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熄滅
聽問,羅生生不敢抬眼,睫毛輕顫著,牙關緊咬住內唇,遲遲沒有給出答復。
“是宋遠哲嗎?”
男人追問。
羅生生前額磕點,算作了承認。
兩頰掌心的力度,自此逐漸松懈,程念樟放開她,緩緩起身,將桌面紙盒的絲帶拆解,一句話也沒再多說。
“阿東,你……在想什麼?”
“孩子是他的嗎?”
“啊?”
羅生生半張著嘴驚詫,本來都已准備好要跟他做的坦白,忽爾又被這句詰問,給通通打回,吞咽到了肚里。
“不然我想不出什麼你近來反復無常,連懷孕這種大事,也要瞞我到底的理由。”
他並非缺乏感知的個性。
從澳洲到印度,再至回國,這女人態度上的飄忽和偶爾無來由的冷淡,實際總在折磨他的心神,讓程念樟常會不自覺地,陷入到自我懷疑的漩渦當中——
本以為是兩人還有內生的矛盾亟待解決,是自己沒有表夠共赴未來的決心,抑或沒有給她提供足俱安全感的態度與環境……
然而現在看來,全不過些自作多情罷了,她根本就沒有這些深遠的擔憂。
“我不知道孩子是誰的,那段時間和他做,你也知道,其實事後我都有避孕。醫生當時檢查,說我沒有輸卵管方面的問題,宮外孕大概率就是濫用藥物造成的。瞞你,是因為我覺得自己能解決掉這個問題,不是你心里想的那種原因。”
“和他……哪段時間?”
程念樟拆盒的動作放慢,視线回避著她,垂眸對焦在蛋糕上的草莓,淡淡問道。
“一月中的時候。”
“哦。”
那確實分不清楚。
應完這聲,男人撇了撇嘴,應是心結有被紓解,如釋重負般吁出口濁氣後,緊繃的身體姿態,也隨之肉眼可見地松弛了下來。
他調整表情,面帶著淺笑,將蠟燭挑揀出來,插入蛋糕,再擦火引燃,托手遞到了羅生生的面前。
“閉眼許個願吧。”
女孩沒有照做,眼睛眨動兩下,淚就直直墜了下來。
“你都不問問我,昨晚為什麼要去找他嗎?”
“我怕聽了會有脾氣,今天是你生日,不宜為他鬧起爭執,殘害掉心情。”
“呵。”羅生生低頭,輕笑出聲:“你們男人果然沒什麼兩樣,說起話來,都是這副自以為是的挫腔。”
聽她情緒似有急轉直下的苗頭,程念樟眉間頓起褶皺,暗道不妙,心想自己不該沉不住氣,挑在當下這個時機朝她質問。
“先許願吧,這蠟燭不經燒。有些事情既然過去了,那日後我們再找機會攤開,其實也不遲——”
“呼……”
未等他把話說完,羅生生既不閉眼,也沒許願,直接敷衍地吹熄掉燭火,臉上根本找不到半點壽星合該展露的高興。
“這樣可以了吧?”煙縷四散升騰,形態飄零,羅生生瞳孔跟著失焦,再慢慢找回錨點:“你還記不記得錢大哥出事前,我們吵了一架?”
“記得。”
程念樟放下蛋糕,重新坐回椅凳。
病房雖然是恒溫的設計,但三月北方的天氣,夜深還是擋不住會有涼意。
羅生生曲腿墊高被褥,把床尾的蓋毯拱近手邊,撈起遞給了他:
“先披上這個吧,別每次瞅我不開心就用脫衣服這招,搞得我像個色令智昏的浪女一樣,你不覺得幼稚,我還嫌你瞧不起人呢。”
“哼。”男人沒想她會突然拐彎兒自嘲,聞說後,不禁抬手掩鼻,側頭就是一笑:“不然你想我怎麼服軟?跪下嗎?”
“也不是不可以。”羅生生將嘴角勾起,勉強算是回敬給了他一點笑意:“誒,程念樟,我和你說件事,你別不高興。”
“什麼事?”
“張晚迪早上來看過我,送了條綠色的裙子,剛才沒找見,是不是被你收起來了?”
床邊正在裹毯的男人,聽到“張晚迪”三字,雙手將將披掛一半,面容便登時僵住。
“她來找你做什麼?”
語氣戒備。
“來嘲笑我蠢吧……講了些有的沒的,很膈應人,不過後來我仔細想了想,她嘴里說的……卻也不全是些毫無道理的東西。”
這句話既沒有前因,亦未接後果。
對此刻思緒混亂的程念樟而言,只覺得雲山霧罩、不明所以,根本無法厘清其中脈絡。
“生生,不要打啞謎,到底出什麼事,你把話給我說清楚。”
“實際事兒挺簡單的,昨天我會去找宋遠哲,就是她出的主意。她說錢韋成的車禍是宋家的手筆,還講了你被紀委調查,後面可能會要坐牢之類的事情,總之就拿些我認知以外的東西來嚇唬人,拐騙我去哄宋遠哲開心,好把你救出來……”
“你信了?”
