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監周全等一大群人,已離開山城國,他們正在難波京的淀川碼頭。
室町殿征夷大將軍、足利義持被刺,消息在向近畿各國傳達的過程中,有人前來告訴了大明使節。
情勢驟然變得緊張起來。
使團中除了太監、文官之外,護衛武將的級別比較低,於是幾個文官太監便在碼頭上臨時商議對策。
使團眾人此刻何去何從,似乎稍微有點爭論。
大伙兒沒有立刻上船,離開這是非之地;原因是前來透露消息的人,正是上次率先與明軍接觸的關東管領家臣、上杉禪秀的使節。
而護衛武將卻不管那麼多,他沒有參與軍機決策,正在忙著盡到他自己的職責。
武將把大部分兵馬一百多人、部署在碼頭,列陣形成半圓形的防御陣型。然後派人去附近的樹林伐木,試圖構築簡單的防御工事。
將士們趕著制作拒馬陣。用一根橫木支撐主體,縱向每個部分有三根削尖的木頭,以向上豎立、前後交叉的方式,用繩子綁在主體橫木上。
拒馬陣不僅能防止騎兵衝擊,用於對付步兵衝鋒也很有效果。
明軍可以在拒馬陣後面,依靠火銃拒敵。
而敵步兵衝過來時,無法立刻攻擊到火銃隊列,需要先破壞拒馬;這時明軍便可為火銃兵後撤、重步兵上前,爭取到隊形變化的時間。
上杉禪秀的使節告訴周全等,此次變故不會波及到使團,讓他們不必過於擔心。
但究竟是怎麼回事,那使節上杉氏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只能明確已經發生的變故:足利義持被殺死了!上杉氏正用撇腳的漢語,在那里解釋。
太監周全終於失去了耐心,打斷了上杉氏的話,直接說道:“京都誰是君子、誰是小人,或誰在爭權奪利、誰為了天下,咱家一點也不在意。而今咱們只想知道,室町殿還認不認這份條約?咱們大明朝在日本國的權益,是否能得到保障?”
上杉氏道:“家督的意思,大明朝廷需要重新冊封日本國王……”
進士劉鳴忽然說道:“下官認為,還是先離開此地,將條約文書送回中軍大營再說。”
隨行的另一個江西進士道:“附議,咱們得先把東西送到。”
此人叫賀祖嗣、武德初的進士,在簽訂《山城和約》的現場,作畫的人就是他。
他隨行攜帶著那幅畫卷,吃飯睡覺也不離身。
他太過寶貝自己的畫作,以至於剛才他說把東西送到,讓人們懷疑所言“東西”是不是指畫卷。
周全聽罷點頭道:“言之有理。”
幾個人終於達成了共識,便下令碼頭上的一干人等盡快上船,即刻揚帆起航、返回博多灣。尚未構築完成的簡單工事,自然馬上被丟棄在碼頭。
數艘戰船沿著島嶼眾多、水路復雜的航道西行,此時日本國局勢動蕩,大伙兒難免有些擔心。
直到數日之後,船隊通過了關門海峽,人們才安心下來。
其間劉鳴多次與上杉氏使節見面,了解京都的形勢,不過仍舊所知不詳。
博多港口的場面,與前陣子已有區別。從海上看過去,陸地上煙塵騰騰,明軍正在修建營房工事、碼頭設施。
眾人登岸後,主帥盛庸先接見了使官一行人,又親自見了上杉氏。上杉氏只是關東家督的一個家臣,大多內情是一問三不知。
但是他終於說出了上杉禪秀的密令:“新任室町殿大將軍,將是足利義嗣。大明國需要重新冊封足利義嗣、為日本國王。家督(上杉禪秀)的意思,冊封之前,《山城和約》得簽訂一條附屬文書,大明須明確認可,‘法皇’(法定天皇)的名號可以在日本國內使用。”
在場的明軍武將們已有怒氣,一員武將罵道:“朝廷剛冊封的日本國王,京都那些人就給殺了,朝廷威儀何在?你們膽大妄為,還敢在此討價還價,恐怕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上杉氏道:“在下蒙家督信賴,只能參與上杉家的少許事務,而此行只是個傳信的人。各管領、有力守護之事,在下無法決定,且不知其然。”
盛庸制止部將的怒罵,下令將使者暫且安頓,便起身離開了行轅大堂。
他退到後面一間稍小的瓦房里,下令召集中軍大將、太監、文官議事。
除此之外,庶民姚芳也在場,隨軍的錦衣衛的校尉、依然可以在房門外旁聽。
眾人見禮罷,盛庸先開口道:“這個使者的話里,有一句十分蹊蹺。他怎麼知道,新任室町殿將軍一定是足利義嗣?上杉氏使者前去難波京碼頭之時,足利義持突然被刺的事剛剛發生,為何繼承人就如此確定了?”
