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真誠
餐桌上放著兩杯新衝的三炮台。
羅生生坐在面南的位置,雙手攏著一杯,低頭邊吹邊喝,姿態很是乖巧;而坐她對面的程念樟倒好,一手搭住椅背,翹腿側坐著,把茶杯當成煙缸,抬手連綿起落,教人分不清空氣里騰騰的煙霧,到底是水的蒸汽,還是尼古丁的殘魂。
“抓到宋毅的奸細了嗎?是誰?”
流眄間,瞟到他手里的舊煙馬上似要燒尾,女孩抿了抿熱燙的甜水,隨口問出這句。
“你覺得是誰?”
“是不是謝佳奇?”
聽聞這句,男人正渡煙向嘴的手停在半空,透過朦朧霧氣,眼色不解地看向對過。
“是有什麼根據?說來給我聽聽。”
“嘿!你看啊……”輪到秀智商的環節,羅生生情緒立馬化作興奮,話才剛起個頭,手就不自覺學起了古時的說書人,拍案曝顯驚奇——
“啪!”
瞳仁閃爍,目露精光。
“我回國前就在領英查過他,名校畢業,4A的前員工,履歷很漂亮,回頭卻願意辭掉大好工作,紆尊在你這里當個提鞋跑腿的助理,想想都不正常。之前他還大嘴巴到處說你八卦,人也油頭地很,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
將將說完,她腦里回溯出不少往事,立馬又自我肯定地點了點頭,抱胸靠向椅背,挑起眉弓,泄露出滿眼藏不住的自得。
這通分析洋洋灑灑,程念樟默默聽完,將煙蒂扔進茶水,抿嘴牽扯出笑意。
“不是他。”
“啊?”
羅生生不信。
“他是邱冠華的外侄,對方私下里托過我要照應,加之小謝本身做事也不差,所以擢拔才會這麼快。你應該聽說過星辰和宋氏不睦的傳聞,宋毅再搞滲透,也不會去動對家的親緣,懂了嗎?”
“哦……”女孩撅嘴,表情略顯失望:“難怪他那麼有持無恐,不是他的話,那會是誰?”
“錢韋成,去年年中就知道了。”
“怎麼會是他?”
原本看他無風無浪的,羅生生還以為捉了個無關痛癢的小卒。現在一聽是錢韋成,乖乖……
“你剛出道那會兒,我記得他就跟在身邊。這都多少年了,錢大哥要是間諜,手里把柄噶許多,你還能睡得好覺?”
“錢韋成算不上什麼間諜,他做事審慎,並沒有那麼容易策反。不過是人都有弱點,去年他父親確診肝癌,消息傳出不久,便巧合地在協和排上了會診和手術,預後轉三〇一調養,出院回到山東,更是直接住進了八大關的軍區二療……”
程念樟說時,抽紙抹掉台面煙灰,借著手上的動作,悄然改換成面向她的正姿,語氣逐漸沉凝。
“於上位來說,這些普通老百姓跑斷腿都求不來的資源,到他們手里,也不過是個電話就能擺平的稀松常事。”
“宋毅當時這一手,讓錢韋成不止欠下了人情,也把特權攤開展示台面,既是利誘,也是威壓。他會動搖,在我看來不過情理之中的走向,沒什麼值得訝異的。”
出於對人性早有的預備,這個男人向來不會去糾結即已發生的背叛,所以語氣出口也顯得格外有些淡然。
“那你早知道了,為什麼還留他到現在?”
“工作室的財稅和法務基本都是錢韋成在把控,不宜逼太緊,而且他本性並不奸猾。我暗里點過他幾次,發現以後,也讓邱冠華把頭部藝人的經紀權交他管理,變相從我工作室剝離。兵法里講求綏靖,兩端既然有意拉扯,他自己也會去權衡得失,不見得就拉不回來。”
羅生生後面沒細聽,只攫取到前句里的“稅”“法”字眼,頭腦瞬間便嗡嗡炸響。
“你……沒做什麼犯法的事吧?”
問時,她伸手越過桌面,指尖攜帶著杯身的暖意,攀上他的掌心。眼里流動關切,神情略帶惶恐,看著多少有點患得患失的意味。
程念樟感受到酥軟,屈指將她反握捏牢,只似是而非地搖了搖頭,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稍稍停頓會兒後,又繼續接住自己剛才的話頭,開口說道:
“他這次的跳反太過明顯,讓你個外人都發現了端倪,不像錢韋成的作風,倒更像是宋家兄弟在逼他投誠……對了,宋遠哲昨天除去告知你宋毅安插眼线外,還說了些什麼你覺得有用的東西?”
“他聽出我在套話,馬上就發了火,東摔西砸的,和瘋子一樣,能講些什麼有用的?”
羅生生撇嘴,不大高興地抽了抽手,卻沒想被男人給越捏越緊,死活掙脫不了。
這話實際有些含沙射影,點他也在套話。
程念樟耳朵不鈍,自然是聽得出來的。
於是這男人轉變策略,定睛對在兩人交握的雙手,用拇指來回摩挲她手背的指骨,安撫幾秒過後,驀地岔開話題,沉聲問道:
“他昨天待了多久?”
“一個多小時吧,宋遠哲的腿後半段發病走不了,我就讓他休養了會兒,沒干別的。”
“呵。”
“你笑什麼?”
