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蘇娃托朱高煦問孟驥,有關真臘國王是否參與密謀。她倒是個明白人,知道宦官孟驥可能欺騙她、但不敢輕易欺君。
朱高煦見到孟驥時,忽然想起了這事兒,便問了孟驥一句。
孟驥的神情初時有些難堪,接著便如實稟奏、他確實是信口一說,實際對於真臘國發生的陰謀細節,幾乎一無所知。
孟驥沒有解釋為甚麼要騙伊蘇娃,朱高煦也沒繼續問;事情確實有點尷尬,他孟驥為啥非要讓伊蘇娃別無選擇、然後來大明避禍?
不過,一個可能知道更多事的人、很快就要回京了。他便是劉鳴。
朱高煦收到奏章,海軍船隊主力正在返航。
海軍避開了東南沿海風暴多發的季節,預計本月便可抵達大江下游,進入太倉那邊的劉家巷。
奏章正是出自劉鳴之手。
劉鳴之前不顧勸阻,親自去過真臘國金邊城,在那里逗留了不少時間。想來劉鳴能知道的情況,必定比孟驥要多。
大明海軍主力回來了大半,主帥陳瑄、正使王景弘都回來了。
只有兩個指揮使林子宣、唐敬,分別留在了馬六甲的龍牙門,以及西貢灣的新使城。
海軍戰艦與兵員損失,主要發生在那次大風暴中,傷亡了數千人;反而隨後在南邊的歷次大戰中,船只兵力折損都非常少。
從結果看,陳瑄與王景弘立了大功。於是朱高煦很快下旨,叫鴻臚寺等衙署准備慶功宴,又命戶部算出一筆錢,獎賞將士。
不過陳瑄之前有件事,讓朱高煦有點不滿意。
在明軍與真臘軍的大戰結束之後,官軍要繼續進攻滿刺加國、時間已經不恰當,因為很快要進入熱季了;而且滿刺加國主動遣使求和,同意大明的一切要求,態度甚恭。
彼時繼續發動戰爭,顯然已無必要。
陳瑄卻仍然通過各種手段,包括獨斷驅趕滿刺加使者等,讓中軍達成了繼續攻打滿刺加國的決策。
朱高煦想起了這些事,並再次尋思陳瑄這個人。
尋常人一生遇到的人可能不少,但真正花心思琢磨的、多半也就寥寥數人,大抵是上司或者比較親密的同伴。
但朱高煦不同,他要琢磨的人很多,只怕用錯了人。
所以有時候他對某人生氣,但回頭就給忘了。
朱高煦對陳瑄就是這樣,若非最近這份奏章、提醒陳瑄回國了,朱高煦幾乎已經忘了陳瑄干過的事。
然而不管怎樣,該嘉獎賞賜不能少,畢竟明面上最好以結果論。既然陳瑄賭贏了,朱高煦便不打算、公開與他計算其中的過程。
四月中旬,朱高煦率文武大臣在奉天殿賜宴,宴請了回來的有功將士、文官宦官等人,當場賞賜了許多財物。
次日御門聽政結束之後,朱高煦便叫宦官去、徑直把劉鳴召到了西邊的柔儀殿。
君臣二人見禮之後,便在西北角的茶幾兩邊入座。
宮女小荷在旁,正不緊不慢地燒水准備潮州茶。
朱高煦打量了一會兒分別很久的劉鳴,見他這次既黑又瘦,穿著大紅色官服、讓他的臉顯得更黑,真臘國那邊陽光應該比較強烈。
朱高煦開口道:“孟驥先回來,說劉使君不聽勸,跟著真臘人去了金邊城。叫朕擔心了一陣,生怕你出甚麼差錯。”
皇帝這麼說,劉鳴臉上微微有點激動。連專心致志擺弄著茶具的小荷,也悄悄抬頭看了劉鳴一眼。
劉鳴拱手道:“罪臣不敢讓聖上如此掛懷。”
“那事兒是你的問題、還是你繼父的事,朕分得清的。”朱高煦道,“你去南邊走了一遭,前後快兩年了,事情早已過去,估計沒多少人記得了。”
劉鳴道:“臣在真臘國人生地不熟,確實有些不安。不過一旦舍得下身家,臣卻是見識到了許多新奇的風物。那邊的房屋、水土,規矩、習俗,以及人們的心思全然不同,叫人大開眼界。”
“冒險的樂趣,就是這樣罷。”朱高煦隨口道,“不去經歷未知的路,當然難以見到新奇的風光。”
劉鳴附和了一聲,又道:“其中風物,難以數言明了,臣回京後,打算將所見所聞寫一些文章。文章既成,再進獻於聖上。”
朱高煦點頭道:“甚好。”
劉鳴道:“真臘國有很多寺廟,除了吳哥城有名的大廟,金邊城也有浮屠與廟宇。臣觀之,佛寺用石塊砌成,廟宇宏偉,浮屠高百尺,非得耗費人力物力巨大、不能建成。曾經的真臘國,必定是個很強盛的國家。”
