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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3章 孩子(下)

  行至片場,那里現下正在拍著群戲,工作人員皆是專注的狀態,甚少有人分神。

  程念樟和巴德站定後,在外圍等了半天,直到執行拿起喇叭喊咔,同儕退散,才終算被眼尖的場務將他們給認了出來。

  魏寅得到消息,走近時,身型看著明顯比年前分別那會兒要瘦掉許多,面上長了胡茬也不識得刮,灰頭土臉的。

  他來到印度十天,倒像是過去了十年,通身都沾滿了滄桑頹靡的塵味。

  “念樟你來了……落地怎地也不休整一下?我原還以為要等明天,咱倆才能碰面。”

  “飛來飛去習慣了,也沒什麼好休整的。最近這邊過節,酒店里我聽街上哄鬧,怕影響你們收音,就不放心過來看看。沒問題的話,今晚不會盯場太久,你照常拍,別太上心。”

  “嗯,是有些鬧騰,不過收音這些都算小事……”魏寅說著,摸索口袋,拿出煙來向他遞上一根:“浩然那頭才是問題。”

  季浩然?

  “他又怎麼了?不是說掛完水就沒大礙了嗎?”

  “叮——”

  火機燃起。

  兩人執煙先後挨近,隨著幾下過肺的吞吐,白霧四散,於夜燈下將男人們的面孔圍裹遮罩,迷迷離離的,讓人看不真切。

  進口煙在印度不是個好買的東西,魏寅給程念樟的,是這邊販童兜售的土煙,濾嘴工藝很差,吸進肺里,和野火蔓過草皮一樣燒疼,焦酸味也很重——

  體感上,可說是極其難抽,卻也極度提振精神。

  “事情是這樣的,這邊拍攝環境的關系,加上突來的病,讓浩然最近情緒波動很大。中間我和韋成也交流過,但他似乎不太願意調和,背地還與執行制片講了些條件,細摳合同條款,要求重排場次。把已經夠糟心的狀況,弄得更是雪上加霜……”

  “韋成?是他在作梗?”

  程念樟用力吐煙,即便霧靄朦朧,也能辨別出他此刻面色里的凝重。

  “不算作梗,他是經紀人,自然有他立場。只是如今的韋成站位變了,比起從前帶你時,少了許多情面,打起交道來,讓人還有點不太習慣。”

  “只是情面?季浩然這孩子,脾性向來浮躁,如果想讓他在圈里走得長遠,本身就不能太被慣著。多吃苦是為他好,這點錢韋成自己應該也非常清楚。”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的。短視才是人性的常態,他職務是經紀人,眼前看得著的利益,才是吃飯家當,對季浩然剩余價值的評判,肯定沒你看得長遠。”

  “要是他真這麼想,事情倒也簡單。”

  言罷,兩人忽而各懷心事地低頭,於沉默間,又再渡了口煙。

  剛才跟著程念樟的兩個印度小孩,現時仍在不遠不近處待著。他們一面觀察,一面學男人抽煙的樣態,夾著手指,點唇而又放開。

  中途大概是覺到了滑稽,他倆一起“咯咯咯”地捂嘴偷笑起來,情狀頗有童趣。

  程念樟被聲音吸引,無意掃了那對孩子一眼,而後復又低回,看向了地面。

  “老魏你先專心拍戲,不用擔心這些。明天我會抽空去找錢韋成聊聊,順道給他做些敲打。這邊條件太差,進度如果拉得過長,實在是有些耗人。無論他錢韋成立場怎樣,在這種情況下耍心機,於公於私,都是說不過去的。”

  “哎……也只能這樣了。你到時溫和一點,別激化矛盾。”

  “我心里有數。”

  說到這里,話題暫告段落,一根煙也正好燃盡。

  程念樟扔掉尾蒂,抬腳將其踩碎。

  “這東西焦油太多,味太衝,我勸你還是少抽點好。”

  他講完這話,似是想起了什麼,偏頭上下嗅了嗅自己襯衣上的彌味。

  因一股擋不住的熏酸鑽入鼻腔,讓他不禁緊皺起了眉眼。

  “怎麼了?是等會兒還要見客嗎?”

  “沒什麼客,就是回去以後怕被人嫌。”

  “哦?誰敢嫌你?”

