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並肩作戰
Studio M 在市郊有一個攝影基地,程念樟約了陳珂在那里碰面。
路上途經一個綜合體,他把羅生生放下,讓她獨自進去買一身衣服換上,自己則在車里等。
雖然男人嘴上沒說什麼,但羅生生也不敢拖沓,進店隨便挑了件短毛衣和仔褲,再戴上頂鴨舌帽,遮著素顏就出來了,前後沒讓他等超過半小時,進車的時候手上還提著一袋早飯,氣喘吁吁的。
“喏!這個給你……是熱拿鐵,加的脫脂奶,沒另外放糖……”羅生生從紙袋里掏出咖啡硬塞到他手里,而後繼續翻找:“還有三明治,培根雞蛋的,我們一人一個。”
做這一切的時候,女孩語氣動作都很自然。她還記著他的喜好,完全沒有分隔十年的生分。
程念樟另一手的指尖,原本還夾著根沒來得及點的煙,也被她順手牽羊換了下來。
她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就算熨貼如小謝,估計見了也要自愧不如。
“今天運氣真好,買這個套餐還送了兩個奈良美智的聯名公仔,你看,可愛嗎?”
男人對這些不感興趣,只應付地瞥了眼,沒回她。手里的吃食他也沒動,隨手放到杯槽里,啟動引擎便准備出發了。
羅生生已經習慣了他的冷落,所以也沒多少挫敗,系上安全帶後就自顧自開始拆盒。
“黑的給你,藍的我自己留著了”
她把一個黑色的公仔立在車上,是一個人臉貓身的小孩,做著臭屁回頭的姿勢,很有邪趣。
自己則留了一個垂耳兔身的小女孩,閉著眼睛,安詳愜意。
程念樟沒表達什麼異議,她說話的時候他在專心開車,大概是沒放心上。
但她還是惴惴,雖然嘴上說是點餐送的,但實際是路過櫥窗看著像他,專門進公仔店買的限量款,花了不少錢,萬一他真不當回事隨手扔掉,那就太可惜了。
“認得出誰是陳珂嗎?”
“啊?哦……認得的。”羅生生心思還在飄忽的時候,程念樟已經進入了工作狀態,開始提點她等會面見的事宜。
“Studio M的大股東是國影,陳珂在體制內,行事會比Robin 要更沉穩些,不顯山露水,他問什麼你如實答就好。這次他們負責B組,主要是棚內和強後期場景,這方面自己有概念嗎?”
“有的,之前攝影組開會交流過分工,那時候你在外地拍戲,是Robin和魏導一起協調的。會上內容主要是交流,所以沒留意背景,陳珂也沒出席,一直以為只是個國內的技術型工作室,沒想到來頭那麼大。”
聊起工作的程念樟,有一種很強烈的帶動感,會讓人不自覺地跟著投入,尤其在涉及專業領域的時候,看得出做足了功課,不像一般制片人,談及細節,就開始做甩手掌櫃。
“你雖然是暫代助理,但Robin 語言不通,你不事先幫他做好合作部門的背調材料,很明顯是工作失職。”
“相關材料魏導團隊都有准備好譯本,我就是個跑腿加翻譯,做再好,票房也拿不著分成,簡歷拿出去人家不還當你是個跑腿的,所以本本份份就行了呀!難不成還能代攝影指導上台指東指西嗎?我看你就是對我有成見,所以我做什麼都不對……”
羅生生聽他教訓自己,就不樂意了,拋開兩人工作外的關系,工作而言,他是大Boss,她不過是個打工人,訴求和立場本來就不一樣。
他現在這是典型的剝削思維,強權領導,多少有點職場PUA那味了,羅生生自我認知情醒著呢,可不會輕易被他給繞了進去。
“你跟著Robin 兩年,沒怎麼碰過機器,學的是攝影,卻一直做文職工作,自己就沒有反思過原因嗎?羅生生,不要路徑依賴,總以為日後會有人幫你。”
很明顯,他話里點的是宋遠哲。
這可就更不中聽了,拐著彎地說她沒能力,瞧不起誰呢!
