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書雨
租界內有不少晚上營業的醫生,所以不大一會兒兩個小堂倌就領著人過來了。
見醫生來了,唐俊生也不打算逗留,江從芝正看他不順眼,他也省得在她面前晃悠招她厭煩。
此時書雨正從一個宅子里出來,他身邊也跟著個小倌,那小倌笑眯眯地對書雨說道:“那位姐姐喜歡雨哥兒的緊!”
書雨自從伺候過了白玉,似乎女人緣都好了起來,之前找他的多是男人,現在基本只有女客了。
之前不知,最近才得知有不少婦人都會私下里找男倌。
他今天去的就是一個在城西的宅子。
書雨一向話不多,淡淡嗯了一聲,把手里的瑪瑙鑲銀邊的墜子放到兜里,這種成色,估計能賣個五圓吧?
書雨看了看街上寥寥無幾的人嘆了口氣,默默往前走去。
他身後的小倌見他又沒有叫黃包車的意思,心里哀嘆一聲跟上,從這里走回去要走好久呢!
正想問要不要叫個車,只聽書雨問道:“她那邊還是沒有消息嗎?”
小倌愣了愣,反應過來他問的是白玉,臉上的笑僵了僵,搖搖頭道:“沒有。”察覺到男人抑郁的心情,小倌勸說道:“要是像雨哥兒想的那樣,白小姐對唐少爺生了情,不理雨哥兒也是自然……但雨哥兒不是教過我?服侍客人嘛,拿錢就好了。”
書雨聽罷也沒有回應,自顧自沉默地向前走,走了半晌忽然停下看著前方。
那小倌循著他視线方向一看,奇怪地問道:“這不是煙花巷嗎?雨哥兒怎麼停下了?”
書雨看著那個從煙花巷出來的人皺了皺眉頭,這不是唐俊生嗎?江從芝和白玉都滿足不了他?如今竟來這種地方?
身後的小倌見他沒反應,又問你一句:“雨哥兒?”
“進去看看。”書雨撂下一句話就往那走去,引得那小倌哎喲一聲。
這煙花巷可不是個什麼好地方,這里的妓要麼老要麼丑,來的客人要麼是干苦力的,要麼是那些個癮君子。
濃重的廉價脂粉香混著牆根若有若無的尿騷味,形成了上海頗負盛名的釘棚之一。
“喲!”在門口的老鴇是個四十來歲的女人,穿著一身紅綠旗袍,畫著厚重的粉妝,見著書雨,挑挑眉急忙迎上,“這位爺瞧著眼生,找男人找女人呐?”
書雨環視了一下被大煙熏得煙霧繚繞的大廳,皺皺眉問道:“剛剛那位是來找誰的?”
老鴇笑了笑,抽了口大煙緩緩吐出,一只手攀上書雨的胸,故作媚態道:“哎喲,男人有什麼好玩的啦?爺跟我走吧?老有老的俏啦!”
書雨面不改色道:“我要他剛剛玩的那個男人。”
老鴇斂了臉上的笑,輕飄飄白他一眼,捻著嗓子說:“跟我來吧。”
當書雨見到眼前的男人時,他一向淡然的神色終於動了動。
房間極小,幾乎只夠鋪一張木板床,床上歪斜著躺著一個男人。
男人雙眼處是黑漆漆的兩個血洞,此時正張著嘴咿咿呀呀地想說些什麼。
書雨身後的小倌嚇了一跳,急忙靠近書雨身邊,扯了扯他的衣角小聲叫道:“雨哥兒…”
那老鴇沒聽清小倌叫的什麼,但眼神還是在他倆身上打量了一圈。
這話少的公子不知是什麼來歷,但那身後跟著的就是個男妓。
她從十幾歲就開始做這檔子皮肉生意,是不是妓她聞一下就知道。
老鴇輕笑一聲,斷定是個愛玩的少爺帶著私娼來玩花的,清了清嗓子道:“一個人一圓。”
書雨猶豫了一下,從兜里掏出一圓遞過去,轉頭和小倌說道:“你在外面等我。”
那小倌瞳孔晃了晃,這怎麼可以!立即出聲阻止:“但是…”
但書雨並沒有多說話,只給了他一個涼涼的眼神。
小倌人只好噤聲,垂頭喪氣跑到房間外面去了。
那老鴇更是確定了二人關系,把錢揣兜里轉頭向外走。
可惜了,又是個喜歡男人的,不然這等樣貌身材,她給他錢也行。
等房間里只剩二人時,書雨才開口問:“你認識唐俊生?”
