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卷 第283章 帝王策(3)
“聖人冊封吳王為攝政王,容臣斗膽置喙一句,實屬不智。”
午後的天道正好,陽光從窗櫺透進來,細密的一束一束,在金磚地上烙出那窗格上祥雲瑞草的陰影。
這樣的天候是最適合午後小憩的,瑤姬漫不經心地想著,青年男子溫和的聲音在耳畔徐徐回蕩,更添幾分寧謐,只是那話的內容卻頗不平靜——
“吳王早有攝政之實,如今又有了攝政之名,必然會越加助長他的氣焰。聖人已經十四了,至多再過一年,臣等就會奏請聖人親政一事,屆時吳王若不想還政,又當如何?胃口被養大了的鷹,是不會再回去吃小魚小蝦的。”
男子說到此處,見皇帝有些心不在焉,微微拔高調門:“聖人?”
瑤姬抬眸:“先生,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
可若是不順著蕭煜的意封他做攝政王,別說親政,她恐怕連皇帝都當不成了。只是這個理由不能告訴任何人,即便是眼前頗得她尊重的老師。
崔鈞,這個如今方才二十有八的男人,已經是從一品的太子太傅了,這個職位約莫是天底下所有教書育人的讀書人所能渴求的最高峰——帝師。
崔鈞出身國朝一流世家延平崔氏,三歲讀經,五歲辨史,二十三歲就做了全國頂尖的名士。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才,所以在給年幼的皇帝遴選師傅時,吳王一系和世家一系經過多方拉鋸妥協,崔鈞光榮入選。
那時候崔鈞還只有二十四,瑤姬也不過十歲稚齡。
她對這個出身世家的師傅到沒有太多惡感,雖說寧宗在世時曾多次告誡她一定要扼制世家,不過崔鈞為人方正,並非蠅營狗苟之輩。
後來隨著師徒二人愈發熟稔,崔鈞悉心地教導瑤姬,瑤姬也對他頗為尊重。
她知道崔鈞的太子太傅之位,其實代表著世家試圖對她施加影響,但瑤姬並非真正懵懂無知的孩童,世家也好,勛貴也好,任憑他們說得多天花亂墜,她只會按照自己的步調走。
不過眼下崔鈞勸說她,確實發自肺腑,她想了想:“先生定然奇怪,我為何明知如此,依舊要封吳王做攝政王罷,”崔鈞微微頷首,只見年少的帝王露出一個羞澀的笑來,“七叔他小時候還抱過我呢……我知道七叔為人向來有些跋扈乖戾,可如今宗室長輩漸次凋零,前些年安陽姑母薨逝,如今四叔公又病倒在床,我身邊至親之人,不過寥寥幾人了……”
說到此處,她失落地低下頭,眼角余光看到崔鈞輕輕一嘆:“聖人宅心仁厚,這番苦心,想必吳王會明白的。”
成了,瑤姬心想,不管怎麼說,總得有個合適的理由給世家,就用小皇帝顧念親情罷。
“聖人還是太心軟哪……”聽人轉述了崔鈞傳過來的話,張靖安嘆道。
晁潛就坐在他下首,聽罷輕嗤:“他們蕭家人對同是姓蕭的,倒都心慈手軟的很。”
“你這話可就說錯咯,”張靖安擺了擺手,“遠的不說,當年庚辰之變,嘖……聖人到底是年紀太小,”他下了結論,“只可惜他想做個賢侄,就衝著庚辰之變,咱們那位吳王也不會當慈叔。吳王做了攝政王也好,”張靖安道,“得到的權力越多,那對叔侄之間的矛盾就會越大。”
“對我們來說,這是個機會,”晁潛附和,“只要聖人和吳王離心,就會倒向我們,畢竟除了世家,他還能依靠誰?”
“當務之急,是要把太師的人選定下來,”張靖安道,“不斷向聖人施加影響,他才會更信任我們。”
次日在朝會上,朝臣中果然有人在張靖安的暗示下出列奏請遴選太子太師。
眼下太子太師一職是由次相林庭擔任的,林庭並非世家出身,當年吳王一系和世家一系為帝師之位拉鋸時,世家原本想把張靖安拱上太師之位,可太傅已經被世家得了,蕭煜怎麼可能再弄一個世家子來影響皇帝?
