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卷 第279章 烽火煙雲(27)
是他來了嗎?
瑤姬幾乎有了窒息的感覺,在沙發上如坐針氈。
繼而門扉一響,門開了,來人是個斯文儒雅的男子,穿著一領西裝。
她不由地長舒了一口氣,繃緊的神經瞬間松懈下來,背心滿是冷汗。
“諾頓先生,孔小姐,兩位遠道而來,有失遠迎。”晉顯彬彬有禮地和愛德華握手,視线劃過瑤姬時,閃過極短的復雜一瞥。
瑤姬的心里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又怕是他,可來的人不是他,瞬間便又翻涌上失望來。
顯然陳松已經把遇到她的事告訴了晉顯,晉顯絲毫異狀也沒有,和愛德華商討了手術的一系列准備,又替黎錚致歉:“三公子原想親自來迎接諾頓先生,只是軍務繁忙,他又傷得重,不能起身,還請諾頓先生體諒。”
不能起身……原來那樣嚴重嗎,瑤姬原已猜到需要做手術的人是黎錚,只是乍然聽到晉顯說他傷勢嚴重,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心髒都抽痛起來。
她強忍著想詢問傷勢的衝動,聽愛德華道:“我來之前,大概的情況也知道一些,黎先生的傷是在右臂,對吧?”
晉顯點頭:“砲彈片插進手臂里了,位置太敏感,要是取出時稍有差池,整條手臂都會廢掉。諾頓先生也知道,我們行軍打仗的,手可是吃飯的家伙,不能不慎。再加上當初剛受傷的時候,三公子不肯離開前线,傷勢拖到現在惡化了許多,前幾日三公子就高熱不醒,今天才稍微好了一點。”
“必須得盡快開始手術,”聽完這番話,愛德華肅然道,“要是再拖下去,恐怕會出事。”
“我也是這樣想的,”晉顯頷首,“那就拜托諾頓先生了。”他是黎錚最器重的私人秘書,如今戰局焦灼,每天都忙得腳不沾地,商討完後,便起身道,“我讓聽差帶兩位去客房。”
瑤姬跟在愛德華身後往外走,晉顯稍稍落後一步,低聲道:“我還沒有告訴三公子。”
瑤姬一愣,明白他的意思後,笑了笑:“那就請晉先生不要告訴他了。”
晉顯聽了這話,先是蹙眉,繼而嘆了一聲:“孔小姐,你知不知道,我挺討厭你的,”他見瑤姬不說話,又道,“當初那件事是我勸三公子的,早知道會這樣……”
“早知道會這樣,你也還是會勸他,”瑤姬唇邊帶著一抹極淡的笑,“他也依舊會那樣做。”
晉顯一時啞然,片刻之後方道:“我才明白,原來你們倆一樣的倔。他這些年一直都是一個人,大小姐和二小姐都勸過,兩年前大帥過世,在病榻前他都沒有松口,”他說到這里,一時說不下去,見瑤姬只是默然,“罷罷罷,我本不該管這等閒事,就依你,我不會告訴他你來了,”停了停,他還是道,“三公子處理軍務,都在後頭那棟洋樓,你若是想看一眼,現在就可以去。”說罷便走了。
瑤姬在原地站了一會子,方才繼續往前走。只是她渾身都像是沒有知覺了,被那些話語牽引著,身不由己地往那葳蕤樹木之後的洋樓走去。
那樹長得極好,枝頭上開著大朵大朵的花,她仔細辨認,竟是海棠。
一樓客廳的大門正開著,時不時有秘書進進出出,她聽到里頭傳來低沉的一聲:“余承。”那聲音像是敲在心房上,敲得她隱隱作痛。
黎錚就坐在正中央的長榻上,身前擺著的案幾上滿是亂七八糟的文書、電報,牆上掛著好幾副軍事地圖,拿紅线勾出行軍路线來。
他原本欲起身把地圖取下來,身體一動,牽扯臂上的傷口,頓時疼得額上冷汗滾滾而下。
那傷口本就頗深,又因行軍勞頓惡化已極,黎錚疼得直抽氣,他那樣意志堅定的一個人,只是擰著眉,拿手在案幾上使勁一搥:“余承!到哪里羅唣去了,快滾進來!”
原來余承奉他之命出去取東西,此時方才匆匆跑來。
瑤姬隱隱見他手里拿著一個瓷罐,放在案幾上,神色為難道:“三公子,這燒刀子實在太烈,若是擦了……”
“少廢話,”黎錚粗暴地打斷他,“讓你擦你就擦,總這樣疼,還怎麼開會!”
瑤姬這才明白原來傷口實在太疼,他竟是要拿燒刀子去擦,待肌肉麻痹了,便不會有痛意。
她差點就要出言阻止,怎麼能這樣胡來!
