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卷 第282章 帝王策(2)
第二天朝會,皇帝當堂投下了一顆炸彈。
“叔父幼而正直,義無隱情,體國忠貞,助成大業。皇考特加愛重,賜以寶冊,先封吳王。又輔朕登極,佐理朕躬。我皇考上賓之時,宗室諸王,人人覬覦,有援立叔父之謀,叔父堅誓不允,念先皇殊常隆遇,一心殫忠,精誠為國。又念祖宗創業艱難,克彰大義,不為幼衝,翊戴擁立,國賴以安。又親率大軍西征流賊,撫定中原。碩德豐功,實宜昭揭於天下,特封為攝政王。欽哉!”
首相張靖安就站在丹墀底下的最前頭,僅次於一眾親王,手里捧著個像牙笏板,瑤姬已明顯看到他挑了挑眉,慢吞吞地出列:“陛下,冊立攝政王乃罕有之大事,目今千秋節將近,禮部事繁,冊封典禮等一應事宜,恐一時難以妥善處置。”
瑤姬心下暗笑,這個老狐狸,口中便道:“既如此,待來年再行冊封禮。”
只是攝政王的金寶金冊雖能拖延一時再行頒賜,聖旨已下卻是再不能改的。
散朝過後,大正宮中的朝臣涇渭分明地分作兩派各自散去,世家出身的那一派大都圍著張靖安,吏部侍郎晁潛道:“還是相公高妙,這就把冊封典給擋回去了。”
“擋回去又有什麼用,”張靖安哼道,“吳王這攝政王是當定了,咱們攔不住咯。”
“您說他給聖人灌了什麼迷魂湯,”內中一少卿道,“上次朝會,聖人明明還挺不樂意的……”
正議論著,只見吳王款款而來,一身朱紅色綴金蟒袍,繡五爪金龍四團,皆為行龍。
這樣莊重嚴肅的大衣裳,穿在他身上,卻頗有一種富貴閒適之感,襯得眉目越發清雋。
他一來,眾人立時作鳥獸散,張靖安朝他打了個哈哈:“恭喜殿下了。”
蕭煜嘴角微蘊笑意:“不及相公弄璋之喜,”張靖安心里一突,只聽他道,“相公家中若是擺宴,可必要請我,我與相公愛子在清平坊神交許久,只是一直不得見,實乃憾事。”
說罷翩然而去,剩下張靖安在後頭氣得直跺腳,唇上的白胡子都顫了幾顫。
瑤姬在後殿得知此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聽說張靖安還罵他是豎子?”
段宏遠微躬著身子,給她杯中添上新茶:“張相可氣壞了,吳王的嘴也真是夠毒的,上一句恭喜人家新添了小兒子,下一句就譏諷人家長子成天逛教坊。”
瑤姬哼了一聲:“他自己不也是這德行,”想到此人畢竟是自己的叔父,到底口下留德,“張靖安確實該管管他那不成器的長子,我看那小子遲早得給他惹出事來。”
臨夏在一旁聽著,不由噗嗤一笑:“我的好聖人,您今年才多大呢,張相的兒子可都二十九了。”管人家二十九歲的人叫小子,真真是有趣。
瑤姬忍不住臉上一紅:“我也不小。”說到這里,她便想到了昨晚之事。
那時候蕭煜似笑非笑地坐在她面前,這個男人本是生得極好的,只是那笑容看在瑤姬眼里,怎麼看怎麼可惡,他慢條斯理地道:“聖人也不小了,不知聖人還能再瞞上幾年?”