只是彼時他尚未權傾朝野,多方妥協之下,最終兩邊讓步,讓中間派的林庭做了太師。
林庭又是四位輔政大臣之一,倒也相宜。
只可惜他年紀大了,做輔政大臣原本就力不從心,導致瑤姬的課業多半都是崔鈞來教授的。
如今他又病重,眼看是不行了,禮部連他的諡號都擬好了,就等著他一去好上報政事堂。
而他留下的政治遺產,自然就成了朝臣們爭相搶奪的東西。
瑤姬坐在龍椅上,看著底下一眾朝臣們你來我往,唇槍舌劍,都不肯退讓一步。
她沒來由地覺得好笑,這些帝國最出色的精英,每一個拿到民間都是能呼風喚雨的人,此時也不過像是市井潑皮一般面目可憎。
人還沒死,爭搶就赤裸裸地擺在了台面上,權勢,就是這樣一種丑陋的東西啊。
她的心中,涌起一股深重的疲倦來,這個位子不是她想要的,可是她不得不坐下去。
朝會上自然是沒有爭出什麼結果來,這也是常有的,當初決定皇帝是在大正宮讀書還是在太極宮讀書,大臣們都爭了小半個月呢。
瑤姬無可無不可,就當是在看戲,只是晚間重影宮派人來傳話:“太後請聖人過去說話。”
重影宮在內廷西路,穿過長春門,但見道路兩旁遍植槐樹。
其時端午剛過,那槐樹枝頭花朵初放,綠蔭如雲,花香似蜜。
重影宮的內官總管黃胡兒正領著十幾個小黃門采摘槐花,只聞的一聲遞一聲的擊掌聲,巨大的明黃九龍輅傘從遠處行來,黃胡兒忙領著一眾小黃門行禮見駕,瑤姬停在他面前,口中道:“這是在做什麼?”
黃胡兒滿臉堆笑:“是二郎要吃槐花餅,娘娘差奴婢們摘花呢。”
正說著,一陣喧嚷聲由遠及近。
男孩兒的身體像是一顆小砲彈般投入瑤姬懷中,她不妨被撞得一個趔趄,臨夏忙扶住她,只見小小的孩童抱住她的腿,仰起臉:“阿兄,二郎想阿兄了!”
瑤姬原本心中有事,此時也不由笑了起來,她俯身將蕭慎抱起:“二郎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認字啊。”
“有的!”蕭慎重重地點頭,“認了好多字呢。”
“那二郎念給阿兄聽好不好……”
“兄弟”倆一問一答,已是步入了殿中。
坐在上首的女人神色復雜地看著他們,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憎,聽到蕭慎叫“阿兄”時,目光越發晦暗。
她站起來,示意女官把蕭慎從瑤姬懷中抱過來,口中道:“二郎,你阿兄累了一天,別鬧他,快下來,你也該歇覺了。”
蕭慎卻扭著身子不肯,小孩子對年長自己的兄長總是充滿依戀和好奇的,還是瑤姬撫著他的發頂,答應過幾日帶他去御花園玩,他方才乖乖跟著女官走了。
剩下“母子”二人坐在殿中,一時無話。
瑤姬咳了咳,她雖說和這位生母實在沒什麼話好說,但也不想讓氣氛太僵硬,不妨太後先開口:“朝中要選新太師出來,不知聖人是何意。”
瑤姬一愣,太後向來是不理朝政的:“太後可有人選?”
“我是個婦道人家,不懂這些,”太後淡淡道,“聽說世家都舉薦張靖安,勛貴們卻推舉吳王。”
這兩個人,說實話瑤姬都不滿意。張靖安私心太重,蕭煜又意圖難測,如果說非要在其中選一個,她倒希望是蕭煜。太後卻說:“吳王不妥。”
“為何?”
她笑了笑:“聖人又何必說這樣的話呢,吳王的不臣之心,難道還不夠明顯嗎?”
