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認錯
2010年的3月13號,羅生生記得,是當年悉尼入秋後的第一個雨天。
藺安嫻帶她從警局做完筆錄,相攜著出來時,恰好撞上了正在下車的傅雲。
司機繞行到後座,拉開門,將撐好的新傘側舉起來,為自己老板遞上。
傅雲冷著臉無言接過,抬傘劃開雨幕,先是偏頭與周遭吩咐了兩句,提點完後,才回首決心看路。
她當時見到迎面的來人是這對母女,倏忽定身階前,視线不自覺跟隨她們遲滯的腳步,一道緩緩向下輕移。
八年過去,時至今日,羅生生依舊還能回憶起其中的好些細節。
她記得那天傅雲穿著件千鳥格的粗花呢外套,雙耳和脖間配飾齊全,盤發也梳得一絲不苟,是上位者的精致和體面。
即便細雨朦朧,傅雲雙眼亦是微眯,但她目光仍舊看來凌厲,一經對視,教人根本提不起與之回望的勇氣。
三人擦身時,這個向來高傲的女人,卻破天荒地主動出聲,開口將她們叫停。
傅雲出言平和,只溫聲說要“借一步說話”,並未牽扯其他。
可還沒等羅生生答復,就被忿忿插入的藺安嫻給驟然打斷,厲聲回敬她諸多責罵,斥她對自己孩子“不懂教養”。
那天羅生生回家後,當晚就接到了傅家律師的電話,對方言辭間充斥著威逼利誘,且飽含羞辱,態度讓人很不好受。
但即使這樣,她還是答應了傅家的要求,趁藺安嫻去醫院看護羅孝雲的空檔,偷摸鑽進傅雲車里,在警察和律師的見證下,手抖著簽下了那份名為諒解的文書。
其實若問本心,羅生生從未有過要讓宋遠哲坐牢的想法。
他沒那麼壞的,至少沒有藺安嫻想得那麼壞。
那晚做完後,他們躺在床上,相擁著聊了很多。
宋遠哲是懂體恤的,無論是否真心,他最後說了句“試試看,就當戀愛吧”,她也點頭選擇了相信。
然而次日早晨,當驚醒的羅生生,撞見突然破門而入的一大群人,看到藺安嫻當著警察的面扇向宋遠哲的巴掌,聽聞自己母親嘴里咄咄逼人的唾罵……
她的第一反應——是害怕,是退縮,是不想當眾承認自賤,是反悔承諾,立刻和宋遠哲劃清界线,站到了對他懲戒和批判的另邊。
簽完諒解書之後發生的事情,在羅生生腦里突然就變成了走馬燈似的快放,其間各種拉扯,各種不堪,輪番上演,讓她不願再去回想。
人生的蝴蝶效應,有時就是這樣的——
初始並沒有什麼你死我活的血海深仇,起因可能只是一次晚歸,一個巴掌,一場好奇,抑或是一點少年的心氣,和少女難以啟齒的貪戀愛慕。
不過都些世間的尋常罷了,卻在怨恨疊加著怨恨,誤解闡釋著誤解,逃避縱容著逃避之後,讓惡意被無限放大,最終落得今天這樣的下場。
在這個故事里……
看起來好像誰都沒有過錯,但又誰都是錯。
……
羅生生被他批撻後,木訥了好久,才終於拾起言語:
“什麼叫裝出一副受害者的腔調?”
“宋遠哲,這麼多年,你到底把我當成了什麼?我那時才十八歲,一夜之間,被欺騙,被誘奸,然後又被你反復勾引,再反復拋棄。因為這些糾葛,讓我被你媽當婊子一樣羞辱,患上抑郁、被迫休學,教媽媽和哥哥不斷地自責,帶給他們無止盡的失望……”
“所有這些錯誤,我沒有選擇過逃避,也都吃到了苦果,你讓我捫心自問,可從頭到尾,你有聽我對他人說過一句抱怨嗎?你還想我怎麼去更好地應對?怎麼表現才能不去折磨別人?才能像你說得那樣輕松了結,就和無事發生一樣?”
“除了去死,宋遠哲,除了把我存在的所有痕跡都抹殺掉,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更好的辦法,能做得更好了……”
講到這里,憋著淚的羅生生,似是想通了什麼,面上突然發笑:
“哦,我想明白了——”
聽她說要去死,宋遠哲瞬間心顫,還沒等她講完,立刻不假思索地問道:
“想明白什麼?”
“這麼多年,你一直都在報復,對不對?就因為我開頭的那點懦弱,害你留下坐實爛人的汙點,你就要作賤我作賤到死是嗎?”