“好像這兩年你給我裝監控了似的!我碰過機器,也做過跟焦員和攝影助理,你不懂就別亂點評別人。”
說到底,程念樟在攝影這方面就是個門外漢,講來講去都是職場那一套。
在他這種開了金手指的人眼里,好像成功都是水到渠成的,如果不順意,就要反思自己的能力和態度。
但大部分普通人糟糕的人生,都不是單靠努力可以改變的。
“我說的是你態度的問題。”
這男人還教訓上癮了……
“Robin 工作室的架構本身就很成熟,人員這幾年都沒有迭代需求,新人要冒尖不熬個三五年都算少的,更何況是一個女生。而且你也看見了,勘景采風都是我在負責,原來Robin 意思就是定我做花絮攝影的,眼看快轉正了,要不是你非拉我去印度碰上那事,哪還用得著像現在這樣被推來推去的。”
羅生生越說越激動,工作上,她心里一直有怨氣,如果這次制片不是程念樟,她是沒那麼容易妥協認栽的。
“你要麼做出點成績服眾,不然別找那麼多借口。”
相較於她的憤然,程念樟依舊無動於衷,他言簡意賅,不去糾結她的倒打一耙,而是完全站到旁觀者的立場,把自己摘得干淨。
聽言,羅生生仰頭大口喝掉半杯咖啡,消化情緒之後,回道:
“知!道!了!你就看著吧!”
男人聞言也不再多說什麼,只側目看她一眼,便復又向前。
……
他們到的時候,陳珂已經恭候多時了。
他是個瘦高瘦高的中年男人,面目溫和,身上帶著攝影師風吹日曬的糙感,見了兩人同往也沒有無來由的八卦,很有分寸。
起先他們聊了些設備方面的事,涉及到一些統籌和預算的問題。羅生生早上被程念樟拎脖子提點過,所以也大概聽了些。
Studio M背靠全國最大的發行,本身也是劇組的設備租賃商,程念樟今次來是協商租金相關事宜的。
前期他們應該已經簽過合同,涉及一些補充條款,陳珂方面和Robin 團隊意見和需求上有些出入,魏寅和Robin交情甚篤,又是個愛撒錢的主,程念樟怕他隨意拍板,加之羅生生的事不方便與外人道,所以單槍匹馬就過來做調和了,執行力是肉眼可見的剽悍。
“按照英國團隊新列的清單,你給的價錢,我們對比過,國內沒有哪個供應商可以給到你這麼長的租期,要麼機位數減掉三分之一,要麼拍攝周期縮短,這個問題很現實。念樟,公司財務方面傳達給我的信號很明確也很強硬,公家的資產是有底线的,你明白嗎?”
陳珂把 Robin 團隊給的機器清單放在台面,手指輕點事先劃出的關鍵內容。
這是程念樟的專業盲區,他問過魏寅,Robin 給的列表是按照現在的分鏡要求的最低標准,同樣沒有協商的余地。
“宋氏之前長期合作的是博成,陳指導,今天我幫你開了這個口子,從上到下得罪了多少人,你也應該清楚。沒有不能商量的底线,你說對不對?”
陳珂聞言,低頭飲茶,笑而不答。
不知為何,氣氛竟有些凝重
“嗯……陳指導,我可以看看這個嗎?”
羅生生視线在兩人之間來去,最後落在台面的白紙上。
程念樟都少見的開始用苦肉計了,誰的籌碼更多,一目了然。
她心思靈活,想著憑她對Robin 的了解,應該能幫程念樟看看,還有沒有什麼轉圜的余地。
“這位是?”
“羅生生,之前提起過的。”
“哦……我還想,你什麼時候換口味,找了個女生當助理。”
陳珂說時面上有些輕慢的笑,也沒多問其他,順手就把紙推向了羅生生。
“看吧,也不是什麼機密,對吧,念樟。”
程念樟此時借空低頭吹茶,腦中思量著下一步的走棋,無暇在意羅生生。
羅生生掃了眼手里的清單,果然和自己想的八九不離十。
“陳指導,機器全用Arri嗎?剛剛在外面我看見有攝影師在用RED,棚內和室內部分如果改用RED 最新款的Dragon,在保留機位數的基礎上,預算可以釋放很多,電影感用後期加成就可以了,不是嗎?”
