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定風波
程念樟拿開紙頁,眼神對向地毯上的一處花案,目色空空。
恍惚過後,他試著撥打羅生生的電話,短促的鈴音並未回蕩幾秒,即被接通。
聽筒另頭安靜,只有淺微呼吸像根毛羽,拂撓著人心。
“喂——”女孩下壓嗓音,偏身動作時,布料帶起窸窣,似乎是在回避著旁人:“怎麼了?這麼晚打我電話。”
因為沒料到會這樣輕易地接通,聽她當下語氣溫柔,程念樟竟驀然有些失語。
“阿東?你……感冒了嗎?我好像聽見有吸鼻子的聲音,最近都是落雨天,早上看你衣衫那麼單薄,可別著涼了。”
“嗯。”
“嗯?嗯……是什麼意思?你——”
“你在哪兒?我想接你回家。”
起先男人的聲音只是略微顫抖,然而說到末尾,哭腔氣音的敗露,將話打得零碎。
這句懇請一經下落,電話兩頭便立時陷進了沉默。
熬過片刻對話的消殞,聽筒里腳步漸起,變化的環境音中,其他旅客的細語和鼾聲高低入耳,最後隨著一下關門聲響,又給全部阻絕了干淨。
“我在高鐵上,你別奔波了,我不會回去的。”
她靜靜道。
“那就告訴我下一站是哪里,你到站先等我,我馬上到。”
程念樟抹把臉,起身後,疾步快走,連外套也不曉得披上就直接推開家門,朝外大邁了出去。
“阿東,你是不是回過觀棠?我給你寫的信……收到了嗎?”
“收到了,你別自說自話,有什麼見面再談,我和你之間,從來不存在不能解決的問題,知道了嗎?”
“但總要解決問題的話,就像你自己說的,會感覺很累……不是嗎?”
“我不累,早上說得是氣話,我一點都不累!”他胡亂踩進皮鞋,抬手不斷連摁著電梯的下行:“生生,告訴我,你現在要去哪里?”
音調仍舊是這人慣有的低沉,語氣卻難掩焦急。
“一個很遠的地方。”羅生生淡然答畢,背靠向門板,悶悶開口道:“阿東,我們不能總這樣,像在往返跑似地,非要把日子給過成兜圈,才算開心,你說對不對?”
什麼叫“兜圈”?
沒有長進,不吃教訓,重蹈覆轍,才叫“兜圈”。羅生生這話,既是在點他,同時也算是種誡己。
程念樟聽出來了,卻仍搖了搖頭,佯裝懵懂地答道:“我今晚喝了酒,頭腦很亂,暫且處理不了你說得這段話。生生,先回家吧,等我清醒些,我們再慢慢說開,好嗎?”
“我們沒有沒說開的事情了。你剛剛講你不累,我能聽出來,估計里頭意氣和挽留的成分,肯定是占據多數的。而且這段感情,就算你真能堅持,我也已經足夠疲憊——身邊圍繞的,都是些復雜狠戾的角色;平時經歷的,又全是些糟糕透頂的爛事……明明該開心的時候,卻笑不出來;難受到不行了,想訴苦呢,又總怕會給你招惹麻煩,總之每天都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過活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一點也不快樂。況且你最清楚,我本質並算不上個怕事的人,可如果要在你的世界長久生存下去,我這點尋常人的勇氣,好像就顯得微不足道了點。這樣講……阿東,應該能聽懂了吧?”
“叮!”
電梯到站,門扇開了又關。
因怕信號中斷,程念樟默默垂頭站定,右手一直摁住按鈕,左手則捏著手機緊緊貼耳,認真聽她把話說到了最後。
“生生,你這樣……很傷人。”
說完,他的神情和姿態逐漸轉作頹然,按梯的指端松動。
“長痛不如短痛,如果這樣想,大概就能好受一點。”
“我接受不了。”
“阿東,你怎麼變得這麼拖泥帶水?”羅生生抿嘴,強忍下鼻酸:“我不喜歡你這樣。是你教我的,人要懂得取舍,不是嗎?”
