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風雨前夜(四)
“噠、噠”
兩碗鋪了蛋的紅湯素面,被先後放上餐桌。
羅生生擺好箸筷,朝他呆滯低垂的額前,晃了晃手。
“阿東?”
“阿東!”
“喂!阿東……發什麼呆呢?”
直到被她三叫過後,程念樟方才回神。
見她近前,這男人的第一反應,是微微後撤上身,同時翻手扣回手機,堤防之心甚重。
他會有這種表現,並非出於閃躲,而是心理應激後的自保本能罷了,沒有太多深究的必要。
只是人與人之間陡生的嫌隙,往往與這些微末細碎,並脫不了干系。
他的“本能”,落到不知因果的羅生生眼里,難免會進化成為另一種名為“心虛”的意涵。
“走神而已。”程念樟隨口解釋。
“哦……我還以為你在想著別人。”
陰陽怪氣。
說完這句,羅生生便順手拉開椅背,在他邊上坐了下來。
她彼時垂眸也不看左右,只專心捧起面碗,吁氣吹拂幾下,小口小口地抿了抿底湯,以此暖胃,好來備足精神同他對峙。
然而此刻的程念樟,頭腦里紛繁復雜,沒有冗余的神智可以用來同她猜心。
於是只見這人眉間急皺,目光快閃過鋒利。在掐滅煙,拂掉桌面落灰後,他語氣極其不耐地問道:“別人?你指誰?”
“先吃點面吧,這個紅湯我吊得很鮮,有點奧灶面的味道,肯定比你那破粥好——”
“嘩!”
碗底擦桌,發出刺耳聲響。
聽她又開始與自己推手,心煩頓起的程念樟,也不再壓抑戾氣顧及體貼,直接倏地將面前湯碗往一邊撥開。
動作間震出大攤水漬,濺燙在手背也不自知。
“有事就攤開來講,沒必要拉東扯西,和我不停打這些啞謎,不累嗎?”
羅生生沒打啞謎,她只想心平氣和地溝通而已。
“你怎麼了?突然發這麼大脾氣,我哪里惹你了?”
女孩不解。
聽聞她拔高音調的詰問,意識到自己的確有些失控後,男人斂睫半閡起雙眼,長長吸入了一口涼氣。
他的頜骨隨牙關緊咬,帶起面頰皮肉的微動。
如此幾下,隱忍著調節了會兒情緒,發覺仍舊釋放不得,程念樟便用力攥起五指,直到泛紅的手背暴起青筋,有了刺辣痛感,方才逐漸尋回自己慣有的理智。
待感覺終於平穩,他沒選擇立刻去接羅生生的話茬。
而是伸手抽了幾張餐紙,抹掉桌面水漬,再撈回面碗,執筷攪動,低下頭,默默無言地吃了起來。
“昨天我碰見宋遠哲了。”
男人聞聲,停下筷子,全身登時僵住。
“他給我看了點東西。”
“什麼東西?”
羅生生把手機相冊打開,點出照片,緩緩推至他的眼前。
“喏。”屏幕上,當前亮著的,是程念樟與張晚迪接吻的畫面,女孩用秀氣的雙指點觸,將圖片細節撐開,不斷放大:“我看過圖源信息,偷拍的人,鏡頭用的是270毫米焦段,用這個焦段能拍這麼清楚,想來他當時距離你們,應該也算不上太遠……”
“和她親得就那麼投入嗎?邊上有人都沒半點察覺。”
她的語氣冷冷淡淡,自細致入微的分析中,透出一股過分疏離的睿智,教人心涼。
“呵”嘴角抽動,程念樟看過照片,不知聯想到什麼,亦是笑得十分冷峭:“你想聽我怎麼答?”
“我就想聽實話,前因後果說明白,不要騙我就行。”
“沒什麼前因後果,藕斷絲連罷了,這個答案你滿意嗎?”
羅生生瞠目。
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而且她也篤定,他說得絕不是實情。
“程念樟……別說氣話。”
男人抱胸。
“你也知道是氣話?”
“羅生生,裝夠了嗎?捫心自問,你要是真像你表現地這樣信任我,那昨天宋遠哲找來,給你看過這些,換作正常心智的人……該是現在這種反應嗎?”
“呵,和我算計……玩來玩去,全不過是些秋後算賬,背後插刀的老套路,膩不膩?”