剛才都說了宋遠哲發瘋,這人不關心她安危就算了,居然還有臉笑……
“沒什麼,就覺得你和別的女人不太一樣,事發時明明我還沒有走遠,但偏偏就是不找。這次是僥幸沒出問題,要是出了問題,估計又和上回一樣,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謊——”
哦。
原來是要和她翻舊賬。
“哼!”羅生生用冷笑將他打斷:“我當時就想好了,真出問題直接報警,肯定比你頂用。強奸在國內是公訴案,就算不一定能落罪,但立案就沒辦法撤銷,也足夠給你表明決心了。”
程念樟啞然。
他沒想她在動的是這層心思。
“你的想法完全是在自斷後路,我不需要這種決心。宋遠哲如果真的出事,你覺得傅雲會放過你們羅家嗎?羅生生,做人不要這麼幼稚!我最討厭自我犧牲式的感動,也絕不會去領你這種多余的人情!”
這男人話到後來,不止語氣嚴厲,手心亦有絲震顫。
默默松開她後,程念樟低頭從褲袋摸出新煙,眉目深蹙著將其點燃,急吐出口,一下便造出了滿室的塵靄。
“咳……你別激動。我也就想想,肯定不會真的去做。宋遠哲表現地再瘋,腦子卻向來都很清醒,我挑明以後,他就沒再繼續,這怎麼也該算種智取,你說對不對?”
男人繼續呷煙,沉默著沒答她的設問。
羅生生見他還是滿臉難看的神色,嘆出口氣後,繞桌踱到對過,將程念樟攏進自己懷里,輕輕拍他側肩,語氣柔緩地安撫道:
“好啦……我沒你想得那麼蠢。宋遠哲是最好我倆吵翻天他才高興,你可千萬不能真著了他的道。”
“知道會吵,電梯里為什麼還讓他親?”
監控是羅生生傳他的,不過也就給了自家門口的錄攝,她沒想這男人會自己再去復查。
“呃……”
本來是個坦白局,被他這麼一問,不禁讓局面變得些微有些尷尬。
經過略一思索,羅生生壓下面色里的窘迫,理直氣壯地向他解釋:“又不是我自願的,而且他孤身上來的,林瑜肯定在樓下待著,當時大雪,他身上卻沒有寒氣,我猜走得應是B1。你車停在那里,鬼知道他們會在樓下搞些什麼小動作,我就想安安穩穩把他送走,早點去查錄像定心,哪還有閒心去管這些三貞九烈的枷鎖。”
“呵,你不去學刑偵,還真是有些可惜。”
程念樟假意低笑,抬手攬腰,教她轉了個身,坐在了自己腿上。
他是有進步的,雖然心里還結著梗,但總算是學會了給台階這項技能。
氣氛由此步入緩和,羅生生干脆就坡下驢地挪臀坐穩,表情嘚瑟著,捏他鼻頭往左右輕甩了兩下。
“怕了吧!你以後要是敢出去鬼混,最好給我記住這茬,自己掂量掂量犯罪成本,別讓我再抓住把柄。”
“再?”
“哼!”她乜著眼,往睡衣的口袋里摸了半天,才終於把那枚海藍寶的飾戒給掏了出來:“這個還沒結案呢……”
話到一半,她拎起男人手腕,用食指指端點觸表盤,敲擊刻度。
“天色不早了,之前說好的事情,差不多也該到你兌現的時候。你看看我,什麼都和你說,都坦誠到這個份上了,你程大制片,是不是多少也該拿出一點點真誠了呢?嗯?”
因沒想到她還留有後招,程念樟的表情當即展露錯愕。
心想,這女人出招不定,且越來越難以應付。
還真是有夠造孽。
……
北方的冬日,大約五點不到就該步入晚夜。
羅生生和程念樟到達安博時,52層的全景窗外,天色自海平面起,已完全陷入絳紫與燈輝交映的日暮當中,滿目瑰麗。
宋氏的年會與眾多國內的宴請雷同,開席時間討了個六點十八的吉利口彩。
主宴正式開始前,會場外照例設有自助,供人社交。
因距離不遠,宋氏內部的一眾高層,下會後早早就過來做了集結。
自從劉琨出事,邱冠華帶領的星辰,在業內可算是睥睨眾生,風頭無兩,連帶著他本人也如春風過境,滿面都是和柔煦煦的神采。
如今得勢,當見到程念樟現身,他也不再忌憚他人猜疑,直接第一個上前舉酒相敬,在眾多賓客面前親昵地與他勾肩說笑,明晃晃地將彼此刻上了“自己人”的標簽。
“這位小姐是?”
寒暄過後,邱冠華對向程念樟身側,伸出左手。
羅生生微微碰觸,回敬了他一個社交感十足的輕握。
“之前提過,我女朋友,羅生生。”
這廂程念樟甫一介紹完,還沒等來對方回應,邊上的人聲倏爾就變得細碎鼎沸了起來。
此時他們三人站在中庭,注意力被吸引,亦不約而同循著他人視线,齊齊望向入口。
只見在安保的護佑下,一堆人馬行色匆匆地自外場路過,中途未有半步停留。
從背影判斷,被圍擁在中心的兩位,身胚高峻,行姿頗具氣勢,想來應該就是宋家那對兄弟沒錯。
“喲,看來真是要變天了。”
邱冠華飲下半杯香檳,開口爆出一句笑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