“可我沒想過,你要舍的那個是我。”
“大家都灑脫一點吧,最後的最後了,我不想彼此給對方留下的印象,只有歇斯底里和糾纏不清——如果真這樣的話,那就實在太不體面了。你也不想留在我記憶里的你,定格在這種痴怨的模樣吧?嗯?”
話尾,羅生生的音色下沉,咬字愈加鄭重,聽來已與訓斥無異。
程念樟聽聞,右手無力垂落,一直到另頭傳來句“珍重”,掛斷了電話,都沒再開口接上一句。
哪怕是回贈的道別,也沒有。
“太遲了。”
他無聲默念。
“太遲了……”
……
羅生生離開後不久,待這段多事的時光過去,轉眼進入四月,清明雨畢,萬事萬物便都迎來了新的轉機。
張晚迪在月中,正式與劉安遠提出了協議離婚的訴求。
因她是主張方,且劉安遠並無事實過錯,兩方律師在擬定協議內容方面,經幾番拉鋸,為盡快敲定公示,最終還是一致認同,應由張晚迪來做出適當的利益讓步。
固定資產方面,劉安遠基本全數做了放棄,然而涉及股權,他卻表現地異常堅持,一定要求對方在共同財產平均分割的基礎上,繼續出讓至少4%的股份,徹底退出公司實際控制權的爭奪。
所有人都認為,憑張晚迪的性格和做派,大概率是不會同意這種驅逐條款的。
然而出人意料,她非但沒有異議,甚至還主動提出了拋售退股,或以折現方式轉讓股權的建議。
全因當下的張晚迪,急需大筆資金周轉。套現切割,才是隱藏在這場荒誕的離婚鬧劇背後,張晚迪最最真實的用意。
星島項目的整個投入,即便填海後用地成本大減,但最終預計,也至少將鎖定在千億上下的級別。
和宋遠哲簽訂合約後,光是預交的保證金和工程墊資,就幾乎占用掉了她名下所有可供調配的流動性資產和杠杆資金。
這麼大的動靜,真想要撇開劉安遠單干,說白了……就是場天方夜譚。
“迪遠置業”目前除了安城的子公司由她實際控制,其余皆由劉安遠在話事主持。
往昔投鼠忌器,擔心手中的股權會被稀釋或因退股貶值,張晚迪一直沒有舍得分家。
如今權柄坐大、身家翻倍的機會眼看就擺在面前,她才總算是下定決心,用招金蟬脫殼,想來鋌而走險地吃下這份獨食,占領新山,另立為王。
如果立足當下時點,倒推著來看,整個事件,實際與程念樟並沒有太過明顯的關聯。
只是在節點選擇上,張晚迪為掩蓋與宋遠哲及傅家的幕後交易,才不斷推他作擋箭牌,好來迷惑劉安遠,造成自己色令智昏的假象。
多少是有些自詡高招,當局者迷的意味……
被人玩弄而不自知。
其後的一切,按部就班,於塵埃落定後,程念樟的生活,便驀然宛如潭靜水,長久不見風波。
業內大概是得了些風聲,出於政治風險的考量,明里暗里都在對他疏遠。
新電影宣發期結束後,程念樟干脆把除了《簡東傳》後制外,幾乎所有的幕前工作,都給推了個干淨。
其中就包括了賈平川原定在年中開機的那部電影。
五月出發戛納前,得信的賈平川,照舊以喝香茶為由,邀他前往國影大院的自家宅邸,再次碰面,欲要詳談聊一聊近況。
立夏過後氣溫得宜,國影屬院內草木勃發,林蔭蔽道,已不見冬日積雪的蹤影。
程念樟一人走了段上坡,途中有兩個小女孩咯咯笑地跑過,發現是他後,又羞怯地放慢步速,弱弱將他窺視。
其中有個女孩子,短發微卷,面相靈動。
大概是從她身上望見了某位故人的影子,不期然撞見對方視线後,男人的眼色,竟意外顯露出了少有的柔和。
此刻夏風吹起發端,干淨的襯衫微動,沒了煙氣傍身的程念樟,仿若又歸去到了少年。
然而世事遺憾,本該攜手的那位,現卻各安天涯,已然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