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楸身後的廊柱有些冰涼,她靠在上面,看著陳默走到她旁邊站定。
他們距離包廂門口,只有一個走廊。
陳默雙手搭在欄杆上,側對著徐楸,他似乎在看不遠處的吊燈,又似乎視线縹緲。
“年前他們就會商量結婚的事了,公司特意在西郊購置了一塊地皮,用來建造婚房。現在獨棟別墅竣工在即,小楸,我們馬上就能成為一家人了。”
徐楸冷笑一聲,“十月份他們在一起,才兩個月,婚房都出來了?”
平地而起一棟別墅,外加裝修,怎麼可能僅用兩個月?
“你們陳家,怕是早就盯上我媽了吧?”徐楸不留面子,一針見血的譏諷出聲。
陳默垂眸輕笑:“你說對了一半。”
他看向她,“地皮的確是很早就買了,房子從去年就開始著手建造了。不過不是陳家早就盯上徐阿姨,而是我爸他自己。”
徐楸皺眉,“你什麼意思?”
陳默收回視线,“你不常回家,又和徐阿姨聚少離多,不知道這些內情也正常。我爸很早就和徐阿姨認識了,那時候他還沒創立現在的鴻升集團,能認識長清的千金小姐,是仰仗我二叔背後的雅樂。他那時就對徐阿姨有感情了,只是礙於階層的不對等,他自知不配,再加上徐阿姨有未婚夫,只能不了了之。”
“……後來你父親去世,他才剛剛開始往上爬。娶我母親的時候,事業上升期,兩家聯姻,夫妻倆貌合神離。他天天待在公司,拼了命要把鴻升做起來,我母親呢,對我們父子倆百般不喜,經常出去喝酒作樂。後來意外身亡,我爸就孑然一身至今。直到今年六月份,兩家第一次有了合作,他多年的心願,才總算實現。若非如此,他怎麼會把名下一半的股權拱手送給長清,而徐阿姨又怎會這麼快就和他把婚事提上日程。”
他這般娓娓道來,聽的徐楸心下微震,她表情有些復雜:“你說的倒是好聽,我又不知道是真是假。再者,你跟我扯這麼多,到底想說什麼?”
陳默神情平靜,“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總之我說過了,盡到這份心就夠了。”
“迎娶徐阿姨是我爸畢生所願,我這個做兒子的,當然也想他能得償所願。我說這些,是想讓你稍微打消一些對陳家的芥蒂和抗拒,畢竟現在大局已定,坦然接受對誰都好。”
話音落下,見徐楸一聲不吭,他笑了笑,轉身面對著她,“不說這個了,前不久我從國外拍賣行還帶回了兩箱年代久遠的白葡萄酒,不過回來以後才聽說你和徐阿姨都動過手術不能碰酒,現在放在陳家酒窖里了。你男朋友會喝酒嗎,不如送他一箱……”
徐楸聽得煩躁,張嘴打斷:“不用了,他不怎麼喝酒,用不著你操這份心……”
話沒說完,她腦海里突兀地閃過什麼,須臾,她表情一點點古怪起來:
“等等……你、你剛剛說什麼?我媽也動過手術不能碰酒?什麼手術,我怎麼不知道?”
陳默的眸色深的仿佛看不見底,“你生病那年,給你捐肝的人,不是徐阿姨嘛。”
“……”
徐楸當場愣在原地,她臉上一點點涌起不可置信和錯愕,甚至有幾分茫然,吐字艱難,“什麼……當年……”
他說捐肝給她的人,是徐筱?
難道不是不知名捐贈者嗎?
當年因為器官捐贈的雙方必須秉持雙盲原則,一直以來,她從來都不知道捐贈者姓甚名誰,也從來沒有問過。
怎麼現在這個捐贈者,突然就變成了徐筱?!!
這一件又一件陳年舊事接踵而來,徐楸沒了分寸,整個人再不復往日的倨傲淡漠。
“不可能……不可能,如果是親屬捐獻,我怎麼可能會不知情?就算我媽瞞著我,醫院難道也會瞞著我?他們沒有理由瞞我的,我……”徐楸有些慌亂地說著,似乎在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可是很快,她的話中斷了,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麼,她僵在原地——
她動手術那年,是徐筱最忙的一年。忙到在她動完手術醒來以後,對方都沒有來看過她。她一直無法釋懷,每每想起,便怨恨叢生。
可當她再努力回想當年的事,要反駁陳默時,她忽然發現她的記憶中,對手術前後的事非常模糊,而且混亂,僅有的幾個片段,支撐起了她對整件事的邏輯鏈。
陳默定定地看著徐楸,看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才接著道:
“你自己也記不清楚了,對嗎?”
