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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0章 困獸(下)

  這場突來的矛盾,之後又持續了良久,直至錢母血壓急升,驟然栽倒,才算堪堪有了停戰的勢頭。

  熱鬧自此逐漸哄散,凌晨醫院的走廊,又恢復到了尋常的安靜。

  程念樟獨坐在張偏僻的長椅,那里明暗交接,光影造出分割,就像一把鍘刀,將他與人世切離,只身掉進黢黑的夜色里,了無聲息。

  吳翯與陪警陳勁在護士台處遠遠觀察了他一陣,其間,他們順道與護士長交談了些雜事,復盤了下午到晚上,急診這方天地里,各色人物的往來與表現。

  陳勁是經偵出身,摸排线索的邏輯縝密,手段和話術也十分靈巧。

  三下五除二就大體掌握了整個事件的脈絡,將涉及人物之間的關系,以及他們彼此間肉眼可辨的利害與親疏,都一一做了厘清。

  “領導,我這邊差不多了,要去會會他嗎?”

  告退護士,陳勁附耳吳翯,輕點程念樟所在的位置,小聲報備了這句。

  吳翯常職是中央巡視組高級專員,這趟下派安城,兼任專項督導組組長,屬正兒八經的副部級官員,確是宋毅少能接觸得到的人物。

  “宋毅走了嗎?”

  “叫王局找他做筆錄去了,剛遣走。”

  “嗯”吳翯點頭:“這人做事鬼祟,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從我們到達伊始,就一直在阻撓你我和程念樟單聊。問他話,回得也都是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不光避重就輕,還愛鑽制度上的空子。你讓下面人盯他社會關系再緊一點,後期約談時,也要更注意方式方法——”

  話到這里,他突然停頓,用眼光掃打了圈周圍,帶過病房外幾個遺留的宋毅親信,雙目微眯著,將本就很小的音量,又再壓低了一些:“切忌打草驚蛇,抓小放大,辜負了上面的苦心,明白嗎?”

  陳勁聞言,面色鄭重地點了點頭。

  “明白。”

  “好了,剩下回去再說。看窗外天也快亮,我們還是抓緊一點,先把流程走完吧。”

  說完這句,吳翯手指微動,示意陳勁按下錄音筆。待他倆准備工作就緒,便緩步朝向暗處,一前一後地走了過去。

  “小程同志,你好。”

  一聽冰鎮的可樂,伴隨問候,驀地出現在了程念樟的眼前,教沉陷在龐雜思緒里的他,忽而有些驚乍。

  “哦……是吳組長,這是?”

  待看清來人,程念樟下意識想起身,卻被吳翯給先一步按了下去。

  “我看你助理去窗口配藥,走了已有一陣,就想先給你拿個東西冰敷一下,好能幫臉上消消腫。”

  錢韋成父母剛才被小謝攔開後,見肉搏不行,就隨手抄了幾個藥瓶,往他們這對主從身上猛砸,其中一個正中了程念樟的眉骨,弄出了塊不大不小的烏青。

  配合他側臉指甲的幾道刮紅,情狀甚是淒慘。

  因為當下心里藏著事兒,程念樟也沒過多在意外傷,此時被人提點,肉體上的痛感,方才開始絲絲縷縷地顯露出來。

  “謝謝,您貼心了。”

  領導的好意,在政治語境里,如非立場對抗,是絕不宜推拒的。於是謝過後,程念樟便從善如流地將可樂接了下來,貼臉摁在傷處,昭示服從。

  吳翯見他這樣,嘴角勾扯著淺笑了一下,揮手讓陳勁把另半邊走廊的室燈打開,還以明亮後,彎腰坐在了他的邊側,姿態利落,極具颯爽。

  “我瞧現在網上,很多明星都酷愛自矜,今天看了看你,倒是好像並沒有這種毛病。”

  “我也就個普通人而已,您過譽了。”

  “不用自謙。哦,對了,知道我們找你,是為什麼事嗎?”

