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新歡舊愛
初始在遠處,羅生生並沒有認出他來。
這男人今日打扮老派,一身尋常的拉夫勞倫套裝,配了他從前最不喜的淨面牛津鞋;頭發也剃短變作干練,通身未著配飾,只在左腕反常地戴了塊鋼帶的手表……
粗瞧既像法方特派,又像是國影的青年領導,保守拘謹,和宋遠哲往昔高調矜貴的風格,可說是大相徑庭。
他入鏡後,並沒有著急向內,反而面朝室外,在看板邊側等了會兒,直到亦是套裝打扮的沈新玥,提著公文包匆匆跑進,挽上臂彎,宋遠哲方才轉身攜著她,朝里行走。
“哦……原來是換口味了。”
羅生生見狀,咂摸著心道。
因為事發突然,這姑娘當下躲在攝像機後頭,根本沒什麼復雜曲折的心路軌跡,也來不及分辨這場“巧合”背後,到底是否藏有推手……
她即時的想法很直白也很簡單,除卻覺到麻煩別扭,也就只剩下對極有可能面臨的尷尬,源自本能的恐懼。
“攝影小姐姐,我們站這兒可以嗎?”
沈新玥整理好儀容,撫平坐皺的裙擺,將宋遠哲手腕松開,讓他幫拿包,朝著幾米開外攝像機所在的方向,笑問出了這句。
她是今天講座現場的外事翻譯。
按照外交學院教導的著裝規范,今日沈新玥的上身,是收腰的短款西裝內配素色高領,下身則是條剛過膝的鉛筆裙,胸口模仿大部分女外交官的飾物習慣,佩戴了個象征法國的鳶尾花胸針。
整體上來看,搭配她姣好清秀的面龐,這身裝扮,讓沈新玥的氣質更顯端方,卻也更難掩藏其職業包裹下的嚴謹與沉悶。
“嗯嗯。”
羅生生壓低頭頂帽檐,再彎下腰用機器擋臉,點頭後,抬手比出個OK的手勢,勉強算作了給她的答復。
稍後,看板前站定的這對男女,在紅底背景下,由志願者引導著,相繼比出了個官方要求的點贊動作,緊跟著又念了句類似“中法友誼萬歲”“新浪潮精神永存”的大字報口播……
前頭一茬茬陌生人做起這些時,羅生生並未感到有什麼不對;待看見宋遠哲不情不願,又不得不表現配合的那股別扭勁,她卻突然察覺了其中的詼諧。
“嗤……”
羅生生擋嘴漏出嘲弄。
笑聲不大,前頭應是聽不見的。
可偏偏不巧,邊上正舉著收音話筒的同事,愣是把羅生生給逮了個正著。
因快換場的緣故,對方直接放下延長杆,摘下耳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調侃她道:
“羅攝影,今天是遇著什麼好事了,從早上到現在就沒見你合攏過嘴。”
此時外場空蕩,已無人影,羅生生便也不再畏縮。
站直後,直接叉腰頂回道:
“哼!就不告訴你!咋地!”
聲音清脆,回震悠遠。
原本已經走出一段距離的宋遠哲,隱約聽到這聲,腳步不禁頓挫。
“怎麼了?”沈新玥隨他停住,不解地抬眸望向男人,而後又下意識地朝後窺探一眼,視线微眯著定格:“遠哲,你剛剛有沒有覺得那個攝影師小姐姐……嗯……有點奇怪?”
話中語氣,聽著是稀松平常,似乎並未蘊含深意。
而宋遠哲聞言,卻擠緊眉心,手指摸上衣扣,復又習慣性地開始將其盤弄。
“我剛才心思都在你身上,沒關注到其他,不曉得你具體在說的是誰,不好意思。”
“這有什麼值得抱歉的?沒關注挺好。”女孩回頭,面帶甜笑地牽了牽他:“那小姐姐蠻漂亮的,我還怕你看多了會喜歡呢,畢竟你前女友也是……”
“我沒這種毛病,走吧——”宋遠哲抿唇扯動嘴角,輕拍她的手背,催促對方前行:“講座開始前,你不是還要背稿?別想東想西,臨到最後,反而把正事給耽誤了。”
這段話的尾調,有愈漸下沉的趨勢,展露了些他本性里的陰狠味道。
教人心怵。
沈新玥以為是錯覺,縮手愣訥,隨他起步,又因著急跟貼,來不及細想太多,就沒太把男人的這股異常給放在心上。
講座正式開始前,大學生們陸續入場。
羅生生換上手持的機器,在內外穿梭,決心跟拍幾組學生街采和嘉賓的後台花絮。
“咚咚”
准備間的門被敲響,室內談論暫停。
工作人員和沈新玥說了聲是內部拍攝,她便轉而翻譯給了法方代表,問其是否同意入鏡。
得到沒有異議的答復後,才遣了人去扭鎖開門。
房間內當下坐著四五個年紀稍長的法國人,多是影評人和導演,剩下全是中方領導及工作人員……
沈新玥和宋遠哲也在其中。
羅生生剛剛進別的房間時,沒見這兩人身影,所以此刻再碰見他們,心里屬於是早有預備,半點也沒表現出意外。
對她來說,唯一疑惑的點,就是搞不明白——宋遠哲今天到底憑借什麼身份,能來以幕後形式參會,甚至還直接坐進了後台?
單純家屬嗎?
那可真是轉性轉大發了,一點都不像他。
羅生生還不知曉宋遠哲?