  魏寅笑問。

  問完恍悟過來,他表情又立馬頓住,隨即也學程念樟,把殘煙甩落,用鞋底研磨成齏粉,再淡淡開口:

  “哦,我差點忘記,生生也隨你來了印度。她怎麼樣?狀態還好嗎?”

  “說不上好壞,精神不差就是了。出門前還有勁頭和我吵架,想她這輩子萎頓,估計是不太容易的。”

  這話粗看像句抱怨,但程念樟是笑著出口的,細辨起來,多少還有點驕傲藏在里頭。

  怪嘚瑟的。

  魏寅聽他講得輕松,便也下意識地跟著微笑了起來。

  “畢竟至親剛走,這種時候你應當多讓著她點,沒必要針鋒相對的,小心把人氣跑,後悔都來不及。”

  “呵,你想錯了,這次氣跑的是我。”

  “哦?”魏寅神色莫名地瞥了他一眼:“你氣在哪兒?”

  程念樟沒答。

  他出來溜達了一圈,其實剛才走到半路,他就已經開始生出了後悔,想要打道回府,厚著臉皮權當無事發生。

  只是自尊心擺在那兒,羅生生要是不給台階,想讓這死男人低頭服軟,多少是有點異想天開的。

  不遠處,執行恰在兩人無言時叫了聲喇叭,提醒大家為下場准備。

  魏寅抬腕看表,見時點不早,也就沒再和他續聊。揮手作別後,這人徑直走回導演區,戴上耳機,拿起對講,又重新專注到了自己的本職當中。

  程念樟在場外靜看了會兒劇組的忙碌,由於都是些爛熟的場景,沒得新鮮感做刺激。

  他看著看著,瞳孔便很快遺失焦點,對周遭的一切,也逐漸失去了探索的興味。

  就在他頭腦愈加茫白的當下,右邊的褲腿,突然不知被什麼給輕輕拉扯了兩下。

  低頭才發現,原來是剛才一路跟著的那個男孩。

  “What‘s wrong?”

  程念樟提褲下蹲,與他平視著問道。

  不料男孩聽後擺手,看樣子,應該是不懂英文的意思。

  “巴德,你來問問,他倆跟我一路,到底想要什麼?”

  “剛才問過了,他說他妹妹喜歡你,問你願不願意買他們當傭人。”

  “嗯?”

  程念樟挑眉。

  喜歡?

  錯愕了一下,待回過味,這男人便垂頭漏出聲輕笑:

  “嗤……原來是為這個嗎?”

  “對的,他們說沒見過像你這麼好看的納利亞,哦……也就是印語里哥哥的意思。說你剛才拿著電筒的樣子,像是手持火劍的伽爾吉轉世,還問我是不是白馬化的人身,可逗了。”

  “呵。”

  確實很逗。

  程念樟弄清他們沒有惡意後,也就失了防備,起身拍拍褲腿,不懼髒汙地替小男孩理正領口,再笑著向巴德身側的女孩揮手,勉強算作問好:

  “你和她說,我既不是神明,也不需要傭人,讓他們早點回吧,小孩子夜深不宜在外游蕩。”

  巴德把他的話,翻譯成印語和女孩轉述了一遍。

  對方全程皺著眉聽完,眼中原本熠熠的光彩轉而變暗,滿臉透露的,全是肉眼可見的失望。

  “這孩子還挺執著,不依不撓的。她問我,你為什麼不要傭人,還說自己做活很厲害,價錢也不貴。”

  這段轉述,巴德更多像是當個笑話在講,於是程念樟也就當個笑話在聽:“你回她,我有家室,老婆還是個多疑的小心眼,要是把他們買了回去,知道她喜歡我,那到最後肯定誰都不會有好果子吃。”

  “啊?這麼編排羅小姐……不太好吧?”

  “呵,玩笑而已,你不用向她翻譯。”

  說完這句,程念樟走前兩步,靠近女孩,拿出自己手機隨手翻找了兩下,調出張羅生生的近照。

  “巴德,愛人用印度語怎麼說?”

  “Bivi。”

  男人跟讀習得後,便將屏幕轉向孩子,指著上面女人的笑靨,一字一頓地解釋道:

  “Meri Bivi。”

  我的愛人。

  “漂亮嗎?”