瑤姬輕描淡寫地打斷她的話:“太後言重了,七叔與朕,到底是一家人。”
其實在那晚之前,她也覺得蕭煜有不臣之心,可如今蕭煜手里握著她那樣大一個把柄,只要抖露出來,什麼陰謀詭計都不用使,她就徹底沒有翻身的余地了,蕭煜卻沒有絲毫動作——瑤姬看不出那個男人到底在想什麼,之前的判斷卻也動搖了起來。
誰知太後冷笑道:“聖人拿吳王當一家人,吳王卻未必。”她話里有話,待要再說,卻像失言一般掩住了口。
瑤姬只得道:“此事非朕一言決之。”心中不由想,蕭煜不拿她當一家人,恐怕您也不拿我當一家人罷。
有這樣一個母親,若非她有著成年人的靈魂,否則真不知何等不幸了。
她永遠也不會忘記太後還是劉貴妃的時候,求寧宗殺掉她時,臉上那猙獰又憎惡的神情。
在那之後,即便她活了下來,作為“太子”活著,太後也從未給過她絲毫關愛。
太後對這個“兒子”懷抱的大概是一種惶然又厭惡的感情罷,惶然於她畢生的尊榮都維系於瑤姬一身,厭惡於她偏偏是個女孩兒。
這份厭惡在寧宗駕崩,太後悲慟之下暈過去,被查出有孕在身時達到了頂峰。
多麼可笑啊,她盼了一輩子的兒子,偏偏在瑤姬已經登上皇位之後來到了人世間。
從那以後,她就像防賊一樣防著瑤姬了。
生怕瑤姬為了保住帝位,殺了蕭慎。
她不知道,也不明白,這世界上不是人人都像她一樣,為了權勢,可以狠下心殺害自己的親人。
第二天不是大朝會,瑤姬早起覺得頭暈,便暫停了朝議,左右她尚未親政,縱是不去朝會,也是無礙的。
沒成想這天出了一件大事,御史台遞了一分奏章,參劾首相張靖安縱子行凶,逼殺良民。
奏章一遞上去,立時掀起了驚濤駭浪。瑤姬把那份奏章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不由咋舌:“我那位七叔……還真是狠。”
她當初的無心之語竟然在今日應驗,張靖安的長子喜好流連花叢,成天都在教坊打轉,幾乎是京中人人皆知的事。
如此也只能算是私德有虧,偏偏他色迷心竅,跑馬的時候看中了一個良家女子,非要納人家為妾。
那女子不從,他便強取豪奪,害得人家一頭撞死在了牆上。
此事被蕭煜手下的人知曉,如何不借此機會運作一番?
張靖安便順理成章地被扣上了教子不嚴,愧為人臣的帽子,那參劾的御史寫的一手好文章,最末道:“如此秉性,若為帝師,則天下危矣!”
張靖安在家里氣得跳腳,兒子已經被京兆尹抓去下獄了,眼看到嘴的太師位子也要飛,偏偏有了那封奏疏,再厚臉皮的人也不能說,教出這樣一個兒子的張靖安有資格教皇帝。
蕭煜順理成章做了太子太師,二十四歲,比崔鈞還要年輕。
此役他大獲全勝,頭天來給瑤姬授課的時候,連瑤姬都能看出他心情極好,瑤姬便趁機問他:“七叔,那個撞死的女子,真的是張大郎無意遇見的?”
蕭煜似笑非笑:“原來在聖人眼里,臣如此不堪。”
瑤姬被他噎了這一下,忍不住赧然,畢竟懷疑自家叔父使了這般鬼蜮伎倆,確實有點不厚道。
蕭煜也不解釋,而是問她:“那依聖人的意思,若聖人是臣,恐怕不會讓人遞上那封奏疏了?”
“這……”瑤姬有些猶豫,她向來是個但求問心無愧的人,利用一個無辜之人的死趁機攻擊政敵,總覺得這麼做有點過分。
蕭煜見狀,難得地嘆了口氣:“真不知崔允平都在教你些什麼。”
“等等,”瑤姬一怔,“你剛才說……”你?
“以後還是我來好好教你罷,”男人勾起唇角,他似乎又恢復了往日那般散漫疏懶的模樣,唇畔含著笑,那笑意卻不知有沒有達到眼底,“教你如何做一個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