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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十九卷 第481章 破陣子(31)

  “鐺……”

  三月時節,正是煙雨迷蒙,山上遠遠的傳來鍾聲,聲音古朴悠遠。

  沿著青石小徑拾級而上,只見兩旁松柏如蓋、綠意蒼蒼,紅牆黑瓦的佛寺就掩映在那參天古樹中,離得近了,還能聽到一句句祥和的誦經聲——

  是故十方世界,一切有情,聞信其名號功德,即時入正定位,生清淨安樂佛國。

  一襲青衫的男子站在石階上,駐足聆聽了好一會兒,方才徐步走向寺廟山門。

  那山門外站著一個身著黃色僧袍的知客僧,見到他了,臉上不由露出笑容,他道:“法師,今日又來叨擾了。”

  知客僧側身讓開山門氣,“請進。段檀越客氣。”

  段爭竹一路行去,這寺廟並不大,依山勢而建,距離山門不遠的地方就是大睢寶殿。

  大殿正中,佛祖金身像雖已陳舊,但擦洗得干淨整潔。

  佛像前的蒲團上趺坐著一個麻衣僧人,他一張面容俊美非凡,神情溫和淡然。

  此時,他正一面捻動手中念珠,一面低聲念誦佛經,幾十個僧人同樣也趺坐在地,僧眾的誦經聲悠遠空靈。

  為度十方世界一切有情,雖起超世願修無量大行,是本久遠實成本有法身常住。

  直到一篇早課做完,那僧人方才起身:“今日到此為止。”他出得門來,看見站在大雄寶殿外的段爭竹,神色溫和依舊,口宣佛號道,“檀越可是來品茶的?”

  段爭竹心下感概,微微頷首,“正是,神秀大師今日可有空?”

  “貧僧當不得大師二字,”神秀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檀越,這邊請。”

  當下兩人去了寺中用來招待香客的靜室,那靜室也不過小小一間屋子,陳設朴素,段爭竹不由地想到了當年的通明院,佛門聖地,何等繁盛。

  神秀涅槃之後,通明院沒有因為失去院主解散,反而借著神秀的大功德,愈發赫赫揚揚。

  只是匆匆十年過去,佛門也不再是當初的一枝獨秀。

  天子羅森由於失德被彈劾退位,群臣公推當時的長信侯為帝。

  長信侯登基後,撤銷了滅道令,並將關押在牢中還未處死的道修和天水源中眾人全部赦免,道門重新擁有了立足之地,並在這十年里飛速發展,已有了興盛之兆。

  佛門、道門、朝廷,三方勢力三足鼎立,天下承平,兵戈止歇。

  尤其九天罡氣層被打破後,有了更進一步的希望,曾經效忠朝廷的大能不再爭權奪利而是一心修煉,很少過問凡俗之事。

  上層的示范帶動了下層,如今的修真界避世修煉蔚然成風,少了修士對俗世的掌控,凡人的日子也少了許多束縛,越來越好。

  而這一切的締造者,正是十年前以“天外奇石”破開九天罡氣的聖僧神秀。

  當日神秀舍身時,星辰降世,天河倒懸。

  萬干星辰中,神秀的肉身點點崩散,化作佛光飛入天穹,只余禪音回響。

  就有人說,聖僧神秀不是圓寂了而是超脫此方世界,去往那無盡佛土成就了佛祖金身。

  天下萬民感念其功德,因此稱他為是佛祖,乃如來佛祖與未來佛祖之後的第三大佛祖。

  鮮少有人知道,神秀既沒有圓寂,也沒有超脫而是在這間小小寺廟里作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僧人講經修禪。

  他失去了所有的記憶,在那可以改變天地法則的偉力中,他的肉身無法支撐,徹底崩散。

  可是千鈞一發之際,瑤姬催動神魂里的兩塊平妖令碎片,三塊碎片相互應和,在碎裂之中化作萬千星辰,一部分投入神秀還未散去的神魂中,為他塑就了新的肉身,一部分則重新回到瑤姬的神魂里,歸於沉寂。

  他獲得了新生,但身體里又有著莫大隱患。

  重新塑就的肉身和神魂沒有得到良好契合,他的身體如同在走鋼絲,只能不斷地通過各種天材地寶穩固肉身和神魂的連接,方才能延續生命。

  只是這一切神秀都不知曉,他蘇醒過來之後,發現自己身處這間小小的寺廟中,便留了下來,一住就是十年。

  “神秀大師,”一盞茶飲盡,段爭竹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你還是什麼都沒想起來嗎?”

