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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天黑黑

  RPAH(Royal Prince Alfred Hospital)全澳排名第一的公立醫院。

  早晨,熹微日光穿透百葉,將ICU病房外,靜謐廊道里或坐或站的人影,各個拉長。

  簽單台的兩名護士,時不時會瞟眼看向這組聲勢浩大的亞洲家庭,她倆低聲交耳時,稍高的那名攏手湊近另位,不解問說:

  “已經沒有生命體征了,他們還在拖延什麼?”

  “為什麼不願意面對現實,過來簽下死亡告知,早點讓逝者解脫呢?”

  “現在是夏天,遺體被這麼折騰,再不做冷藏處理,腹水外溢的積液,疊加上屍腐的臭味,會很容易引起其他病人家屬投訴的。而且亞洲人不是最講究入殮,這樣損害遺體尊嚴的事情,他們何必非要堅持?也不是醫療事故造成的,明明送來就——”

  她剛說到這里,另一位護士連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要她停嘴。

  當下整個樓層,除了醫護、羅家的大小親眷和兩名派來善後的獄警,剩下站道兩側的,基本全是身穿黑色西服,型態肅穆且裝配齊全的職業安保們。

  這群保鏢的調度長昨晚聯合獄方,在羅家到抵前,就已嚴正告誡過相關工作人員——不該說的話別說,不該插手的事別管。

  她們只不過是最基層的護士,和形似“黑手黨”的他們比起來,猶如蚍蜉螻蟻般微渺,自然更要管好嘴巴,謹守明哲保身的道理。

  “說是上面下了命令,在病患妹妹從國外回來前,一定讓她有見哥哥最後一面的機會。所以就算患者已經沒有呼吸,我們也不能拔管;停止了心跳,也要不斷給他做表演式脈衝。他們家人在玻璃牆外,沒辦法接觸屍體,大概率是不太清楚狀況的,你要是多嘴被人聽見,反而容易引發人權方面的糾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們只管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其他就交給他們自己裁決吧。”

  “原來是這樣……可是……你說想出這個主意的人,是不是沒有心啊?死者都已經這樣了,還不讓他安息,和鞭屍又有什麼區別,真是殘忍……”

  “哎,誰說不是呢?”

  春節期間,私飛的調機會比平時延宕一些。

  即便宋遠哲加緊步程,帶著羅生生連夜從北京出發,到達悉尼的時刻,也已是當地時間隔日的下午三點。

  南半球的暮夏,常會有急雨。

  早上還是一片晴好的天際,自他們落地,便逐漸被層層陰霾籠罩,令人窒息。

  羅生生出艙門時抬頭望了眼,雙腳因瞬間的虛軟而踩空,所幸身後林瑜眼快,及時將她撈住,才算沒有釀成傷禍。

  “羅小姐……小心的。”

  男人低聲提醒。

  羅生生沒有回他,只皺眉扭捏著,想要從林瑜的手里掙脫,卻因不敵對方力氣,硬是被抓握更緊,半拎半提地挾持著,一路從停坪坐進車內,再隨行駛,穿過這場突至的大雨,渾渾噩噩步入到了RPAH診樓上行的電梯。

  全程中,宋遠哲始終沉著臉,默默沒有言語。

  上車前,林瑜特意叫他留步,隔絕掉羅生生,簡單報備了醫院那頭傳來的,羅熹和羅家的大致狀況——

  經整夜煎熬,羅家各人基本都處在種極度的疲憊當中。

  今天是年初一,藺安嫻不想害人沾到晦氣,便強行送走了龐雜的親戚,最後徒留下她、羅孝雲,還有羅晴祖孫五人,駐守在病房外靜候。

  依前方消息描述,他們自上午開始,呆坐直至現在。

  其間誰都沒有哭,誰也沒有鬧,就連兩個小孩都被氛圍影響,安安穩穩的,與大人們並排透過玻璃,呆傻無知地看完了重症監護室里的整場表演。

  院方高層為怕承擔風險,當前已經叫停所有“搶救”,他們擔心按照現行事態,如果再繼續發展下去,就算不經屍檢,家屬光憑肉眼,也能輕易辨識出病患真實死亡時點與登載之間的出入。

  宋遠哲彼時神智有些恍惚,思緒凌亂,欠乏度量的能力。

  林瑜問他意見,這男人無意識地瞥向車內,看了眼羅生生垂眸的側臉,隔過許久,才深吸口氣,閉眼微微頷首,算作了認同。

  他們一行到時,羅熹的遺體已從ICU被移出。

  在正式進入停屍流程之前,醫院專門辟出了一間面北朝陽的病房,來給羅家這幾人用做最後告別的場所。

  “生生……”

  病房外,正看護著兒童車的羅晴,見人來後,騰地就站了起來。

  她出口的嗓音干啞,不過兩個疊字的單音,卻也說得稀碎。

  羅生生見狀懵怔,鼻頭當即泛出酸澀,教憋了一路的眼淚,再難隱忍。

  “嬢嬢……我哥哥呢?”