床上的男人像是聽到了什麼噩耗般,一邊點頭,一邊狂躁地用嗓子吼著什麼。
書雨上前掰開他的嘴,果然口中空空如也。
書雨皺了皺眉又問:“你認識白玉?”
那男人忽然不動了,既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書雨覺得有些奇怪。
這人看上去好生眼熟,總覺得是在哪里見過的。
書雨把自己常去的地方都問了個遍,直到問了春滿閣,那男人才咿咿呀呀地點頭。
書雨眉心跳了跳:“是堂子里的客人?”見那男人發出嗯嗯啊啊的激動的聲音,書雨覺得有個答案呼之欲出,咽了口口水問:“是江從芝的客人?”
沈照和嚎了一聲,竭力用自己的手臂捶著床,他此時如果有眼睛,一定是會哭出來的。
是的,是江從芝那個毒婦!
就是她將自己害成如此模樣!!
書雨看著他的反應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後退兩步。
眼前這個男人分明就是在說是江從芝害他成這樣的,書雨不敢久呆,轉身出了門拉著等在外面的小倌就走。
老鴇剛回到門口沒一會兒,就看見書雨神色匆匆地出來,輕笑一聲上前說:“我就說男人沒什麼好玩的吧…”
但那高個兒男人也不停留,一個斜眼都沒有給她,徑直往前走。
老鴇見過無數個男人女人,隔著衣服她都知道有沒有料,那男人寬肩窄腰,一看就是個活兒好的,於是對著他遠去的背影揚聲喊道:“下次來找我呀爺!”
書雨哪還會來下次?
唐俊生為了江從芝,將那個男人弄成這副模樣?
那白玉呢?
白玉在唐俊生那豈不是更如履薄冰?
書雨心里惴惴不安起來,直到身邊的小倌使勁拍打他的手,他才停下身。
“雨哥兒,你抓疼我了。”少年蹙著眉,細嫩的手腕被書雨握出了一圈紅痕。
書雨連忙松開,緩了緩心神說道:“抱歉。”
小倌輕輕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抬眼瞧了一眼他的神色,試談地問道:“那男人說什麼了?”
書雨不想讓他知道太多,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問道:“江從芝有過哪些客人?”
小倌眨眨眼,認真想了想說:“最開始是王書記長,芝姐兒梳籠就是他。後來有個沈少爺,唐少爺,伯曼先生…好像……還有個什麼軍官?”
書雨皺著眉聽完,垂下眼簾,沉默半晌說道:“坐黃包車回去吧。”
小倌愣了一下,回過神抿嘴一笑:“好哩!”終於不用走著回去了。只聽書雨又吩咐道:“今日之事切勿對外人說,知道了嗎?”
小倌抬起頭看他,眨眨眼點頭說道:“我知道的,雨哥兒。”
二人叫了黃包車趕回春滿閣,書雨稍加打聽就知道江從芝與客人們的事,書雨猜測那個被丟在釘棚里的應該是之前與她有過齟齬的沈照和。
聽說那天是芝姐兒出了唐俊生的局,被沈照和拉到一邊差點奸了,最後叫了捕房的人關了他幾天才算完事,從那天後沈照和連春滿閣的門都進不了,這也不是什麼秘事。
難道就是因為這事,唐俊生為了芝姐兒出氣把沈照和弄成那副模樣?