人們紛紛點頭,覺得盛庸的疑問很有道理。
就在這時,劉鳴站出來,抱拳道:“下官這幾日有一番推論,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盛庸道。
劉鳴便道:“《山城和約》簽訂之前,室町殿已然沒有選擇,無法再將兩國戰爭繼續。
當時只要重新開戰,下一次大戰戰役,必定發生在京都。
室町殿應該認識到,日軍已無力保衛京都,只能向關東地區後撤。
但關東鐮倉公方的勢力,似乎不願意室町殿前去奪走他們的利益;下官從各種跡象猜測,關東公方與室町殿,極可能本來就有積怨。
開戰已屬於自蹈死地,室町殿便只剩議和休兵一條路。
無論《山城和約》用詞如何委婉動聽,也改變不了其割地求和、‘城下之盟’的本來面目,比當年宋代的《檀淵之盟》有過之而無不及。
宋代朝廷尚且能維持大局,而室町殿的權力,顯然遠遠不如宋朝朝廷。
議和的做法,自然會導致京都中央的權威急劇下降,或不能再統領諸國守護。
室町殿的權力,實際又由三管領四職等有力守護共同掌管,形似一個聯盟。
各有力守護不願意看到,室町殿完全喪失權威、各國變成一盤散沙的局面。
他們需要想辦法維持、讓原先的制度繼續運轉。
那麼各有力守護陰謀、讓征夷大將軍足利義持背上這口黑鍋,或許已經在各方之間達成了共識。
山城條約剛剛簽訂,幾大守護大名立刻返回封國、而非進京,或可佐證這樣的推論。
他們起初應該是想聯手造反,宣布足利義持要對戰敗、議和等大事負責,把一切失敗全都怪罪到足利義持的個人愚蠢上,然後重新推舉一個將軍。
但是那個刺客富㭴滿成的出現,讓事情變得更快了。
富㭴滿成可能已經察覺到、各國守護叛亂的跡象,而且認為足利義持沒有勝算。
富㭴滿成便自作聰明,想在新主人那邊立個大功。
結果導致了刺殺的大事。
足利義持已死,眾人擁護足利義持親近的人已不可能,不然會導致積怨內斗不散;然而眾人又想維護原先的權力規矩,於是他們只能從足利家選擇。足利義嗣既是前任將軍的嫡子,又與足利義持有仇,自然變成了最好的人選。”
眾人聽罷,紛紛附議,覺得這樣的推測合情合理,唯一的遺憾是找不到真憑實據。
文官侯海感嘆道:“所謂武家,不就是武夫?這幫人搗鼓起陰謀來,可不比文官的彎繞腸子少,還更加狠辣。”
平安道:“日本的武家,並非簡單武夫。武家不是有和尚,還有寫詩的文人嗎?”
劉鳴繼續說道:“上杉氏要求,簽訂附加文書,明文准許天皇名號在日本國內使用;以此作為新任將軍足利義嗣、接受冊封的條件。這便是在為足利義嗣謀取各方的好感,嘗試修補室町殿的威信。此事足可讓人猜測,日本國那些有權勢的人,如今並不願意推翻室町殿的制度。
而刺客富㭴滿成,顯然只是一個愚蠢的棋子。下官認定,此人必死無疑。即便足利義嗣對他的兄長有仇怨,也從刺殺事件中得到了好處,卻仍然容不下這樣的事。應該會殺富㭴滿成,以儆效尤。”
盛庸撫掌道:“劉行人好見識。”
劉鳴道:“下官不敢當。安南國之行,下官確實增長了一些見識,日本國諸事倒有共通之處。可見士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同樣重要。”
盛庸沉吟道:“日本諸國成為一盤散沙、與保持現狀,對我朝利弊如何?”
劉鳴道:“呈送聖上的奏章,下官倒建議保持現狀,如此局勢能更加穩妥清晰。室町殿之所以願意議和,便因不願舍棄京都的權勢產業。若是局面太過混亂,以我朝在日本國的實力,恐怕同樣受損。”
盛庸點頭道:“先口頭許諾上杉氏的條件,然後派快馬進京請旨,得到冊封足利義嗣的詔書與金冊。如果朝廷不同意上杉氏的條件,許諾沒有憑據、仍有反悔的余地。
在此期間,咱們可以要求履行已經簽訂的條款,准許官軍進駐石見國、出雲國,盡快讓聖上的大事獲得進展。”
大伙兒紛紛附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