  程念樟搖頭,裝傻道:

  “是為韋成嗎?我來前以為只是車禍,沒想竟會牽扯出這麼多事情,甚至驚動你們……”

  “不是車禍,市局那邊查過監控,定性後車駕駛員涉嫌故意殺人,已經立案了。”

  “故意殺人?”

  “我看你這麼迷糊,應該不是宋毅那邊通知你過來的吧?”吳翯挑眉,一下就抓住了關鍵,看向程念樟的眼神頓時聚焦,誓不放過對方任何情緒上的變動:“其實案情在我們來時,就已經和宋毅還有被害人家屬做過了溝通——後車駕駛員雖然目前正處逃逸,但從交通局那邊調檔後發現,車牌行駛證下登記的姓名,叫卞志恒,屬於熟人作案范疇,抓逃的難度不算太大——”

  聞言,程念樟不禁錯愕,登時轉臉,瞠目看向他,滿眼透露的,皆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不可能!絕不可能是志恒!”

  語氣是斬釘截鐵的堅定。

  吳翯稍愣,他是紀委出身,對審訊時證人的心理狀態,把控度極高。

  一般遇到這種當事人不假思索、無懼對視的情形,大概率可以判定,對方是在出於本能同他辯駁,不似撒謊。

  “目前還只是初步框定嫌疑人,算不上通牒,如果他確實沒犯事,我相信公安那頭的同志,也絕不會為了交差而冤枉個好人。你說對吧,小陳?”

  陳勁接收眼神,淡淡點了點頭,公事公辦道:

  “刑偵牽涉人命,判罰也重,查起來會比外人想象地要細致很多,而且現在偵查手段也比從前先進不少,基本杜絕了冤案發生的可能,如果他沒犯事,那就不必去過分擔心公道的問題。”

  這是句站位很高的解釋,一下就堵死了程念樟將要出口的後話。

  這男人當下胸膛起伏,今夜接踵的打擊,每一下都像重錘敲擊在他心口,沉悶地發著劇痛,卻根本沒有任何機會,讓他能夠放肆叫喊出難受。

  “所以吳組長,既然韋成的案子歸公安管,那你們督導組今天特意找我,又是幾個意思?”

  “是這樣的,錢韋成上午用單位郵箱朝掃黑辦發了封郵件,舉報你和蓮山事件關聯,曾涉嫌參與組織多起性賄賂事件,郵件內包涵了一份嫖客名單,政商兩界都有,單就波及人員來說,一旦落罪,性質是相當惡劣的。其實不光我們,還有國地稅方面也收到了他對你的檢舉,只可惜大家還沒來得及向上面請證質詢,這頭舉報人就出了這檔子事……”

  “哎……”

  在吳翯話尾的嘆氣中,明顯能聽出些發自真心的惋惜,卻不知他到底是在惋惜著錢韋成的性命,程念樟的前景,還是單純在感嘆著案件偵破的不易。

  照理對於這樣的汙蔑,正常人都會有些應激。

  但連串的刺激,已讓程念樟的心態變得麻木。

  對於那些莫須有的罪名,這男人根本提不起勁來給自己申辯,只默默低垂下頭,用力揪扯發頂,企圖用這種自虐式的發泄,來讓自己盡力維持住理智和清醒。

  “韋成目前在辦離職手續,脫密期OA權限會上收,這封郵件也不一定就是他發給你們的。”

  “嗯,技術那邊定位了IP,發現郵件發送方特意用了代理,以實名舉報來說,確實不符合行為邏輯,所以我們對郵件內容的真實性,目前也是存疑的態度。不過既然收到了群眾舉報,該走的流程還是要走——”

  說時,吳翯勾手喚來陳勁,將他遞上的證件接過送上:

  “這是我倆的工作證,你確認一下。”

  待程念樟看過,他又展開一張蓋有檢察院公章的A4紙,題頭是“詢問通知書”五個粗體大字。

  “檢察那邊的同事加班發過來的,你摸摸,紙背還熱乎著呢……你是公眾人物,我們也不好太大張旗鼓,所以只能用這樣方法,來麻煩小程你和我們去紀委坐一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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