這男人過去就算人都到了法國,也頂多只會說些“bonjour”“merci”之類的泛語;外加他天生不喜思辨,沒有共感的天賦,所以幾乎從來不看文藝片,更遑論像新浪潮這種內涵迷離、不知所雲的電影派系。
今天也是見了鬼的,這個向來我行我素的家伙,竟會一反常態,倚站在沈新玥的座旁,全程微笑著,興致盎然地聽取著法國佬們天馬行空的逼賴。
看來是真有好好談戀愛的心思吧?
“是好事。”
羅生生暗自品評道。
然而別看宋遠哲表現地如此泰然,實際這段過程於他來說,本質仍是場煎熬。
一方面虛與委蛇的做戲令人惡心,另一方面,生理體感的差勁,也非常折磨人的耐性——
不光耳朵要被彈舌侵擾,維持久站的姿勢,他的右腿也多少有了點支撐不住的苗頭。
這男人當下見羅生生進來,應該也有預料,只撇頭略掃一眼,對視後又立馬挪開,心照不宣地維持著彼此不熟的假象。
不得不承認,即便消耗完了愛意,舊時伴侶因長久相處而養成的默契,往往並不會隨情感的淡化,而同步殞沒。
就像現在——
他倆即使從頭到尾,都沒開口交流過一句,但僅僅靠個眼神的交集,卻分秒間就摸透了各自想法,亦探明了彼此立場。
簡直同頻到可怕。
這趟室內拍攝主要是些念稿似的訪談,環境逼仄,人物又眾多,照理可供攝影擺布和發揮的空間並不大。
這廂等定點機位的大哥架設好機器,羅生生稍稍研判了下房間的擺設結構,便巧妙挪動腳步,和另頭配合著,在條件有限的桎梏下,盡最大可能,完成了組經典的軸线正反打,模擬出了電影級的鏡頭效果。
他們幾人表現出的布光、構圖和運鏡,都十分專業,有個法國導演在邊上看下全程,等他們收鏡,沒忍住好奇,捻著下巴問出了一句:
“你們是不是專業的電影團隊?”
問話用得是法語,沈新玥按定式思維,把這段翻譯給了位男性攝影。
對方聽後撓頭,頗為尷尬地指向正在協助燈光師收布的羅生生,說她才是這次任務隊長,有事最好和她溝通。
“女……女生嗎?”
沈新玥有些訝異。
對方看起來那麼年輕稚嫩,況且還是個女攝影,瘦瘦小小,長得漂亮,聲音又嗲兮兮的,看著明明很不經事……
沒想居然會是這個團隊的核心。
“羅攝原本可是英國攝影師Robin Patrick的徒弟,對方摘過金球的,她自己也參與過超大制作,履歷可比我們厲害多了。”
眼見對方遲疑,同事又驕傲地補上了這句。
“Robin Patrick?”
邊上問話的法國導演一聽熟名,眼光立刻放亮,在什麼都聽不明白的狀況下,忍不住好奇地與沈新玥追問,問他們緣何會突然提起這位大佬的姓名?
沈新玥有片刻呆滯,手心在身側捏緊,強壓住了心頭驟然冒起的異樣情緒,簡單朝對方解釋了原因。
“Oh la la!Ah!C'est pour ca!”
法語里“天呐,原是這樣”的意思。
這導演也真真是個高加索典型妙人兒,說完不等翻譯,直接就轉身朝向另邊,用起他蹩腳的英文,跳開沈新玥,與羅生生出口熱情地,開始了場圍繞Robin的學術與八卦交流。
兩人聊的內容,各講各的,大部分是在雞同鴨講,羅生生中間一度都是滿頭霧水的狀態,最後實在接不上話,便故意停頓了幾秒,以為能就此中止尷尬,讓對方領會意圖,放自己繼續趕場……
可沒想這個導演大概是“他鄉遇故知”的心態作祟,整個人正處興奮,見她不說話,就拉著羅生生,頗感得意地將人挨個介紹給了同僚,話中不忘跟上句與Robin合作的往事,順道也給自己臉上貼了塊大金。
由於這導演說得多半算私事,和今日活動無關,沈新玥與周圍領導告知過後,就漠然坐回座位,靜靜看他們熱絡,緘著口,一句沒翻。
“怎麼了?是哪里不舒服嗎?”
宋遠哲替她捏肩,挨近著,問出這句。
語氣和語意都飽含著溫柔。
“沒有,就是亂糟糟的,傳譯最怕這種你一言我一語,不樂意配合停頓,不等我把話說完的狀況。既感受不到基本的尊重,又很讓人心煩。”
女孩抬手復上男人手背,勉強笑了笑,蠅聲附他耳邊回道。
“你做得很好,這麼多張嘴就靠一個人應付,本來就有些強人所難,現在遇到突發狀況,措手不及也屬正常,沒必要太苛責自己。”
“哎,還是遠哲你貼心,換我爸在這里,估計已經開始讓我反思能力問題,鞭笞我缺乏專業精神了。”
“長輩都這樣,少有鼓勵子女的時候。”
聞言,沈新玥點了點頭。
其實剛才這姑娘撒了個謊,她的心思當前並不在工作,而是在羅生生的身上。
沈新玥有查過她在外網的社交媒體,里面雖然沒有刻意提及,但細心找,還是能找到許多宋遠哲在她生活里的蛛絲馬跡。
畢業時的合照、共同友人的聚餐、旅行合輯里總會出現的高大背影、同學婚禮動態對兩人標注著愛心的提及……
前任之於現任,就像是座搬不走的大山,永遠矗在那里,警示著“先來後到”的威力。
抬頭見山,見得了巋然,反襯得自己狹隘又汲營。
這種對比,讓一向自信的沈新玥,突然開始有些不那麼喜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