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盲
入夜後,安城下了場大雨。
過掉驚蟄,天氣就是這樣,乍雷伴著澍雨,一陣接著一陣,總是倏忽忽地來,再慢悠悠地走,留下滿地濕稠的泥濘。
羅生生感知他來後,中途醒了半晌,勉強喝過幾勺男人喂的咸粥,眉頭擠弄,推辭不合胃口,便又掀被寐了過去。
其間,這姑娘什麼也沒問,什麼也未述說,除了初始透露出些委屈,整體情緒上,還是疏離感要更加占據上風。
既便她慣愛拿喬,但這種表現,一點都不像她會有的脾性。
很反常。
“消息里說,等我回來再看,怎麼今早突然做掉了手術?”
察覺異樣,程念樟沒像從前那樣擊打直球,反而改換綏靖,一面替她掖住被角,一面語氣輕緩地問出了這句。
句意充斥懵懂,教羅生生聽後,身體不由一僵。
“你……沒聽說嗎?”
“聽說什麼?”
程念樟接話很快,眼中弧光微閃,語氣迫切。
他被問審的這段時間,安城的日月,早已換過了新天。
景隆為避風頭,過境香港後,目前正在泰國安頓,算是泥菩薩一個,這幾天奔忙地厲害,應該很難顧得上程念樟的周全。
此番眼线被剪,這男人便只能全靠自己來投石問路,淌水過河。
然而不巧,宋氏當下正處戒嚴——邱冠華人在北京,縱使有心,觸手也鞭長莫及;宋毅則疲於應付巡察,對下一概命令不見,根本不透風聲;其他高層,為表割席,也都是副避他惟恐不及的樣態……
說白了,現時的程念樟,就是個摸瞎的青盲,連公司內部消息都難打探,更別提去獲知宋遠哲的動向,和羅生生這頭的各種遭罹。
就算他對事態隱約有些猜測,卻也沒那麼神通,能在短時間內拼湊出整件事的全貌。
“呃,難道張……”羅生生訝異於他的無知,下意識脫口想提張晚迪,但恍然回過神,又立馬改口道:“難道你不曉得去問問醫生?”
“這間病房是後換的,醫護也輪值過一波,小鄒白天去前台問詢,都說不太清楚你送醫時的狀況。”
話畢,男人拉開椅凳,張腿坐下,伸手習慣性地搓進褲袋,想摸根煙來向嘴。
未料一掏到底,卻只抓了把空。
待愣過兩秒,他才後知後覺,醫院本就不應點火。
算上錢韋成出事那回,這該是他第二次在同件事上失態,這人心慌常不外顯,但還是難逃小動作里敗露出的端倪。
“昨晚又流血了,比周六那次還要嚴重一點,如果傻傻等你出來,估計我人已經沒了。”
聽她會有生命危險,程念樟乍然抬頭,放置腿側的左手,為克制震顫,一下攥指成拳,捏地死緊。
“什麼叫……人已經沒了?”
“就是字面意思。你網上沒查嗎?宮外孕出血很危險的。”說到這里,羅生生忽而咬住下唇,失望地偏頭,忍住淚看向窗外夜雨,小聲囁嚅道:“哦,我忘了,你很忙的。”
男人的表情定格。
“你別這樣。”伴隨求請,程念樟躬身前傾,雙肘撐在腿面,將面容埋進了自己掌心,於幾下深重的呼吸過後,方才重新開口:“你應該也有聽說,這兩天出了些非常棘手的事,一樁接著一樁,讓我幾乎沒有機會喘氣。關於懷孕,之前沒早發覺,現在又沒能顧好你的周全……肯定是我做得不對。”
自話里能辨出,他確實處在種極度的疲累當中,語氣雖然刻意隱忍,也認真道了歉意,但多多少少,還是沒法藏住這男人的底層語意里,對愛人不夠包容體恤的埋怨。
“要是覺得窒息,你就先回吧,我現在剛做完手術,又疼又累,也沒辦法給你提供太多情緒價值。”
說完這句,羅生生直接轉身背過了他,用行動言明了態度。
她知道這樣很作、很任性,也並非完全不能諒解程念樟目前的處境。只是情感中的包容者,似乎總會更容易被忽視、被裹挾,還有被傷害。
即使撇開有關宋遠哲和張晚迪的那些晦澀不講,光就身體來說,她也應是兩人間更處難挨的那個才對,命都差點沒了,哪還有回頭再去安撫程念樟的道理?
百事哀里,要是誰都像他們,覺得自己是最哀的那個,那感情難免就會落進死局。
果不其然,室內由此,陷入了一派兩相沉默的靜謐。
窗外偶爾爆閃,緊接幾秒,“轟隆隆”的春雷跟著炸響,讓氣氛增添出了不少環境帶來的壓抑。
也不知過去多久,床邊有了兩下凳腳起落的動靜,隨之是男人穿衣時布料的摩挲,和幾下不明原因的嘆息。
門扇在他步履暫停後被按下把手打開,“吱呀”一聲,很快又重新落鎖。
房外與剛才相比,“嗡嗡嗡”地,多起了不少人言的細碎,大家聲量都很輕微,教人辨識不清,他們具體都在說些什麼。
大概這樣交談了幾句過後,就是男人鞋跟觸地,腳步漸行漸遠的踢踏……
哦,程念樟走了。
羅生生靜聽著一切,默默拉高被單,將布料的邊緣壓在眼下,吸干濕淚。
明明是她提的滾蛋,可他聽話照做之後,這姑娘卻反而覺到了失落。
手機此時恰好在台面震動兩下,因為時機湊巧,羅生生以為是那死男人的來信,便也顧不上刀口撕疼,趕緊翻身撈起手機查看。
然而……大失所望。
是工作上的消息,大壯替人事傳達,說程制片只會領導,給她批下了三十天的小產假,順道發了些有的沒的,再噓寒問暖一通,大意讓她好好休息,爭取早日歸隊雲雲。
羅生生見信後努了努嘴,似是不大領情。
實際她怕有蜚語,白天只請了五天的病休,未曾和單位提起過流產的事情。
男人這種生物,好像都有自大的毛病,總會不來過問她的意見,去做些想當然是“為你好”的舉動。
誰要他請假了!