只是剛上前一步,身體便頓住了,如今的境況,她又有什麼資格再去勸他。
她甚至連面對他都不敢,只能這樣偷偷地在暗處窺看。
這一瞬間,瑤姬忍不住動搖了,當初她義無反顧地與他決裂,是否真的像大姐說的那樣,何其自私。
他如今還不到三十的年紀,眉目明朗依舊,轉過臉來,瑤姬看到他烏黑濃密的發线,鬢上竟有了點點霜白。
她渾渾噩噩的,不知在外面看了有多久。
直到里頭開起了會,余承關上門出來,看到了站在樹蔭底下的女子,“孔小姐,”他顯然也已經知道了此事,以前的時候,余承就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不知該如何勸說,半晌之後,低聲道,“三公子要是知道你回來了,定然歡喜。”
“是嗎,”瑤姬只覺唇畔的笑容苦澀難言,“我以為……他該恨我才是。”
余承搖了搖頭:“不會的。”想說三公子直到現在每年十月都會去一趟楓山別院,瑤姬已朝他擺了擺手,轉身離開。
第二天是給黎錚做手術的日子,宅院里有專門調來的醫生護士,愛德華帶瑤姬來,主要是為了以備不時之需,聽瑤姬說身體不舒服,他便道:“那你暫時就不用進去了,我若是需要,你再來幫忙。”
瑤姬疑心他應該是看出了什麼,只是她心里煩亂,胡亂地點了點頭,便當做是應下了。
一開始手術很順利,愛德華是國際上權威的醫生,雖說黎錚的情況確實棘手,對他來說倒也不難,只是手術進行到一半,傷口忽然開始大出血,瑤姬守在外面,聽到屋子里傳來愛德華拔高調子的聲音:“安!安!”
她連忙推門而入,入門的畫面幾乎教她眩暈,黎錚躺在手術台上,鮮血狂涌而出,竟似要將他溺斃在那血泊里。
她以為自己還算是鎮定地走到愛德華身旁,在其他人眼里,只見到她踉踉蹌蹌,幾乎站不穩。
腦子里嗡嗡作響,她接過護士遞來的手術器械,感覺好像什麼都聽不見了,愛德華抓住她的肩膀,在她耳邊大喊:“冷靜下來,安,你首先是個醫生!”
是,我是個醫生,我要救他,我要救他……絕不能讓他死!
“東亭……”她眼中忽然滴下淚來,“對不起,對不起……”
恍惚中,黎錚的手動了動,他原本是打了麻藥的,腦袋里昏昏沉沉,根本就不知道周遭發生了什麼。
只是這一刻,像是有巨大的力量迸射出來,他緊緊抓住了一只手,那手纖細柔軟,像是很多年前,像是午夜夢回,他牽過的那只手。
“求你,”他絕望地乞求,“別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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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錚醒過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黃昏。
右臂上綁著厚厚的紗布,他微微一動,鑽心的疼。
余承守在外間,聽到里頭傳來響動,連忙掀簾而入:“三公子,您醒了,喝點水嗎?”
他微微頷首,接過余承遞來的瓷盞一飲而盡:“諾頓先生呢?”
“剛離開不久,”余承道,他見黎錚微蹙起眉,忙解釋,“晉先生原本留他們二位再多住幾天,等您醒了之後當面感謝,只是諾頓先生說,他還要趕回上海處理一些急事,手術很成功,您不用擔心。”
黎錚注意到他話里的異樣:“二位?除了諾頓先生,還有旁人?”
“是諾頓先生的助手,”余承含糊回答。
好在他並沒有深究,放下瓷盞,忍不住看著窗外怔怔出神,“余承,”他忽然說,“我又夢到她了……”
夢里面,他抓住了她的手。那一刻他幾乎要喜極而泣,若夢可以不用醒,他甚至願意這樣一直沉溺下去,只是終究徒勞。
“三公子……”余承欲言又止。
“什麼事?”黎錚有些疑惑地回頭看他,余承正准備開口說話,匯報軍務的秘書進來了,那些話便哽回喉間,他默默退了出去。
因為手術後還需要休養,秘書們只撿了一些極要緊的軍務一一匯報給黎錚聽。
他心不在焉地聽著,總覺得心神不寧,方才余承准備說什麼?
余承侍奉他這麼多年,黎錚是極了解他的,那些話必然很重要。
此時秘書正說到軍糧運輸,他的視线從電文上掠過,落在床前的地毯上——那里落著一角白色。
“那是什麼?”黎錚擰起眉。
秘書彎腰撿起來:“是張手帕。”
手帕是舊式的絲綢質料,上頭繡著灼灼的海棠花,帕腳展開,似乎有極淺淡的幽香彌散開來,像是茉莉,又彷佛晚香玉。
黎錚猛地恍然大悟,原來那不是夢,是真的!
他掀開被子,站起來就往外跑:“余承,備車!”
只是車還沒有開過來,他滿心里都是焦急歡喜,那歡喜里更是摻雜著無依的惶然,院子外頭恰拴著軍馬,他奪過馬弁手里的鞭子,翻身躍上,衛戍們慌張地在後頭大喊:“三公子,您等一等,等一等!”
他等不及了,連一分一秒也不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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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車廂里,愛德華遲疑片刻,還是問道,“你既然舍不得那位黎先生,臨別前還去看他,為什麼不留下來?”
瑤姬知道西方人向來這種事上都很坦率,苦笑了一下:“我對不起他,所以……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但是你不能逃避下去,”愛德華嚴肅地說,“如果你放不下,那就積極接受,否則只會後悔。”
“可我……”瑤姬輕聲呢喃,像是在回應愛德華,又像是在告訴自己,“已經離開了。”
“他要是追過來呢?”愛德華問。
“怎麼會……”
她話音未落,汽車突然一個急刹車,輪胎發出嘎吱的刺耳巨響,停在了路當中。
司機驚魂未定地抬頭,只見車前立著一匹高大的黑色軍馬,馬上的男人一張清俊英氣的面孔,沒穿外套,襯衣連扣子都沒扣好:“三,三公子……?”
“你看,”愛德華朝她擠了擠眼,“我說的是不是很對。”
“教授,您……”瑤姬恍然大悟,上車之前她發現自己的手帕不見了,原來……但她已來不及說什麼了,黎錚從馬背上一躍而下,走到了車門外。
“去吧,安。”
瑤姬聽到愛德華低聲說,她深吸一口氣,打開了車門。
路邊,海棠花開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