  神秀搖了搖頭,神色平和:“一切諸法皆是空,縱不知‘我是誰’,貧僧有一顆向佛之心,知不知曉,又有何要緊。”

  段爭竹心下暗嘆:“那大師就沒想過,或許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事?”

  神秀的雙目中一片澄澈:“忘記是法,記得也是法,世間之事,不可強求,若貧僧能記得,總有一日會記得,”十年來,這兩個問題段爭竹已不知問過他多少次了,他含笑道,“檀越,你著相了。”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段爭竹方才辭了出來。

  他沿著寺中後山的小路往外走,只見那紅牆外一株高大桃樹,少女坐在樹椏上,紛紛揚揚的花瓣灑落而下,仿佛細雪飄颺。

  “……你還是不打算去見他嗎?”

  瑤姬回頭,唇邊是一抹輕柔淺笑:“喏,”她從懷中拿出一片閃爍著淡淡銀光的葉子拋給段爭竹,“青華樹的葉子,應該可以讓他的神魂再穩固幾年。”

  段爭竹又嘆了口氣——這十年來,他嘆的氣比前一百年還要多:“你為了尋找天材地寶幫他穩固神魂,翻山越嶺,上天入海,這十年來,幾乎沒有一天不是在奔波,我不懂,你為什麼不告訴他。不讓他知道,他又怎麼可能恢復記憶,想的起來……你。”

  瑤姬笑了笑:“我其實很想的啊,但是不需要。”

  我不需要為了讓他感激我,或者是讓他想起我,去打擾他現在的生活。

  “你知道的吧,他曾經……分裂出了兩個自己。”

  神秀和行思,一黑一白,一邪一正。

  這樣的說法或許不對,因為行思來自神秀,他是他靈魂中最純澈的化身,心如明鏡,無垢無塵。

  他緣自神秀的悔恨,也是他心之所向。

  而如今的神秀,在遺忘了一切後,終於得到了心靈的安寧。

  他既是行思,卻又不是行思,而是那兩個本該為一體的自我終於融合。

  靈魂得到解脫,讓他敢於面對自己的悔恨,所以他不再否認行思,不再否認自己。

  “假若讓他想起來的代價是打破他的安寧,那我寧願他永遠也想不起來。”

  少女的聲音輕柔又堅定,她雙眼一片澄澈,看著那雙黑瞳,有一刻,段爭竹甚至以為自己看到了神秀的眼睛。

  他不由地想到很早之前,那時候他還不知道神秀的身體出現了異狀,他在雨夜破觀中看到破門而入的神秀,還為此疑惑不已。

  後來神秀找到他,為他分說了一切。

  “所有的錯誤,都需要付出代價,”男人淡淡地說,“我希望你能幫我保守秘密,我會彌補自己曾經犯下的錯。”

  他的彌補,原來就是舍身。如果時光倒流,自己會阻止神秀嗎?段爭竹說不出來,但他一定,會在神秀破門而入之前帶走她,讓他們不再相識。

  桃花飄飄灑灑,頃刻間就將那一片如茵綠草覆作雪白。

  瑤姬也不知自己坐了有多久,久到段爭竹的背影早已消失不見,她凝視著天際滾滾白雲,似乎在出神,又似乎在懷念。

  “檀越?”

  醇厚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僧衣麻鞋的男人站在牆邊,好奇地看著樹上那個嬌小人影,一身青色裙衫,在那雲蒸霞蔚間,恍若瑤池仙子。

  他的目光不由地晃了一晃,看到她聞聲回頭,面上還殘留著尚未褪去的溫柔。

  兩道視线猝然匯集,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他在牆的這一邊,她在牆的那一邊。

  沒來由的,他笑了起來:“今日天氣正好,如斯春光,不可辜負,檀越,貧僧有好茶一盞,可願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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