“嗯,信了。不過我今早才知道,原來他們是一伙的……”女孩撅嘴,面露懊惱:“蠢死了。”
待她話音落下,程念樟凝住面色,陷入沉默。
被隔絕夜雨後的病房,自此淪為靜室,讓男人粗重的呼吸,再難被雜音遮掩,直教怒意漸顯。
大概是情緒上了頭,羅生生聽他不回,也沒忌憚這人隨時可能會爆的脾氣,深吸口氣後,又顧自接道:
“不過還真別提,她好像確實很喜歡你。不光日常照應著,到了這種危機關頭,別人明哲保身都來不及,她居然還甘願替你奔波,為你舍利。一個金主能做到她這種程度,其實想想……也是挺不容易的哦,你說對吧?”
“說夠了沒有!”
羅生生搖頭。
“她早上還講了點別的,講你這人最懂權衡,從前就算被黎珏這幫人欺侮了,但一念及和他們錢勢上的差距,還有自己現在這種‘遠大’的前程,不止在當時選擇了隱忍和原諒,還順道同化,逐漸變成了他們這群人的幫凶……”
“羅生生!”
“你別吼我,話是張晚迪說的,我只是轉述給你,有氣朝她撒去。”
嘟囔完這句,羅生生攤開右手掌心,抬高向上,示意讓他牽住:
“拉我把,有兩句話,我想坐起來問你。”
她想要直視他的眼神,想從這人最真實的情緒,而不是矯飾的言語當中,來獲取到問題的答案。
程念樟當前下看著地面,眼珠得令微動,視线明明觀察到了她的動作,身體卻僵持著,直到隔過好一會兒,方才有了回應。
“你要問什麼?”
“所以……她講得是真的嗎?”
男人沒答,聽言後的第一反應,是從她掌心抽手。不料指尖剛有掙扎,便立馬被對方用雙手給擒住,牢牢摁死在腹前的被上,不得脫逃。
“問這種問題有意義嗎?都過去那麼久的事了,你讓我拿什麼朝你證偽?”
“沒做的事情,回答沒做就好了,這樣反問會顯得人很心虛,你知道嗎?”
“那你就當我心虛吧。”
羅生生癟嘴,望他撇頭回避的姿態,便愈加難以抑制地住,心中那股傾覆而來的失望:
“其實你和宋遠哲也沒什麼不一樣的,都是叢林法則的擁躉,信奉著弱肉強食的道理,對吧?”
“什麼意思?”
“你看啊,那些真正欺你的,害你的,壓迫你的,侮辱你的人……你沒膽去反抗。卻偏偏盯著我爸當年甩手的過錯不放,見他癱了,就來害我哥哥,搞父債子償那套。”
“程念樟……你說這不是欺軟怕硬是什麼?不是惡人幫凶又是什麼?給哥哥奔喪那會兒,我也真是眼瞎,居然會把你給當成是能救我於水火的大英雄——”
“太諷刺了。”
程念樟呆住,全身松去勁道,神情茫然,目色毫無聚焦地看向了她的方向。
“你在講些什麼?我聽不懂。”
“宋遠哲昨晚給我看了點東西。我哥案子里,那幾個願意翻供的證人,你還記得吧?”女孩轉頭看他,一眼就瞥見了對方臉上的錯愕:“他們賬戶,三年多前有好幾筆國內的匯款入賬,正好集中在案件初審前後。宋遠哲的人查賬不仔細,只去找了最大頭那筆的交易對手,當時大概是超了外匯管制的關系,對方走得是外貿公司的離岸戶頭。你這人做事仔細,還特地讓卞志恒弄完法人變更,再去工商注銷。不過這種手段前兩年算高明,現在國內紅盾一查,小動作都清清楚楚的,時間线也能逐條對上,連辯解是巧合都難。”
“志恒名下的公司多如牛毛,宋遠哲有心要離間,隨手挑一個貼合的做張流水就行,騙你綽綽有余。”
“你嘴真硬。”羅生生放開他,頗感無奈地搖了搖頭:“我不是都說了他查賬不仔細嘛。當時看圖片,這筆公賬上頭不遠,還有筆來自個人的小金額試匯,名字叫JING LONG。這個名字我聽你提過,沒記錯,應該是季浩然被打的第二天早上。你當時說這人背景不干淨,所以我印象很深。昨晚我怕漏嘴,教宋遠哲順藤摸瓜再去害你朋友,就沒點出來。後來我故意說不信他,他也沒拿這個出來當作佐證……所以其實很明朗的,你也別再裝了,狡辯真的很難看,你知道嗎?”
男人吸氣,胸膛起伏。
“我沒想過讓羅熹去死。坦白和你講,與其說我當年是在報復,倒不如說是大局里的一步走棋,吃兵進卒的取舍罷了,不是羅熹也會是別人,犯不著來過分揣度我的惡意。而且他的死,罪魁禍首到底是誰,應該不需要我來提醒你吧?”
話畢,程念樟起身扔去毛毯,也不管濕濡,直接穿回襯衣,套上外套,就是副作勢要走的腔調:
“早點睡吧,小鄒在外面,有事可以叫他。”
“你去哪兒?”
“和你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