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卷 第289章 帝王策(9)
萬壽節過後便進了三月,梁京的春天是來得極早的,仿佛只是一夜之間,滿城的桃花次第綻放,禁宮里雲蒸霞蔚般的彤雲嫩黃,石板路上鋪得滿滿一地的桃花瓣。
瑤姬坐著御輦出太極宮至大正宮,一路行去,遍是春景,到得大正門時,因前朝建築向來講究肅重,入目所及方才沒有了繁麗的落英。
因著天氣好,她原是心情也不錯的,只是朝上商議起一件大事來。
原來次相林庭上月亡故,目今宰相便只有了張靖安一人,遂有一郎中奏議:“宰相者,國之重臣,不可使其空缺,懇請聖人擇選德高望重者為相,替聖人分憂。”
張靖安也出列道:“如今事務繁劇,林公故去後,臣深感不便,猶記去歲之時,包括臣在內,政事堂原有三相,次後賀公丁憂,又去一林公,雖說宰相並無定數,只臣一人,到底不妥。”
他說的原也有道理,便是今日無人奏議,瑤姬也知道遲早會有人提起這個話頭的。
宰相位極人臣,試問誰不想做?
如今又不比前朝,政事堂中只有一相大權獨攬,便是為了皇權穩固,皇帝也不會只放著張靖安一人做宰相。
只是這新相的人選,需得好好琢磨。
張靖安說這話自然不是無的放矢,見瑤姬准奏,他便道:“臣舉薦江泳。”
聽見這個名字,瑤姬頓時心頭一動,面上只是不動聲色。
江泳也是世家子,乃是門閥中的頂尖家族南望江氏家主。
寧宗朝時,他亦做過宰相,後來因病請辭,遂在家中蒔花弄草,已是八九年沒有出山了。
他既有資歷,又有人望,張靖安一提出來,殿中立時便是一片附和之聲,所附和者自然都是世家一派。
如今攝政王勢大,好不容易去了一個中立派的林庭,世家自然希望來一個對己方有利的宰相,和張靖安一起,共同抗衡蕭煜。
這也正是張靖安的用意,瑤姬想到前幾天的那封奏疏,竇家嫡支已是廢了,不說徹底沒落,也從一流門閥跌到了三流,世家折損了這樣大一支勢力,自然要想辦法從別處找補回來。
江泳一旦出仕,就代表著沉寂多年的江家重新回到政治中心,去一竇家,再來一江家,張靖安倒是打的好算盤。
如此一來,蕭煜自然不想他如願。
只是正如那郎中奏議,宰相這樣的重臣,不是什麼人都能擔任的。
蕭煜秉權未久,雖說如今勢力極大,依附於他的多是新貴一流,這些人有的能力極強,有的資歷較深,偏生二者俱全的卻是沒有。
是以他雖然暗示底下的人反對江泳拜相,可要是尋一個比江泳更合適的,一時竟沒有。
朝上眾人就此吵作一團,一派說江泳不合適,又舉出種種不妥來。一派死咬著不放,又說:“既然江公不妥,那您推舉一個更妥當的人出來?”
蕭煜便順勢道:“此事重大,不如延後再議。”
張靖安哪肯讓他拖下去,一拖二拖的,說不得就黃了,他寸步不讓,轉而把砲口對著瑤姬:“未知聖意如何?”
話音剛落,瑤姬便看到蕭煜的目光投向了她。
因是朝會,他一身朱紅繡蟒的朝服,發上束著金冠,這般尊貴肅然的裝束,卻教她無端端想到那天雪夜,他眉間低徊的溫柔。
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微顫,仿佛蝴蝶振翅:“張相言之有理,江泳做過先帝時的宰相,想來不錯,既然諸公都說他好,那就是他了。”
此言一出,連張靖安都愣了一下,他很快想明白了其中關竅,立馬打蛇隨棍上:“謹遵聖意。”
如此一來,江泳拜相就成了鐵板釘釘的事,蕭煜自秉權以來,還沒被這麼被當眾打臉過,但他城府極深,面上分毫未露,只眼中微光一閃,唇畔含著笑,和諸朝臣一起恭聲應喏。
只是散朝之後在太極宮給瑤姬授課,他自然就不能沉默了。
彼時瑤姬正坐在軒窗底下,身上換了家常的衣裳,滿頭烏發綰成一個小髻,一張美玉般的面容秀色奪人——外人不知她乃女兒身,都道聖人愈大,生得愈發好了。
她手里拿著書卷,卻是半刻都沒翻過一頁,聽到蕭煜淡淡開口,頓時一肅。
“聖人可知江泳當年為何要辭官?”
