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刺骨,窗外風聲凌冽。
床頭溫黃的夜燈發著微弱的光芒,徐楸抱膝坐在床頭,謝雍則在旁邊守著,手里握著一杯溫水,熱氣從杯口裊裊升騰起來。
半小時前,徐楸平靜地拒絕了謝雍提出去看醫生的建議,除此之外,她再沒有開口說話。
仿佛被人抽魂奪魄,她不哭也不鬧,沉寂地如同一具木偶。
周圍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兩人的呼吸和心跳聲越來越清楚。
直到不知誰的手機響了,震動聲打破了這一僵局,謝雍把溫水放到床頭桌上,出去,關門前又看了徐楸一眼。
她的狀況很不好。
謝雍在心理公開課上曾經有過了解,這樣分離性木僵的精神狀態,只怕是某種應激障礙。
電話正是徐筱打來的。
謝雍帶徐楸回來前,被徐筱他們攔下,似乎是看出她不讓任何人靠近,只對他還僅存最後一點信任——簡單地詢問後,徐筱和他互留了聯系方式和地址,同意他把徐楸帶走了。
從徐筱口中,他知道了徐楸突然變成這樣的根本原因,他對她的過去的了解,也一點點趨向完整。
那些往事,早已經過去那麼久,可卻像利刃一樣,即使穿梭了時間的長河,還是能把人刺得千瘡百孔。
到了客廳,確定臥室里聽不見了,謝雍才把電話接起來。
“……喂,小謝,我是徐阿姨。那個……小楸怎麼樣了……”女人慌里慌張的問著,語氣里充滿壓抑的哭腔,和謝雍查出來的、那個瀟灑干練的知名藥企掌權人大相徑庭。
“她暫時沒事,”謝雍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主臥門,“她現在已經平靜下來了,沒有哭鬧。阿姨,先讓她靜靜吧,緩和一下情緒。等明天早上,我再給您回電話,看情況要不要帶她去醫院。”
電話那頭的女人連連答應著,很快就掛了電話。
謝雍再推門進去,徐楸還是保持著那個姿勢不動。
他慢慢走過去,仔細看了看她的臉色——很平靜,平靜地過了頭,也不看他,視线漂浮在眼前虛空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要喝水嗎?”謝雍小心翼翼,語氣輕柔。
徐楸沒有任何反應。
“或者,你先躺下,好好睡一覺。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都過去了。”他摸到她垂在腳邊的手,有些涼。
沒人回應,謝雍就慢慢握住了徐楸那只手,幫她回暖。
不知道過了多久——
“……我想一個人待會兒。”徐楸終於開口,聲音已經是氣若游絲。
謝雍薄唇輕抿,大概斟酌了幾秒,他點點頭,“好,我馬上出去,就在隔壁客房,你有事隨時叫我。”
臨走前,謝雍不著痕跡地環視一圈,拿走了水杯,確定窗戶鎖死、也沒有玻璃之類的致傷尖銳物品。
門在他身後慢慢關上。
………
初夏,徐家老宅的薔薇開的正盛。
徐楸嗅到熟悉的花香味兒,她循著窗戶往下看,本該嬌艷欲滴的薔薇園卻是一片灰白。她後退一步,看到玻璃的反光中,她稚嫩幼小的身體。
一眨眼,徐筱站在身前,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抬手要抱,被一把推開,“……離我遠點行不行,我看見你這張臉就煩!”她聽到母親尖利的斥責。
下一秒,她又坐到了地上,不遠處的徐筱發了瘋一樣打砸著屋里能砸的一切,有時砸到她身上,對方卻像看不見一樣。
她聽見自己嚎啕大哭著喊媽媽。
她又忽然來到一扇門前,似乎有人被關在里面,耳邊響起瘋狂拍門的聲音,好像在叫管家,也好像在叫媽媽,那聲音委屈又癲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聽見里面淒厲的尖叫,一回頭,看見謝雍站在她身後,滿臉冷漠與嫌惡,嘴里吐出兩個字,“瘋子。”
徐楸猛地驚醒,黑暗中她什麼也看不清,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她慢慢地用雙手抱住頭,隨後無意識地撕扯頭發,指甲掐進肩膀的肉里,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樣,她抓撓著胳膊上的皮膚。
不夠,還是不夠。
她又開始咬手,癱坐在床上,被子和枕頭被她一應揮到地上,嘴里亂七八糟地呢喃著:
“……假的……去死……”
謝雍聽到動靜衝進房間里時,徐楸手里的台燈堪堪砸碎在他面前,就在他腳邊。他開了燈,待看清了眼前這一幕,他瞳孔驟縮——
“徐楸!”