羅生生講起自己專業內的東西,底氣很足,她雖然沒有太多實操經驗,但跟著Robin 這幾年也算見過市面,對各種機器都有了解。
身旁的程念樟聽言,面上有一閃而過的詫異。
“小姑娘有點東西啊………”陳珂聽她說時,表情慢慢認真起來,他身體前傾,有了進一步討論的興趣:“你是Robin Partick 團隊出來的吧?為什麼只用Arri,你應該比我們更清楚。”
通常外籍的攝影指導,對國內後制水平都不太看好,所以為了省事,會選擇電影感更強的機器和鏡頭,盡量減少剪輯和後制對鏡頭表達的技術曲解,這種情況下,用經典的Arri 套組已經變成一種約定俗成的默契,很少有人會建議劇組改用電影感弱,但畫質更高,價格更便宜的機器。
“我覺得是你們把Robin 想得太偏執和古板了,14年大衛芬奇用 RED Dragon 6k 拍了《消失的愛人》,其實從那個時候起,業內就有一些風向的轉變。前兩年Robin 去非洲拍攝的紀錄片就特意用的RED套組,雖然片子以紀實為主沒有搭載強後期,但Robin 對成像的評價還是很不錯的。”
羅生生說的這些,陳珂是認同的,他也承認自己確實對Robin 有些偏見。
陳珂一直試圖在國內推廣最新的攝影技術,如果是他自己做攝影指導,機器的清單會比羅生生提議的還要更激進一點,全面啟用6K甚至8K的機組,然後再把剩余的預算投入後期的制作上。
但可惜,這次攝影指導不是他。
“念樟,小羅這個建議,你怎麼看?”
陳珂把話頭拋給了一直沉默不語的程念樟。
程念樟對機器沒有概念,但他大概能理解兩人在探討的,是把清單內部分租金貴的機器改換成相對便宜的機組。
“這就是你們專業上的問題了,要和魏寅那邊溝通,我不做評價,如果可行,再做一個新的預算,我們到時再談就行。”
“好,那我們先把這事放一邊,來談談小羅的事情。”
聽到陳珂點自己,羅生生立馬豎起耳朵,剛才侃侃而談那股子勁頭一下就被緊張替代。
她咽了口唾沫,本能地側目看向程念樟,恰好此時他也順著陳珂的話頭看向自己。
兩人四目一對上,又立馬分開來,生怕教外人看出了曖昧。
“她的基本信息,陳指導你應該看過了,剛才你也聽了,她的專業功底不差,腦子活絡,人也比較上進,應該是個不錯的苗子。”
程念樟居然當著別人的面這麼夸自己,羅生生是真沒想到。
“只可惜了,是個女孩子,我們這個行當你也知道,基本沒有女的。小姑娘上進是沒什麼問題,但極限就在那,總不能讓你扛著五六十斤重的斯坦尼康到處跑,對不對。”
攝影是很吃體力的職業,常常要背著或者提著穩定器到處跑,所以基本沒有女性,這點在座的三人都是知道的。
但程念樟作為演員,打交道的都是攝影指導,和技術人員溝通並不多,一個斯坦尼康重五十斤這種事,他也是剛知道。
“沒事的!我能……”
“你先別說話”羅生生剛要夸海口,就被程念樟給厲聲喝住了,他蹙眉看眼一臉懵的她,繼而轉頭對向陳珂:“定點機位就可以了,沒必要讓她操作斯坦尼康,到時候別跑了摔了,把機器報廢,得不償失。”
程羅二人坐得很近,台面下,程念樟說時,左手緊緊按住她的膝蓋,教她不要亂說亂動得意忘形。
而羅生生聽他話里指東打西的,倒像在心疼自己,立馬就乖順了起來,即便她聽到能背斯坦尼康,內心是興奮大過恐懼的。
“小羅,你的想法是什麼?我那晚同意讓你進組掌機,不單單是因為念樟難得找我托人情。我自己也是有點好奇,怎麼會有女孩子要趕著趟的吃苦。學攝影的話,做平面攝影,出路要廣得多,不是嗎?”