  巴德翻譯給女孩,對方看眼照片,訥訥著點了點頭。

  “嗯……漂亮是漂亮,但凶起來的時候,也是很嚇人的。”

  ……

  程念樟回到酒店,已是接近凌晨的時點。

  因羅生生中間和他發信,說是肚餓,這人就特意繞了點遠路,讓巴德帶他找到飯館,打包份咖喱來給她當作加餐。

  進門時,屋內就盞地燈亮著,女人側躺床上,對他一連串的動靜全部無甚反應,想來應是已經睡熟。

  他抿了抿嘴,放下餐食,見她美夢香甜,心里突然覺得有些不大公平。

  不過這也就是轉瞬的想法,很快便被衝散消弭了下去。

  布料窸窣。

  脫去沾味的襯衫外褲,換好一身干淨衣物的程念樟,徐徐走近床沿,掀開被褥,在另邊躺下,伸手抱了抱羅生生,企圖把她喚醒。

  “嗯……你回來啦?到了哪里,怎麼去那麼久?”

  感知是他,羅生生就算醒了也沒想睜眼,直接懶散轉身,將程念樟給回擁,把頭埋進這人胸口,囈語般,悶悶地問了嘴他的去向。

  “這里不興夜宵,從劇組出來以後,路上給你尋店耗費掉不少時間。”

  “哦……我其實也沒那麼餓。”

  “我知道。”

  給他台階罷了。

  “劇組那邊還順利嗎?”

  “今晚拍的是配角群像,涉及季浩然的部分,需要後補,所以場次被打得有點凌亂,除了這個,其他看著都還可以,後來我就沒盯太久。”

  “啊?這種環境拍大夜戲嗎?那也太辛苦了。”

  “是挺辛苦,你當時如果沒換組別,現在還跟著Robin出隊,估計是吃不消的。”

  “少瞧不起人了!”

  聽他小看自己,羅生生倏地仰頭,直接贈了這男人一記狠瞪。

  “我哪敢瞧不起你,剛才在達拉維遇到兩個討錢的小乞丐,我還不計前嫌地夸了你一通。”

  “你和乞丐夸我做什麼?”

  “是對兄妹,女的那個想唬我買她,說我是救世主,天花亂墜的……最後被纏得不清,我就說你比她漂亮,脾氣也更好,別妄想來誆我白花這筆冤枉錢,回來給自己老婆添堵。”

  這人真是越來越油嘴滑舌了……

  說她漂亮,沒什麼問題。

  但脾氣好這種形容,從程念樟嘴里說出來,怎麼聽都像是種諷刺。

  “那你這麼說了以後,她放棄了嗎?”

  “沒有。”

  “啊?”

  “最後還是給了錢才送走的,你……不頂用。”

  “那女的多大啊?你不會……”

  聞他花錢,羅生生臉容瞬間掛相,眼神滿載懷疑,生怕這男人別熬不住,出去叫了什麼服務。

  程念樟見狀,表情顯露出了種預料之中的無奈。

  “別想太歪,是個十來歲的孩子,就是單純和我要錢罷了。”

  “十來歲就小心思這麼多,長大了還不知道怎麼禍害人呢!”

  “你在說誰?”

  “說那小孩啊,不然還能說誰?”

  “哦,我以為你在講你自己,想著還挺貼切。”

  “程!念!樟!”

  一記枕風砸來,狠狠落在了程念樟的臉上。

  這男人被砸也不躲,其後任她又掐又捏地蹂躪自己,也通通未予還手。

  “生生”

  待羅生生鬧夠,兩人並躺著,程念樟望住頭頂吊燈,突然無來由地叫了聲她姓名。

  “怎麼了?”

  “藺安嫻那天說,你曾經提起想給我生孩子。我以前好像說過自己不喜歡生養,你當時是不是挺失望的。”

  聽他提起“孩子”,羅生生心跳驟快。

  “我媽嘴巴也是夠大,玩笑話也當真的來和你講……我實際與你差不多,並沒有那麼喜歡小孩,所以更談不上失望,你就別太惦記這事了,我沒什麼的。”

  “哦?是嗎?”男人側頭,語氣略有消沉:“可我現在覺得——”

  “其實有個孩子……”

  “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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