謝雍幾乎是用跑的,拖鞋踩在台燈碎片上,他猛地把人攬到懷里,把徐楸的手從她嘴邊拽開,然後牢牢握在手中。
徐楸卻在這時激烈反抗起來,她用力去推打謝雍,嘴里詛咒一樣的低喃伴隨著精神崩潰的哭聲陡然拔高“……你們都是假的,假的!都恨不得我死是不是,都討厭我是不是……你也是假的,你也是……”
謝雍第一次如此用力地用胳膊箍住徐楸的身體,他表情悲痛、眼神苦澀,卻還是緊緊摟住懷里的人,“沒事了,我在這兒,你睜開眼看看我,我是真的……”
已經猜到徐楸是做了噩夢,謝雍哄慰的聲音急促但溫和,直到徐楸沒有力氣撕扯,捶打他身體的動作一點點慢下來,眼神也逐漸恢復清明。
她終於從那場噩夢里醒了過來。
“是夢,別怕,”謝雍輕拍徐楸的背,驚魂未定,他呼吸也是勉強沉穩下來,“過去了,都過去了……”
自從他們認識,徐楸從來沒有因為傷心難過在他面前哭過。
此刻卻哽咽著,喉嚨里發出困獸一樣無助的嗚咽聲,死死地抓住謝雍的衣服,終於就那麼哭了出來。
謝雍垂眼,看到徐楸胳膊和指尖觸目驚心的血痕。
良久,徐楸的哭聲一點點停了,她癱軟在謝雍懷里。再開口,聲音空寂平靜——第一次跟他提起她的過往,仿佛在說一個遙遠的故事:
“……我四歲那年,我媽的產後抑郁還沒好。她很討厭我。身邊的人都說,我和我爸長得那麼像,是我克死了我爸,借他的命才來到這世上。……她信了。‘要是你死了,把你爸爸換回來就好了’,她這樣說。”
謝雍眉頭緊皺,聽她一字一句的講,心里疼的厲害。
“……那天是我爸的祭日,我媽穿了一件黑色的裙子,站在樓梯轉角。我抱著祭拜的花束上樓梯,撲到她腿上,僅僅因為年幼無知笑了一下,她生氣了,我被她一把推開。從樓梯上滾下去,摔得頭破血流,閉上眼前的最後一刻,我看到她表情冷漠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里都是恨。”
謝雍懷里的徐楸輕微的顫抖起來——
“……好疼啊,謝雍,我好疼。”
她聲音輕的快要聽不見,眼里的淚落下來,“啪嗒——”,輕輕地砸在謝雍手腕上,仿佛在他心口滴穿了一個洞。
“我一直覺得,我恨她是理所應當。她所有的痛苦不是因為我造成的,而是為了那個死去的男人。但我所有的痛苦都是因她而起,我沒辦法再把她當成一個母親。這些年,她一直想辦法彌補我,我看著她懊悔,看著她在我面前小心謹慎;我既痛快,又怨恨,靠著這些恨支撐著,我勉強從以前的噩夢里逃脫出來。二十年啊,整整二十年,我沒有釋懷過哪怕一天。”
這痛苦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如同鈍刀慢剮般的凌遲,時間越久,割得越疼。
“可是現在,他們說,給我捐肝、救了我一命的人,是我最恨的人;說我發瘋、得精神病,也是她費盡心思找人治好我;告訴我說,這麼多年,我都恨錯了人。”
“……”謝雍咬牙,他閉了閉眼,想說什麼,卻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是我錯了嗎?可是謝雍,我的人生已經被毀了。終其一生,我都不可能恢復成一個人格完整的正常人,那些痛苦永遠存在,我也失去了,作為一個正常人被愛的的資格。”
就連他的陪伴和愛,也是她性格極端卑劣的產物。她做噩夢,她恐懼,害怕總有一天,連謝雍也會厭惡她。
他要怎麼把她從深淵里拉出來呢?在黑暗里待的太久了,陽光刺得她好疼。
謝雍深吸一口氣,眼眶發紅,他低垂著頭,臉頰和徐楸的額頭相貼,眼淚從眼尾滑落。
像是想起以前,他嘴角扯出一個笑,再開口,語速很慢,但很堅定:
“……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認識你的時候,心里就在想,怎麼會有這麼古怪的女生?可是後來,我那麼快喜歡上你,連我自己都覺得很不可思議。”
“……愛上你以後,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我向你表白,你說很難聽的話拒絕我,那種姿態和表情,仿佛在告訴全世界,說你不需要別人的愛,你不稀罕。可是徐楸,我心里卻在固執的想,這世上有那麼多人被愛,那個人為什麼不能是你。”
“我就要愛你。”
他不怕苦,不怕難,不怕被她拒絕。千辛萬苦又怎樣,他就是要走到她身邊去。
“就算他們所有人都是假的,我永遠是真的。你不用恢復成正常人,至少在我這兒,你永遠有被愛的資格。”
“你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