兩年?三年?瑤姬想,最多三年,她可真的就瞞不住了。
“聖人縱使不為社稷考慮,也得為自己考慮,”他面上的神情是散漫疏懶的,似乎對這世間萬事萬物都提不起興致來,瑤姬聽他緩緩地說,“臣是聖人的叔父,臣與聖人雖是君臣,也是親眷,臣若是不為聖人著想,還會為誰著想呢。”
“你想要什麼?”瑤姬只是冷聲回答。
臨夏已經被她屏退了出去,此時這間屋子里便只有她和蕭煜兩人。
事情來得太突然,她根本就沒有一絲一毫為自己辯白的機會,只能被蕭煜抓住最要命的脈門,即便是此刻,她雖然穿上了衣服,但裹胸來不及纏,衣袍底下,依舊能看出少女微微隆起的曲线。
這讓她的冷言冷語顯得單薄極了,蕭煜絲毫也沒有被影響,笑意依舊:“臣當然是想,我大楚的江山,千秋永固。”
言下之意,一個女人假扮男人來做皇帝,又如何能讓江山永固?
瑤姬幾乎要拍案而起:“你休想!”
“聖人,”蕭煜伸出手,輕輕按在了她的手背上。
他的指尖很涼,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瑞腦香,那氣息是甘苦清冽的,隱隱約約,幽幽沁人。
瑤姬不由地渾身一僵,看到他眉頭輕挑,“臣斗膽問聖人一句,繼位的那天起,難道聖人從沒有想過之後該如何?”
想過,她當然想過,甚至是在做夢的時候,她都在思索該如何包裹這個天底下最大的謊言。
她還記得阿爹駕崩之前將她叫到病榻前,那時候阿爹已經病得形銷骨立了,即便是天底下最好的郎中,也無法將生機留在這個行將就木的帝王身體里。
“阿瑤,”她聽到阿爹說,“阿爹對不起你。”
那時候她已經知道遺旨內容了,著太子蕭珧繼位,吳王蕭煜、晉王蕭嶠、首相張靖安、次相林庭輔政。
這大概是天下人人都夢寐以求的一道旨意吧,從此以後,她便是九五之尊,一言決人生死,但她心里,只有那種靴子終於落下了另一只的索然。
從此以後,她不僅是九五之尊,也再不能是一個女人。
“是阿珧啊,”她輕輕地笑了起來,“不是阿瑤。”
世界上,再也不會有阿瑤這個人了。
瑤姬的心里,其實是沒有怨恨的。
寧宗待她極好,即便在知道這個唯一的子嗣是個女孩兒後,他都沒有改變過一絲一毫的態度。
他教瑤姬習字,教她騎射,有時候處理朝政,還會把小小的孩童抱在膝上,一字一句的教她念奏章。
這麼多世的輪回,這是瑤姬第一次體會到來自父親無微不至的關愛,即便是在天宮里,天帝雖對她寵愛,他們一年見面的次數也不過寥寥。
最重要的是,寧宗從來也不說,“若你是個男孩兒就好了”。
這是她的生母惠慈太後總是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寧宗卻說:“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又有什麼要緊,阿瑤就是阿瑤。”——可他應該是這天底下最盼望瑤姬是個男孩兒的人罷。
寧宗體弱多病,幾乎到了要絕嗣的地步,所以在他三十五歲那年,貴妃劉氏終於有孕之後,大楚朝幾乎是舉國同慶。
人人都在盼望著那是個男孩兒,他只要一誕生,就會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太子。
可命運總是這樣弄人,孩子生下來了,是個女孩兒。
那時候寧宗正在泰山封禪,趕回京城後,聽說劉貴妃生了個男孩兒,當場頒旨將其立為太子,所以直到孩子滿月,貴妃再也瞞不住的時候,寧宗才知道,劉貴妃竟然鬼迷心竅,為了奪得後位,謊稱自己生下的小公主是皇子。
此時立太子的旨意已經全國皆知了,寧宗在氣惱之下,第一次發了雷霆之怒,他向來是個仁厚之君,那樣猙獰的面容,宮人們從未見過。
劉貴妃跪在地上,抱著小小的嬰孩哭求:“是妾身一時糊塗,聖人……請聖人殺了這孩子罷,只有她夭折,事情才有挽回的余地!”