男人微怔。
“我沒有。”
“你有的……我以前一直都想不明白,你後來為什麼又總來找我,嬉皮笑臉的,裝成沒事人一樣,然後想方設法哄我睡了之後,過不久又摟著別的新歡到我面前炫耀……”
“那時候是你說不在意的,我沒想太多。”
宋遠哲見她掉淚,於慌亂中,急忙辯解,伸手下意識地想要抱她,卻被羅生生格擋著推了回去。
她偏頭躲開兩人的對視,忍下眼淚,輕聲繼續: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說不在意嗎?”
“為什麼?”
“因為我知道,要是說在意,承認我喜歡你,那你我之間的這場貓鼠游戲,就會立刻走到終結。你再也不會因不甘心作祟,過來纏我,反而會毫無顧忌地踩踏我的喜歡,然後宣告全世界,那晚純粹是我高攀,是我羅生生下賤!”
這段剖白,語意包涵復雜,話落後,空氣在各自無言中,有了片刻凝滯。
“呵,難道不是嗎?”宋遠哲忽地笑了,不知為何,積壓多年後,心里底層的陰暗被這樣揭開,他竟突然感到了些釋然的暢快:“你如果一開始就承認,也不會發生後來的這些事情,我不會經歷背叛,而羅熹……也不會病死獄中,你說對不對?”
“宋遠哲,你真的好會推卸責任啊!”羅生生跟著氣笑:“什麼都把自己摘得干干淨淨的,明明自己才是最壞的那個,卻非要揪著我往事里的這點私心,把罪名通通都來栽我頭上。還詭辯地這麼理直氣壯,是真當我沒長大,仍是那個十八歲時,任人宰割的傻姑娘嗎?”
“別自我美化,搞受害者有罪那一套了。真要揪扯當年,法理上,你就是誘奸了我,我媽做得一點都沒錯!你那晚事後說得那些安撫的鬼話,現在要是回憶起來,你自己不會笑掉大牙嗎?對,我要為怯懦和無知付出代價,那你呢,難道衝動就不該獲得懲罰嗎?”
“宋遠哲,照照鏡子吧,你才是‘錯得都是別人’的那個,從前是強奸犯,現在是殺人犯,所有人性的劣根,都在你身上體現地淋漓盡致。只要你早點死掉,我敢保證,所有人都能活得更好!”
沉默。
她要他去死掉。
窗外有風,吹來積雲將日光遮照。
男人木訥的臉孔逐漸隨室內晦暗,而一同轉灰,他看著她,突然覺得好是陌生。
“現在連你也想我去死了嗎?”
“不然呢?”
“生生,我錯了。”
“你認錯地太晚了……以前無論你做什麼,我都可以原諒,那是因為我喜歡你,不忍心看你沮喪,怕你難過,怕你淪落。但你呢?你回報給我的,除了不斷辜負,還剩下什麼?”
“生生,我錯了,我知道錯了。”
“其實你知道嗎,我很愛你的……”
聽聞她說愛他,宋遠哲驀地愣住,臉上不自抑地忽現欣喜。
“生生,我也——”
“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說完這句,趁對方恍惚,羅生生彎腰閃躲,箭步直接走遠,逃離到了宋遠哲無法掣肘的另邊。
她撿起地上的槍,從口袋掏出子彈,卸匣、填塞,而後上膛。用他教她的姿勢,單手舉起,平靜地瞄准男人所在的方向。
“宋遠哲,現在要麼你滾,要麼我開槍,選一樣吧。”
對方沒有回應。
“不要拖時間了,我不想在家里鬧出人命。”
“那你開槍吧。”
羅生生愕然。
就在她不知該接什麼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車輛停穩的聲音,透過客廳的前窗,從車頭判斷,能看清是輛的士,停在她家門口,但視角的緣故,後座被牆面擋住,無從分辨載落的到底是誰。
隨車開走,漸行漸近的腳步聲,逐漸變大,直至停於門前,被幾下“咚咚”的敲打替代。
室內兩人同時有些驚嚇,彼此默契地交換過神色,羅生生妥協,背手藏起槍,亦步亦趨地走向玄關。
貓眼里,室外那個男人側身站立,低頭抬腳,蹭了蹭鞋底步走時沾上的泥濘。
他沒帶什麼大件的行李,只在手上提著個老舊的Keepall,不耐地看過眼腕表,隨即甩手,准備再次叩門。
“啪嗒。”
陰雲因風起而吹散,晴朗透過開啟的門隙,愈漸鋪陳著照進。
“抱歉,我來晚了。”
是程念樟的嗓音。
低沉、疲憊。
此刻他就站在光里,單薄的衣衫隨風鼓動,翩然地出現,如同一個蓋世英雄般,從天降臨。
所有壓抑的委屈,在見到他的瞬間,終於再難忍耐。
羅生生也不管自己手上還拿著槍械,直接張開雙臂,就將他環緊,把頭埋進男人胸口,開始肆無忌憚地放聲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