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疑心
季浩然確診痢疾後,為防傳染他人,一直自費住在離劇組不遠的另家酒店,沒與大家有任何接觸。
程念樟次日去探望,到達後,錢韋成借口隔離,阻撓著並未讓他進房。
兩人的相談,最後被安排在樓下公共水吧進行。同以往的攜手並進相比,這對故友當下的對坐姿態,已很難尋覓過去比肩的蹤跡。
侍應此時遞上咖啡,被程念樟謝過後接下。
他疊蹺起雙腿,端杯靠近嘴邊,吹開浮沫,再垂眸看向杯中,提手慢條斯理地攪動。
鐵勺觸碰陶瓷的幾聲“叮叮”,在電影語言里,既可以是小布爾喬亞的階級象征,也可以是源自上位的傲慢輕視。
程念樟當下想傳達的態度,很明顯屬於後者。
“韋成,你現在對自己和浩然,各有什麼打算?”
男人問完這句,抿了口咖啡,大約是不喜澀苦,只見他眉頭蹙攏著,威懾感頓顯濃重。
“你問近期工作,還是遠期規劃。”
“都有,先談具體的——”程念樟躬身,放下杯碟:“你想讓浩然歇到什麼時候?給我個定數,我好向劇組交代。”
“這事……主要看他恢復的狀態。抱歉念樟,我暫時做不了主。”
“哦?做不了主?韋成,是誰給你膽量,開始敢明著和我玩這些損招了?梁巋然?宋毅?還是說有其他躲在暗處,我不知曉的人物?”
這段話挑明地突然,語意中飽含機鋒。
錢韋成聽言,表情閃過一絲錯愕,隨後又迅速回歸平和。
“來印前不是你提點的,要我抓牢季浩然這根稻草,別再緊盯著與你舊時的交情不放嗎?既然這樣,那站在浩然的角度來權衡考量,最大限度地幫他爭取利益,才是我現在最該做的事情。大家各司其職、各謀出路罷了,你也別想得太過復雜。”
好一句以牙還牙的推手。
“韋成,這里沒有熟人,有些話,我就干脆和你直說——”程念樟的眼色,在愈加下沉的音調中,逐漸轉作晦暗:“那天捅破窗紙,原意是要拉你回營,而非逼你跳反。我本以為你能聽懂,但現在看來,到底還是撥錯了弦音,讓你意會偏了方向……”
其實談到這個份上,彼此已無異於在同對方交底。
錢韋成接收到他的這股凌厲後,非但沒有畏怯,反而抬手扶額,頗感無奈地低笑了起來。
“念樟,你還是老樣子,說好聽點叫作自信,說難聽點……不過自以為是罷了。”
“什麼意思?”
“我知道你查過我。對,宋毅之前是幫過我個大忙,作為回饋,我也曾在適度的范圍內,返過他些人情。但人心向背,絕不是你想得那樣,光靠利益驅使就能隨意操縱的。我有我自己對事物的裁決,和對人際關系的判斷。念樟,你是個很聰明的人,可就是太聰明了……聰明到時常會讓人覺得後怕,覺得被輕視,覺得在你身邊毫無價值——”
“所以……”程念樟不忍下聽,出言將其打斷:“這就是你背叛我的理由?”
對過搖頭。
“沒什麼背叛不背叛,這世上,沒有誰是為了另個誰而存在的。人是需要成就感的動物,我現在所做的一切,只是在選擇走我自己覺得對的路而已,和你們陣營間的紛爭,本質並沒有任何關聯。”
“韋成,做人不要太天真。現在的宋氏,明眼人都知道,宋毅和邱冠華兩派,早已到了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地步。以你的處位,在這時候和我談剝離,談個人價值,說白了,不就是想出逃的意思?和背叛有差別嗎?”
“如果你非要這麼想,那我無話可說。”
錢韋成嘆出口氣,拿起面前已經溫吞的茶水,一口飲盡。
兩人於這句話後,彼此默契地,幾乎同時將視线偏錯開來,在種難言的壓抑當中,各自保持著沉默。
也不知過去多久,錢韋成手機乍響,是季浩然的來電。
通話中,這孩子先和程念樟隔空打了聲招呼,而後問了他倆幾時能夠談好,又說自己助理當前也被感染正在養病,想托錢韋成順道帶點吃的回去。
對話整體來說,語氣都十分輕松,聽不出電話的另邊,展露有任何怨懟的苗頭。
匆匆摁下掛斷,錢韋成看了眼表,剛想提出先走,就被程念樟開口搶掉了先機:
“韋成,其他不論,我就再問你一次,浩然什麼時候可以復工?”