這是何其蠢笨又狠毒的女人啊,瑤姬在她懷中,不由地為那個已經神魂皆去的孩子傷心,她想自己大概會命絕於此了,沒想到剛投胎轉世而來,竟是這樣一個結果。
但寧宗沒有殺她,劉貴妃甚至抽出了牆上的佩劍遞到他面前,他接過那孩子,抱在懷中細細端詳。這樣小,這樣的脆弱,這是他的孩子啊……
“珧,你從此就叫蕭珧罷。”
只是後來,寧宗給了瑤姬另一個名字。
“你不能以女人的身份生活,要永遠作為男人活下去,可我希望,終有一天,你能夠解脫,”那時候寧宗已經病得很重了,他躺在床上,幾乎要被那些錦茵繡褥淹沒,“瑤,阿瑤……阿爹對不起你。”
就算是為了寧宗,就算是為了那句“對不起”,她也要瞞下去。
可她有時候真的懷疑自己做不到了,身材可以遮掩,聲音大概也能通過藥物改變,那子嗣呢?
她是必定要納後宮的,又如何能保證那些後宮女子不發現她的秘密。
更毋寧說,如今,這個秘密已經被一個她最不想泄露的人知道了。
她默然許久,蕭煜忽然開口:“後宮不是要緊的問題,”瑤姬一怔,聽到他說,“前朝孝宗皇帝終其一生也只納了張皇後一人,雖說此舉與眾不同,不過只要聖人能誕下子嗣,朝臣們也不會過於置喙。”
瑤姬這才明白他是在幫自己解惑,先是訝然,繼而便是警惕,這家伙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但她還是淡淡道:“所以子嗣才是最要緊的。”偏偏她無論如何也解決不了的問題就是子嗣。
“聖人恐怕想差了,”蕭煜似笑非笑,“女人也一樣能有子嗣。只需到時候聖人以休養為由暫不理朝政,待孩子出生後,抱到皇後名下,不也依舊是聖人的孩子?”
瑤姬不妨他竟說出這樣的話來:“這……”
“如何,聖人覺得不妥?”
這確實是眼下能想到的最好法子,找一個男人,暗中懷孕,然後再把孩子生下來,對外稱是皇後生的。
如此一來,不僅安了大臣們的心,更是完成了寧宗駕崩前對她的囑托。
其實以瑤姬之聰慧,不是想不到這樣的方法,她只是不願意這樣做。
找一個男人生下孩子,若是沒有感情,她實在不願,可若是有感情,她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和那個男人在一起,豈不是害了人家?
她不想思考這樣教人頭痛的事,話鋒一轉:“叔王這樣關心,真是教朕驚訝。”
“聖人小的時候,總是喚臣七叔,”蕭煜笑了笑,那笑意只是轉瞬即逝的,口中的語氣卻溫和至極,“怎麼大了,竟這樣生分起來。”
“七叔……”瑤姬垂下眼簾,掩去眼底的冷意,“七叔想要什麼,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罷。”
“臣想要做攝政王。”
“七叔如今權傾朝野,還差這小小的一個名頭?”
“這是自然,”蕭煜站了起來,他腰間的織錦腰帶上懸著一枚古朴溫潤的和田玉,敲在腰扣帶上,發出清脆的叮咚聲響。
瑤姬恍然想起京中人對這位富貴王爺的評價來,說他風流放蕩,卻又心機深沉,溫潤似玉,卻又狡然若狐,這樣的一個人,便像是變幻的迷霧,連瑤姬這樣堪稱至親的存在也看不透他,“夜已深,臣就先告退了。”
他打開雕花的紅木門扇,屋外確已夜色深沉,離開之前,他忽然回頭,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是何種神情,只是唇邊一抹淡笑:“若臣是聖人,今日絕不會允許臣走出這扇門,聖人……還是太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