但為何當他問到白玉時,沈照和像是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書雨總覺得事情不太簡單,按照他往常的性子他決不會去深究,但如今想到白玉,心里怎樣都不安穩。
他以自己為餌去勾引她,最後卻把自己的心搭了進去。
書雨壓下心里的憋悶,閉上眼,輾轉反側不得入眠。
終於在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書雨下了決心翻身起床,披上衣服叫來小倌去和媽媽請了一天假,然後匆匆出門了。
書雨依著記憶到了愛當路上敲了敲門,開門的是個五十來歲的女人。趙媽一看是個年輕的俏男人,不禁狐疑問道:“先生找誰?”
書雨清了清嗓子,問道:“請問白玉白小姐是住在這里嗎?”
趙媽瞪了瞪眼,又從上到下把他打量一遍,心里咯噔一聲急忙要去關門:“你找錯人了。”
書雨見她那樣,哪還不明白,分明就是不想見他而已,急忙將鞋一伸,卡在門縫里,低聲說道:“我有重要的事和她說,是關於她丈夫的。”
趙媽聞言手上勁一松,想了想道:“你叫什麼名字?”
“書雨。”
果然她猜的不錯,就是春滿閣的那個男妓。
趙媽皺了皺眉,聳聳鼻子趕他走:“我會和她說的,小姐去外地了。她到時候想聯系你自然會聯系你,你別再來了。”說罷,門被哐啷一聲關上,書雨無奈笑笑,當男倌真是到哪兒都不受待見啊。
話已帶到,她若是真沒心來,那他也就不強求什麼了。
沒想到書雨剛回去不久,下午白玉就來了。
白玉只撂了個打茶圍的錢,書雨到的時候白玉正斜靠在椅背上嗑著瓜子,見他來了也不起身,揚了揚下巴說:“來了?坐。”
許久不見,她越生幾分風韻,細長上挑的眉眼盯著他臉看了看,挺翹的圓潤鼻頭被冷空氣吹得紅彤彤的,厚厚的嘴唇一噘問道:“你說有唐俊生的事和我說,別是借口吧?”
書雨嘴角勾了勾,搖頭道:“不全是。”然後轉頭吩咐在外面站著的倌人道:“天氣涼,再去取個炭盆來。”
白玉牙齒一咬,舌頭一卷,輕巧地將瓜子仁從殼中剝離開。
許久不見書雨,他還是那個靦腆的脾性,像唐文山。
白玉臉上閃過一些微微的不自然,本來斜靠著的身子也坐正了些,把嘴唇上沾著的瓜子皮吐掉,拍拍手說道:“說吧,有什麼事?”
書雨總不想太快告訴她,但又生怕拖久了惹她討厭,只好攤牌說道:“沈照和……你認識嗎?”
白玉臉上的表情徹底僵住了,兩眼在他臉上打量了一圈又一圈,警惕地問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書雨微嘆一聲說道:“唐俊生把沈照和弄殘了,扔在了一個叫煙花巷的釘棚里。”
白玉腦袋有一瞬間的蒙圈,隨即又斂了神色說:“胡說。”唐俊生雖然紈絝,但絕對做不出來這種事情。
書雨苦笑一聲,嘆這白玉果真對唐俊生動了情,但唐俊生既然能為江從芝做到如此份上,又怎麼能對白玉好到哪里去?
書雨默默給她添了一杯熱茶,待七分滿了,再將茶杯放到她跟前:“他對你不算好吧?”見白玉不答話,書雨知道自己猜對了,淡淡說道:“他昨日為了給芝姐兒造勢,遞的可是一張房契。”
白玉臉上微微有點慍怒,氣哼哼地說:“你叫我過來就是這樣來氣我的?”
書雨被她說的一噎,他哪是想氣她?
他想提醒她、想讓她小心,甚至如果有可能的話,他私心里也想她哭一哭,他才好安慰她。
書雨不知該如何解釋,只好搖頭否認道:“不是。”
白玉被氣得輕笑了一聲,嘆口氣說:“說完了?”
書雨察覺到她是想走的意思,皺了皺眉頭,鼓起勇氣握住她的手:“再坐會兒吧。”
他的手熱燙得很,白玉驚了一下,似乎除了在床上,書雨從未如此主動過。
白玉想著左右沒什麼事,打發些時間也好,於是便就真的又坐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