又高,實是輕松愉快。

  只是,做久了,老嬤嬤漸漸聽到一些傳言……

  傳言的起因,是有人認出了她。

  據說在一年半前,有對姊妹花一齊由軍妓營被賣到城內的某家私娼館,那個姊姊的相貌,依稀便是今日的楓姑娘。

  唉!軍妓營的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那些近衛軍殘猛粗暴,動輒將身下的女子打得皮開骨折,京城里的妓女們,視接他們的生意為畏途。

  那個妹妹一年內墮了好幾次胎,最後精神崩潰,成了傻子,軍妓營的長官為了怕負責任,將她們兩人一起轉賣娼寮。

  聽說進院子的時候,姊妹倆下半身都還在流血……娼館老鴇欺負她們一癲一痴,什麼客人都讓她們接。

  後來不知怎地,先是姊姊失了蹤,再後來,整間娼館都不見了,要不是有人突然想起,還真沒人記得這檔子事了。

  關於這些傳聞,老嬤嬤壓根兒就不信。

  這個楓姑娘,看來真是特別,雖然身在風塵,卻沒染上半點俗艷,反而有另一種難言的高貴絕俗,該是是好出身的女兒家啊!

  只是,為什麼她會變成這樣呢?還有,她的妹妹……

  想起楓姑娘的妹妹,老嬤嬤不忍地再嘆口氣,悄悄地關門離去了。

  內間里,楓兒吹涼匙中熱粥,一口一口地喂進妹妹口中,不時還用手巾拭去她嘴角的殘羹與口涎,臉上神情盡是溫柔、憐惜,與拼命隱藏的哀痛,再沒有半分冷意。

  在她面前,是個看不出年紀的女孩。

  照年齡來算,女孩在今年秋天,才要過十三歲生日;但此刻的她,一頭長發又灰又皺,臉上滿是一道道深刻的皺紋與斑點,全身皮膚蠟黃,枯槁無光澤,連舉起手來都無力地不停顫抖,簡直就是個行將就木的老太婆,哪像是豆蔻梢頭的青春少女。

  “姊……姊姊……嘻嘻……”

  “乖,別動,先把粥喝完。”

  曾聽說境遇會改變人的相貌,楓兒以前不信,但現在瞧著妹妹淒慘的模樣,卻再不由得她不信。

  當自己把妹妹從那汙穢不堪的場所救出,想好好地為她療養、復健,卻發現妹妹奄奄待斃,命懸一线;自己驚惶失措,連找眾多醫生,卻沒一個管用。

  幸好那位尊貴的小姐千里而來,這才在生死關頭,把妹妹挽救了回來。

  但接下來的仍是噩耗。妹妹的身體已嚴重損壞,縱能救回,也不過是一時之命而已了。

  正確的病因和自己相同:生死花中毒。而且又沒相當根基的內力做緩衝抵御,急救也來得太晚,就算有十重聖力加身,也是回天乏術了。

  聽到那位尊貴小姐的最後暗示,楓兒明白,自己所能做的,僅是讓妹妹最後一段人生盡量沒有痛苦了。

  僅是沒有痛苦!

  她甚至談不上享樂,虛弱的身體,接受不了清粥以外的任何美食或補藥;崩潰後的心靈,在見到每個生人時驚恐欲狂,甚至連嗅到利加斯以外的空氣,妹妹都會不安得抽搐。

  所以,這樣的一段生活,就是自己目前所能做的了。

  喂完了粥,楓兒讓妹妹躺下,手稍擦過,立刻就是一絡白發落下,瞪著日益稀疏的發絲,楓兒幾乎壓抑不住久違的淚水,現在的日子,就算自己拼命想挽留,也不會太久了啊!

  綠兒,你的命為什麼那麼苦?難道就因為你生錯人家嗎……

  楓兒坐下來,逕自把頭低垂,獨自沉思。腦海里一幕幕浮現起今早在市集聽到的喜樂奏章,還有路人們的對話。

  “是哪一家在辦喜事?這麼會這麼熱鬧?”

  “你怎麼連這麼大的事也不知道?前國王東方正我,得到艾爾鐵諾支持,已經回國重新登基,今天是他與冷瞳元帥的結婚大典啊。”

  “唉!上個皇帝也真倒楣,登基沒幾年,就被手下政變刺殺,他的腦袋,聽說還是冷瞳元帥親手交到東方正我陛下的手中的。”

  “是天意嗎?那個人到底還是死在女人手上……!”腦海里依稀還記得,那個男子昂首闊步,傲然道:“朕一世英雄,豈可死女子之手……”

  真是天意啊!

  心緒飄蕩不定,耳邊忽然響起妹妹自哼的小曲,“兔兒跳,魚兒躍,鳥兒早起在樹梢;爹爹抱,姊姊笑,爹爹叫·我·好·寶·寶……”

  啞然的沉默,籠罩著室內,外頭的夜空,早已深了。

  風,無聲地吹著,似乎,有一聲人類聽覺可及以外的嘆息,緩緩地滲入微風之中,吹往南方的國度,另一處太陽殞落的地方。

  自由都市──暹羅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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