  她紅著眼問。

  羅晴沒答,撇過頭抹了把臉,抬手指向身前那扇透光的窄門。

  “去吧,應該收拾好了。”

  為了遮蓋腐朽,護士給病房環境和屍體都做了處理,當下滿室,充斥的全是氯水和酒精的刺鼻氣味,很是令人作嘔。

  宋遠哲抬手抵在鼻下,沒克制住本能,自眉目緊蹙的面色中,泄露出不喜。

  他在門口遲疑了會兒,沉吟過後,還是選擇拂開林瑜的阻攔,緊跟著羅生生,想要陪她一起去面對至親死別的這場艱難。

  已經哭過一輪的藺安嫻,此時的狀態,有種虛脫後的平穩。

  她替羅熹掖了掖被角,在羅生生走近前,又檢查了遍給他蓋面的白布,盡管看起來像在掩耳盜鈴,但這已是她作為母親,能給自己親兒留下的……

  最後一絲體面。

  熹,取意是光明和熾熱。

  如今叫著這個名字的人,卻只能冷冰冰躺在床板,像根燃盡後的炭木,過早地燒完了他並算不得完整的人生。

  即使早有准備,可當床簾拉開,親眼見到那具披白後的屍體,羅生生還是喪失了所有面見的勇氣,她在床前不遠處頓步,轉身選擇背過。

  宋遠哲看著她,經歷片刻木訥,無聲走近後,於抬手起落間,笨拙地輕拍了兩下羅生生的背脊。

  因自知沒什麼安慰人的天賦,男人翕動嘴唇,喉結隨吞咽滾動著來去,似是想要說些什麼,最後卻又什麼都沒有向她述說。

  “囡囡……儂回來啦。”藺安嫻壓緊手邊被褥,唇齒顫抖著,率先打破了沉默:“阿拉熹熹……唔……阿拉熹熹,困著了……”

  困著,就是睡下的意思。

  說到這里,藺安嫻的後話,瞬間被股上涌的哭意梗阻。

  由此,心底最後一層堅強被剝落,羅生生再顧不上仇恨或者厭惡,就像溺水的人想拼命抓住浮木那樣,死死將宋遠哲側腰的襯衫捏緊、攥皺,任憑額頭抵在他的胸口,放聲不再忍耐,直接大哭了出來。

  窗外雨勢依舊,時間在種莫名的壓抑中,隨分秒溜走。

  門外值守的兩名獄警見慣生死,看人來齊後始終沒有下一步動作,於是也不管氛圍,一心只想盡早結束這場熬人心智的加班,便敲門直接拿出紙筆,探頭朝里問詢了聲:

  “哪位家屬願意過來簽字,和我們交接下遺體?”

  話語中,“body”這個單詞被咬了重音,不像在指稱同類,反而更像是在形容一個亟待處理的垃圾。

  宋遠哲聽言,目色瞬間轉冷。

  他回頭將視线掃向對方,眼光在其制服的左胸衣袋處停留數秒,直至記下編號,方才重新垂頭,看回了羅生生驀然僵住的發頂。

  “別理他們,我讓林瑜應付就好,你不用操心。”

  這是他落地後,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干澀、喑啞,淡漠地似台沒有情感的機器,讓人心涼。

  聞聲,羅生生通體不受控地打了個寒噤,應激松開手,倒退一步,驚醒般從他身前逃離。

  這姑娘吸了吸鼻子,偏頭望了眼輪椅上痴痴沉睡的羅孝雲,和捂住口鼻正在忍哭的藺安嫻,回首後緊咬下唇,錯身擦過男人,從獄警手里接過紙筆。

  與設想的不同,那上面沒有太多內容,只是張保釋材料的通版附件,除了羅熹的姓名和死亡時間與別個不同,其余不過是些制式的文字,千人一面。

  羅生生下筆後,手抖著將紙頁翻過,想去探尋些哥哥留存於世的其他线索……

  但沒有。

  什麼也沒有。

  確認兩個孩子睡熟,羅晴緩緩推開童車,搭上她的肩膀。

  “抓緊去和阿熹說點話吧……他遺物里留了一沓信箋,我們看過,開頭起筆,寫得都是與你‘見字如面’。”

  “其實想想,這一大家子里,阿熹最在意的,還是你這個妹妹。”

  “當下就且與他講些開心的事吧,你過得好,他才能走得安心……”

  這話隱隱是有怨懟的,羅生生聽出來了。

  但她沒有多說什麼,順從地“嗯”過一聲,便抬手拍打自己雙頰,硬是從苦喪的面色里,擠出了些不達眼底的笑意。

  從門口走至床邊,大概四五米步程,藺安嫻中途本想起身,給她讓出陪床的座位,卻被這姑娘壓肩又給輕摁了回去。

  “姆媽,我想看看哥哥……好嗎?”

  說時,羅生生沒給自己母親反應的時間,手抖著掀開白布,將羅熹久經病苦後,還沒來得及褪去膽黃的枯瘦面龐,再次曝露於世人。

  藺安嫻心生慌亂,在她揭面的瞬間,連忙從女兒手里搶回白布,隔開她,再小心翼翼地幫羅熹重新遮面蓋上。

  “熹熹要漂亮的,儂哪能……哪能好這樣?”

  羅生生緊抿著嘴,沒有回她。

  淚眼中,這姑娘突然像失了心一樣,用力將被褥揭開。

  床上現時僵直仰躺的這具屍體,身上齊整地穿著羅熹入獄前帶進的套裝。

  往昔格外合體的衣物,如今卻變作空蕩,除了腹部因積液造出的隆起,整個人看來,竟是比那紙片還要削薄。

  “騙子……”

  她吼道:

  “都是一群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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