“最初知道你和徐阿姨母女關系不好時,我就從徐阿姨那兒知道大致原因了。為了幫她,也為了幫徐陳兩家更加親近,我就稍微查了些東西。”
男人聲音溫沉,嘴里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好像重石一樣壓向徐楸。
“雖然不是特別清楚,但我猜測那個時候的你精神已經出了些問題。或許因為成長的環境,也或許因為重病的壓力——所衍生出來的抑郁,但所有人都忙著你的肝衰竭,精神問題只能往後擱置。”
“照顧你的護工說,原本的捐獻者臨時反悔,不得已換成徐阿姨以後,原本按照慣例是要跟你說清楚的。但那時的你本就因為肝衰竭引起了嚴重的精神錯亂,你不能聽到有人提徐阿姨的名字,一聽到你就發瘋;動輒拔針頭摔藥瓶,有時候形容癲狂有時候又萎靡不振,不吃不喝一言不發。徐阿姨怕極了,不敢再出現在你面前,也不敢再讓任何人提起她。她做完移植手術,就住在你隔壁休養。你偶爾恢復正常,就忘記了你發病時候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又問護士你媽媽去哪兒了,護士不敢多說怕你犯病,只好含糊其辭,隨便找個托辭說徐阿姨在忙。”
徐楸眼里泛起淚光,她皺著眉搖頭,身體微顫,呼吸急促有如驚弓之鳥,整個人都因為陳默這些話恍惚起來。
陳默卻並沒有就此停下,而是步步緊逼:“……不然的話,你以為這麼多年,徐阿姨為什麼要那麼興師動眾的給你找心理醫生?如果只是為了你病歷上那些並不影響正常生活的,只是輕度的反社會人格障礙和躁郁症,她完全不需要國內國外找最頂尖的醫生和醫療技術。”
徐楸咬牙,閉眼間淚珠從臉上滑落——她怎麼不記得了,她怎麼全都不記得了。
“你撒謊,”徐楸語氣咬著輕薄的恨意,“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我現在已經好了,為什麼這麼多年她從來都沒有提起過?”
仿佛早預料到徐楸會這麼質問,陳默從容不迫:“你不是一直不願意理她嗎,她哪里有機會跟你好好談談?更何況她覺得給親女兒捐肝是天經地義,沒什麼要重復強調的必要。你們一年見面的次數,一雙手都數的過來,她抓住機會彌補你還來不及,既然知道你的心病是因為舊事,怕你情緒激動,更加不會主動提起。”他停頓兩秒,看向一條走廊之隔的包廂,“徐阿姨就在里面,你如果不信,現在就可以進去問問。”
仿佛被瞬間抽干了血,徐楸臉色灰敗下來,雙眼逐漸無神,卻沒有挪動半步。
陳默到底有沒有撒謊,已經一目了然。
徐楸眼前發昏,她忽然什麼都看不清楚了,氣血上涌,她頭重腳輕起來。
好像一瞬間又回到了十三歲那年,她被幽禁在房間里,周圍那麼黑、那麼冷,她身體一點點失去溫度,血液仿佛被慢慢凍結。
有沒有人來救救她,有沒有人來幫幫她,有沒有……
徐楸意識徹底混亂了,模糊的視线里,似乎看到徐筱他們從包廂里出來,耳邊響起女人的驚呼,男人的問責吵嚷。
那些聲音忽遠,忽近。
“……小楸?小楸你怎麼了,你不要嚇媽媽啊小楸……”是誰在哭?
“……你跟她說什麼了?她怎麼突然變成這樣……陳默你瘋了是不是……”是誰在罵?
徐楸眼神渙散,一把推開母親,逃一般地轉身——
不顧身後急切的哭聲和呼喚。
她要逃,她不要被關在這兒。徐楸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個念頭。
她幾乎是瘋了一樣,無頭蒼蠅似地亂跑亂撞,周圍不斷有侍應生走過來詢問,徐楸置若罔聞。
周圍如鬧劇般嘈雜紛亂起來,徐楸踉踉蹌蹌,忽然跌入一個熟悉的懷抱——
安靜了,只聽到那讓她安心的聲音:
“別怕,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