“好想罵罵他啊……其實,吵一架也不是不行。”
羅生生捧著手機,手里“噠噠”敲鍵,胡亂地回復了大壯幾句,嘴里跟著手動,也是嘟嘟囔囔,說得卻全是些數落程念樟的壞話。
後夜,雨勢愈漸變大。
護士查房時,怕驚雷駭人,走前替她拉起了窗簾,同時隨口問了句家屬怎麼不在。
對方剛才是有見到程念樟進來的,說這話,關懷有余,更多還是帶了打探八卦的心思,眼色一閃一閃,讓人略感不適。
羅生生防備心重,沒理她的探詢,轉而繞到別處,問了些常規的病理問題,比如自己大概多久能摘尿管,什麼時候可以下床,傷口會不會留疤之類。
就在兩人交流的中途,房門再次打開。
護士因站位靠外,先羅生生轉頭,見到來人後,不禁抬手擋嘴,流露出副驚喜又訝異的神情。
推門一半的程念樟見狀,亦是有些愣怔,只瞧他不太自在地挪手,往背後藏了藏,用另手指向床位,低聲問道:
“是她不舒服嗎?”
“哦哦,不是的,我們以為病人家屬不在,就正常過來巡房問問需求。病人體質挺好的,恢復地也不錯,正常3-5天應該就能出院,回家後再好好坐個小月子,基本就能排除掉大部分的後遺症……”
病床上,羅生生聽這嘰里咕嚕的,禁不住歪頭,詫異地盯向護士。
心想——
剛還問一句才答一句的家伙,怎麼見了死男人,就和打翻煉油桶似的,巴不得把肚子里能說的,全給往外傾倒出來。
“好的,辛苦你們了。”
程念樟聽完頷首,將門再推大些,側身站定著,握住把手不放。盡管語氣和表情皆是溫和,但身體語言卻明晃晃地表達著“送客”兩字。
“呃……程先生,冒昧問一下,您是病人的……?”
“我是她愛人。”
估計是嫌對方沒什麼眼力見,男人答時,臉色立刻轉冷,言語間流露出淡淡慍色,情態不似好惹。
這護士也是個膽大的,聽聞他說“愛人”,浮夸地再度捂嘴,回頭眨巴著瞥向了羅生生。
“那昨晚……”話到半路,她眼睛滴溜一轉,忽而反應過來不該繼續,又略略尷尬地看表,接著找補道:“我看時間挺晚了,病人早點休息吧,家屬要是有什麼需求,按鈴或者去前台找我們都行。”
“知道了。”
流程走完,這護士便趕忙收起筆,碎步小跑著走了出去。
程念樟望她背影,眸目半斂,眼神暗含犀利,不知是在考量著些什麼。
“我以為你回去了……啊!怎麼弄得一身濕?”
因視角被床簾遮擋,為看清他,羅生生只得撐床吃力地坐起,沒想入目竟直接撞見了個雨人——程念樟當前,頭頂全是結了縷的濕發,襯衫的布料幾乎被水打到了透肉的狀態,貼緊著胸腹,將身材暴露無余……
看來起既落拓,又色氣。
也難怪剛才那個護士會感驚詫——
這場景,換誰,誰不眼呆?
“下去透口氣,抽了兩支煙。”
見他關門走近,羅生生抿唇咽下唾沫,重新倒躺回了床鋪。
“什麼香煙這麼厲害,雨里還能點著?”
“呵。”男人聽言低笑,笑完抽手,掀開肘間正在滴水的外套,露出左手提拿一路的紙盒:“找了幾家都是打烊,就算開門,剩下的品類也不多,我讓店家現做了一個,所以有點耽誤。”
那是個八寸大小的奶油蛋糕,大概是准備匆忙的緣故,只在胚身上做了些簡單的拉花,嵌進三顆鮮草莓,賣相說不上多好,卻也算不上是壞。
“我現在只能吃流食,吃不了蛋糕。”
羅生生眼里有淚,硬憋著不掉,朝他掃興地懟出了這句。
“那我吃,你負責許願就好。”
“真老土,這年代誰還信這個?”
“老土嗎?”
男人坐下,解開襯衫的襟扣,隨手脫卸掉,扔向另邊。
羅生生看情形,以為他是想擦掉水跡,便指了指毛毯的方位給他。
不料程念樟非但沒有理會,反而撣開她手,俯身向床,捧住羅生生錯愕呆滯的臉孔,低頭淺吻了下去。
唇瓣點觸又分離,兩人額頭相抵,鼻息交錯間,他閉著眼,沉聲問出了這句——
“昨晚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