陳珂話畢,笑著抿了口茶,低頭時用余光瞥了眼程念樟,他覺著他今天多少有些不對勁,但到底哪里不對勁,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其實我都行的,大一點的機器除了沒坐過搖臂車,定點或斯坦尼康我都可以,小一些的無人機和穿梭機我也會用。我本來學電影史的,研究生時候兼職電影記者采訪了澳洲女攝影師Mandy Walker,她也是電影學半路出家的。我當時和她說我想拍電影,她就鼓勵我,喜歡的話去做就好,其實也沒那麼難……”
羅生生一口氣下來多少有些嘴干,喝了水後繼續道:
“我知道這個行業有很多默認的規矩,給女生的門檻會很高,但歸根結底是有些小瞧我們的,是吧,Evan?”
她是真的記仇,逮到機會就要諷刺他一下。她剛說完,膝蓋上的手就往上掐了一記她的腿肉。
這是赤裸裸的警告了,羅生生無聲地啊了一下,而後假裝撓癢癢,把手伸到台面下報復性地回掐他的掌心,不料剛想用力,手反被他大掌包住……
現在台面下他們兩手牽著,互相較勁,台面上卻看不出一點端倪,都是一本正經的正襟危坐。
“別人我不知道,陳指導一向是比較開明的,你今後虛心跟著陳指導學習,不要惹是生非,聽懂了嗎?”
程念樟雖然嘴角帶著笑意,但看她的眼神就和刮刀似的,嚇得她只敢“嗯嗯”點頭。
這男人得到答復,看她還算乖巧,又轉向陳珂:
“那就讓她先從固定機位來吧,大體量的器材你們團隊那麼多男人也用不上她,陳指導,你覺得呢?”
陳珂本來收她也不過賣程念樟一個面子,哪會真讓她上重機器。
本意也就是試探試探這個女孩子的底线和決心罷了,畢竟攝影這個職業是要吃苦的,來個嬌嬌女反讓團隊伺候,成何體統。
“那就聽你的,我沒意見,明天讓小羅找B組的負責人報個到就行。過幾天等你和魏寅商量好了,合同我們再談。”說時,陳珂看了手機“時候不早了,我下午有一個外景要出,同事在催了,你們也早回吧。”
聽到逐客令,兩人和陳珂握手言別。
回安博的路上,盡管程念樟沒開口,羅生生還是和他仔細講了換機器的利弊,還有說動Robin 的辦法。
程念樟雖然面上沒有任何表態,但大多記在了心里。
昨日與梁巋然和贊助商碰面,這些人開得條件離譜又下作,他沒有答應。
眼看開機在即,資金卻沒有完全落地,開源不行,只能節流,所以才會如此被動。
羅生生不懂這背後的彎彎繞繞,她只知道拍好一部電影不容易,雖然他看起來什麼都難不倒的樣子,但背後心酸,她都看在眼里,說不心疼是不現實的。
“到了,你自己上去吧。”
車停穩在安博地下,兩人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
羅生生心境和昨日大不相同,她也不扭捏,拿上自己的東西,便要下車。
臨走前,終歸還是有點不舍,她把著門弱弱道別:
“那……那我走了,到時候劇組見。”
說完,不等回復,門便被合上。
程念樟看著她小跑的背影,有片刻晃神。他不喜歡這種感覺,於是習慣性地伸手向車前摸煙。
一個奇怪的東西被煙盒打落,他撿起來,發現是羅生生早上買的公仔。
警覺慣了,他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查看有沒有隱藏的竊聽和盜錄設備,確認無誤後,才開始留意公仔的樣子。
他看著它的同時,這個玩物也拿厭世的眼睛對向他。
“幼稚”
對視了一會兒,這個男人一面罵著幼稚,一面卻把它放回了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