程念樟說到這里,忽而垂頭,從褲袋摸出盒新煙,往台面衝了衝,抽出一支後,又朝她面帶譏諷地,繼續嗤笑道:“我以為你經歷了些事兒,能有多大長進,沒想人的本性終歸難改,你還是喜歡把自作聰明當成是人間清醒,根本不吃教訓。”
“叮——”
話落的瞬間,火機掀蓋,拇指擦動滾輪,打出的微光將程念樟的面容映亮。
其間眉眼糾纏,他的表情,入目實在教人膽顫。
“明明騙我的是你,你不要說些有的沒的,和我惡人先告狀!”
“哦?”程念樟吐煙,穿過朦朧塵霧與她對視:“說得好像你就有多澄明一樣,還不是照常在和宋遠哲私會,不然——”
“啪!”
一記耳光落下,扇在程念樟左臉,力道很輕,只為讓他停嘴。
羅生生被他無端的汙蔑給猛然激出一股怒意,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地也很厲害。
然而盡管氣急攻心,她仍不懈壓制著衝動,沒讓自己喪失掉基本的清醒,更不至於被他這種同歸於盡似的臆斷,給帶偏著,拐進互揭傷疤的臭水溝子里。
“我沒和他私會,你不要以己度人,自己心眼髒,就看什麼都髒。”
她又說他髒……
這個“髒”字,就算不是上回爭吵時所指的那層含義,聽來也相當刺耳。
被她掌摑後,程念樟便一直維持著偏頭的姿勢,沒再回首,也沒給任何言語上的反饋。
他指間夾的煙,裊裊升騰,曲折向上後,逐漸化成一縷孱弱的細线,就像他們當下浸泡在沉默里的氛圍一樣——
孤直、易碎……憋屈且難挨。
“你說句話。”
羅生生受不了軟性的折磨,於是抬手點了下他腕骨,想要程念樟開口。
對方被碰,只觸電般縮了縮手,並沒有聽從她的吩咐。
兩人就這樣,又各自沉靜幾秒,最後還是羅生生先他服軟,退一步道:“如果有誤會,就解釋誤會,沒必要為了賭氣,說些有的沒的,故意把矛盾激化。實際上,我沒有不信你,也沒有和宋遠哲搗漿糊,會憋到現在,只是想當面聽你說清楚而已,不是為了打壓,更不是為了遮掩什麼,懂嗎?”
“生生……”程念樟驀地喚她姓名過後,話語頓挫,隔了會兒才繼續開口:“我現在很累,你放我再安靜一會兒,可以嗎?”
他說累時,聲音是真的透著疲憊,不像是句為同她逃避,而胡謅的借口。
“你到底怎麼了?”
“錢韋成出事了。”
男人嗓音沙啞。
因觸及到痛處,程念樟喉頭不禁生出細微的顫動,似是有哽咽的勢頭,但哭意還沒蔓延,就很快被他給抑制著吞回了肚里:“剛得到消息,是車禍。他目前正躺在ICU里,生死未卜,情況很不好……”
“啊?”羅生生驚訝,聽聞這個消息後,她木訥了好一會兒,才算是把事情和狀況給咀嚼明白:“錢大哥……怎麼會?前幾天還碰見他呢,怎麼會遇到這種事?太突然了!真的太突然了!”
被愕然影響,這段話她說得顛來倒去,沒大營養。
男人揉捏眉骨,只為平息額角被她聒噪給驟然引出的劇痛。
“事發湊巧,這場車禍大概率不是場意外,究其根源,和宋家兩兄弟絕對擺脫不了關聯。我現在要去趟醫院,韋成身邊目前只有宋毅的手下在看護。如果就這麼放一群歹人在他左右,我實在沒有辦法安心。”
“那你快去,我倆這點拉扯,說白了都是小事,後頭再聊也行,當下還是人命更加緊要。”
說話間,羅生生迅速調節情緒,起身向前,拉了程念樟肘窩一把,意圖提振他的精神。
這姑娘雖然嘴上大度給予開解,實則內里還藏匿著心結。
但萬事總有輕重緩急,她共情了下程念樟現下的處境,換位思考過後,豁然就明白了這人情緒變化的根因。
“夜深外頭還是有點冷,你把大衣穿上。”
見他不動,羅生生走出兩步,從玄關處將他衣物取下,給男人披到肩上。
然後再用蠻力把這蔫了魂的人給提拎起來,擅自作主地,替他拋掉手里那根沒抽幾口的殘煙,捏住男人下臂,依次伸進兩邊袖口……
就和給幼兒園小朋友穿衣似地,從上到下,從里到外,通通幫他收拾了個妥帖。
“你這種精神狀態,開車我不放心,要不要先通知小謝?還是干脆我來載你過去?”
“不用,我自己能應付。”
程念樟拂去她,回復的音色空洞。
神情也像歸位到了他們重遇後,最初始的那段時間——
滿目漠然著,再沒有了沾染溫度後的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