“等他恢復,等查出病理的源頭,等劇組條件改善……這些都不是單靠我能決定的事情,念樟,你明白嗎?”
“劇組上上下下近百號人,就為了他這點破事,被折騰成了什麼樣,你又有過了解嗎?”
“你是制片,代表片方利益,而我是經紀人,要為藝人考慮。立場不同,那就該盡量協商求同,而不是上來像你一樣,直接定性我是敵對,搞底线施壓那套,按頭說我跳反。”
錢韋成閉眼深吸一氣,忽而覺到了疲累。
“念樟,其實——”
“你回去收拾行李吧,邱冠華那頭已經給你安排了新的崗位,新的經紀人選定前,由小謝來暫代你的工作,他下午會過來做個交接,希望你們團隊能盡量配合。”
程念樟說時摸了支煙,話落後攏手點上,目光看向街景,不曾再分給對過。
“是邱冠華的意思,還是你的?”
問時,錢韋成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
“之前是他的意思,一直勸我疑人不用,但我信你不是奸佞,所以即便有些壓力,也還是照樣把星辰最好的資源,都分撥留到了你的手上。”
“所以現在呢?”
“是我的意思。”
……
上午程念樟剛出門不久,巴德就來給羅生生叫早,說是外頭過節,可以帶她去買套紗麗,正好借著灑紅時五彩斑斕的背景,拍些照片,留下點紀念。
如果放在平時,這其實就是旅行社專為宰客而設的收費項目,但今次巴德為顯地主之誼,不光主動包圓費用,還聯系了家當地極富盛名的工坊,專程給羅生生閉店,以供她試裝個盡興。
他們到店後,都還沒有開始細逛起來,這姑娘就一眼相中了條模特身上,綴滿Zardozi刺繡的楞哈。
試穿時,沒想到尺碼竟意外地還很合適,巴德見狀,便作勢問了嘴店員價格,想要幫她直接買定拿走。
可得知位數後,巴德原本堆笑的面容,立刻就皺起了眉頭,嘴里還碎碎念似地,反復強調這是婚服,基本不會有人穿去街頭雲雲。
羅生生本就沒讓巴德埋單的打算,現在看他面露難色後,就更怕挑便宜了,會不方便與對方推辭。
於是這姑娘大手一揮,正好趁他出去接電話的當口,自己花錢把這套堪比量身定制的禮服,給咬牙買了下來。
後來懶得脫卸,進出時穿著它來回照鏡,她是越看越覺得歡喜,就干脆讓店員幫忙,拿來自己手機,拍了幾張標准的試紗照,朝程念樟微信給發了過去——
“好看嗎?(星星眼表情)”
“巴德說這是婚服,嘻嘻(吐舌表情)”
“咦?”
“怎麼不說話?”
“(人呢?)”
“(你就要失去你的小寶貝了!)”
“(你已經失去你的小寶貝了!)”
“(你去找別的小寶貝吧!)”
“(再見!)(揮手表情)”
“……”
很反常,這男人照理都會秒回的。
在發完一連串表情包後,羅生生見對過仍舊沒有反應,不禁因突生的擔心,而對屏幕痴痴呆看許久。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就在她發完這句,正准備撥他電話的關頭——
對面聊天框的頂部,終於給出回應,跳顯變作“正在輸入中”的字樣。
“沒什麼事,只是有些難過。”
他竟然會說難過……
“為什麼難過?是嫌我穿紗麗太丑了嗎?(咒罵表情)”
行駛的車內,程念樟低頭見信,看到她因怕自己沉陷,而故意調侃的話語,原先的愁容便倏忽被笑意打破。
現時的他,左手支肘,撐在後座窗緣,緩慢搓捻著額前的皮肉;右手則用拇指上劃屏幕,點開了她剛才傳來的照片,於細心看過後,隨手在對話框打下了個——
“嗯”
再點擊發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