他稍作停頓,用感嘆的口氣道,“不過他們將國力耗費於宮殿廟宇之上,奢侈浮華只限於都城近左之地,而邊地疆域疏於治理,吏治不修,其衰敗之源,或由此起。”
朱高煦應了一聲。
劉鳴接著說道:“臣未曾去暹羅國,不過打聽了不少有關暹羅國的景況。暹羅國以前是真臘國屬臣,此時建都大城府不久,他們正不斷學習真臘、占城、安南國的官吏制度,並主動與各國互通有無。臣從結交的暹羅人看來,暹羅人雖也信奉佛法,但為人更加世俗務實。”
劉鳴吸了一口氣,尋思了片刻,道:“就好比咱們大明士人,信著聖人教誨、舍生取義,但很多士人讀書,先是顧著能入仕當官、光宗耀祖,然後再用聖人文章修身養性。”
朱高煦笑道:“劉使君還真敢說。”
“臣失言。”劉鳴拱手道,“不過新起的暹羅國,勢力應該會很快壓過真臘。何況最近真臘國在大戰中失利,不僅敗於大明官軍,吳哥城又遭暹羅軍洗劫,兩國強弱勢易,變得更快了。”
朱高煦道:“一場會戰勝敗,會影響一個國家很長時間的國運。真臘國這樣並不算大的邦國,衰亡的前景顯而易見。”
“聖上英明。”劉鳴道,“故臣在西貢時,便極力反對暹羅人繼續奪取土地,只擔心將來朝廷對付暹羅國、會比真臘國更加棘手。”
“嗯……”朱高煦發出了一個聲音。他沉吟片刻才道:“劉使君當時的做法,也並無不可。”
過了一會兒,朱高煦問道:“真臘國前王後伊蘇娃的遭遇,其中密事,劉使君知道多少?”
劉鳴道:“大多內情,臣也是從真臘案犯口中得知。當時宮務大臣的族弟、誘騙王後離開了金邊城。此後隨行王後的,有兩個歹人。
其中一人是宮務大臣的部下,正想行奸汙惡事之時,被另一人殺了;另外那人,便是臣等俘獲的案犯。他自投羅網,欲帶王後來官軍大營領賞,當即被臣等緝拿。”
劉鳴繼續道:“通過王後講述的遭遇經過,以及真臘歹人的口供,臣得到了大致過程。真臘宮務大臣與大將軍應是一黨,與王後有隙;他們親自謀劃、施行了此案。
其中重要的一步,便是宮務大臣的族弟拿著密信、叫王後悄悄離開金邊南下。密信乃宮務大臣所寫、國王簽押。但密信當場已被燒毀,國王簽押的字跡真偽,如今實難分辨。”
劉鳴說的事,朱高煦之前就差不多知道了。
倆人沉默了一陣,劉鳴皺眉尋思了很久,似乎還有話說。朱高煦便耐心地等待著。
果然,劉鳴終於開口道:“臣至金邊城時,暹羅人已停止用兵,陸續開始從吳哥城近左撤離。因此臣在金邊城受到了禮遇,其中有個貴族還向臣解釋,屠戮大明使臣的安恩一家已伏誅。臣在當地居住數月之久,尋訪各色人等,亦能確認此事。
國王起初派來接待的人,便是宮務大臣、姓奈耶者,後來國王接見臣等,亦由奈耶安排。臣與真臘國王多次見面,曾單獨面談……”
劉鳴說到這里,遲疑了一下。
朱高煦頓時點頭,一臉恍然,看了劉鳴一眼道:“你的意思,我大致明白了。”
劉鳴道:“聖上聖明。”便不再繼續闡述。
朱高煦只好徑直說道:“宮務大臣奈耶等人的密謀,已經失敗,並且有參與的人被明軍抓獲;大明這邊,必定知道了不少事。如果密謀是瞞著國王干的,並且相干人等還有偽詔之罪,奈耶可能很擔心你與國王見面,怕拆穿了他們的罪惡。”朱高煦頓了頓,又加了一句,“特別不能讓你與國王單獨面談。”
劉鳴拜道:“臣正是此意。”
朱高煦想了想,又隨口問道:“國王會不會已經被架空,奈耶等人有恃無恐?”
劉鳴道:“國王有兄弟與兒子。”
“有些道理。”朱高煦點了點頭。如果奈耶等大臣已經掌握了大權,又讓國王產生了恥辱與仇恨,最好的辦法恐怕是換一個國王。
這時小荷雙手將一只小杯遞了過來,接著又分給劉鳴。朱高煦便道:“不用客氣。”
劉鳴雙手捧著小杯子道:“臣謝聖上。”
朱高煦喝完了,將杯盞放下,又轉頭說了一句,“不過咱們終究只是猜測罷了。”
劉鳴附和道:“這等密事,外人恐難找到真憑實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