瑤姬攥著書緣的手微微一緊:“不是因病嗎?”
蕭煜笑了笑:“既然在臣面前,聖人又何必說這些給外人聽的話。雖說先帝駕崩時聖人還小,但有些話想來先帝都是說過的,江泳與其說是辭官,不如說是先帝逼迫,不過是先帝保他一個顏面,才默許他對外稱是因病請辭。如今再將他弄回朝里來,豈不是負了先帝之意。”
此事瑤姬也是清楚的,確如蕭煜所說。
究其原因,乃是當時江泳、沈祁二相不合,爭斗激烈,朝中兩派矛盾重重,甚至比眼下還要尖銳幾分。
這兩派自然一為世家,一為勛貴、庶族聯合的新貴。
彼時蕭煜不過十余歲,還是京中有名的風流浪蕩子,而瑤姬年幼,尚在讀書啟蒙。
只是她雖深居宮中,卻也知雙方明爭暗斗,甚至到了連後宮婦人都知道的地步。
沈祁一力要抑制門閥世家,扶持庶族,江泳卻要維持世家的榮光與體統。
世家延綿幾朝幾代,自然不是能輕易撼動的,但沈祁又有寧宗的支持,也是步步緊逼。
最終的結果,是沈祁因罪下獄,滿門抄斬,而江泳以病弱為由休致。
外人看來,自然是世家大獲全勝了,不過隨著江家退出中樞,世家的勢力進入了真空期,寧宗趁機簡拔人才,扶持勛貴,不知不覺占據了世家的不少勢力,細細想來,卻是兩敗俱傷。
而今聽到蕭煜如此說,瑤姬方緩緩道:“此事我自然知曉,先帝也曾與我說過,江泳此人有宰相之才,卻無宰相之器,只是,”她話鋒一轉,“若不是江泳,還有誰能做宰相?”
“我知道七叔是怕江泳入朝,導致世家勢大,”她換了家常的親昵稱呼,語氣便愈加和緩,“但世家子弟,原比庶族要出眾,這是無比辯駁的事實。他們傳承百年,家中子弟從剛會說話起就束發讀書,其底蘊能為遠不是寒門能比擬的。若只因出身便將其排斥,豈不是太過偏狹?”
其實她說這話心里原有些虛,因為她知道蕭煜並非這種人,不過是她支持了張靖安,必要拿出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方才有此說。
蕭煜果然微微一笑,那笑容淡得幾乎看不見:“聖人教訓的是。”——他這樣說話,那就是生氣了。
瑤姬只好又道:“七叔也曾教導我,為君之道,講究平衡,壓迫太過,我恐世家生事。”
往常若是她尋了這樣一個梯子,蕭煜勢必也就順坡下驢了,畢竟旨意已發,就是再不滿,還能如何?
蕭煜不是那種會在無用之事上糾纏的人。
只是她察覺到蕭煜似乎對江泳尤為不喜,這倒是奇怪,江泳在朝中時,蕭煜根本就沒有接觸過朝政,兩人如何會有恩怨。
沒等她想明白,蕭煜已轉了話頭,說起了書上的文章。
瑤姬只好凝神聽他授課,直到黃昏時下課,除了點評課業時的寥寥數語,兩人再沒說過多余的一句話。
瑤姬心里有事,一直心不在焉,聽到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響,蕭煜站起來,揖身為禮:“今日到此為止,臣告退。”
她不知道為什麼,嘴巴張了又合,想說什麼,又不知該說什麼。
直到蕭煜走到門邊,原本要跨過門檻,忽然回頭。
其時金烏西沉,漫天丹霞如碎金般灑落,他在那輝耀到幾乎刺人眼的夕照中,仿佛被金芒割裂成了細小的一片片,瞬息萬變,恍然要散去——
“你終究還是不信我。”
“不……”她一個字哽在喉間,蕭煜的身影已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