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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為誰風露立終宵(三)

  漠朔封地與北淵邊境接壤,戰事騷亂常年不斷,稍有不慎,不是被北淵邊軍偷襲俘虜就是被東夷王以守衛不善通敵叛國之罪名賜死。

  東夷王將蕭嬙發配到這里,明眼人都知道是心存不良。

  他忌憚她,又不敢直接動她,所以才想了這麼個彎彎繞繞的法子。

  蕭嬙這廂剛穩定下來,邊關就傳來急報:北淵有一隊人馬越過邊境,進犯到漠朔城前了,說要捉拿一名逃犯。

  “逃犯?”

  想是來斬草除根的。

  換了身武女服的高沅乖靜坐在案邊吃著飯,蕭嬙端過熱湯,揚涼後遞到她跟前。

  “告訴他們,本宮未見過什麼逃犯,倘若他們還不走的話,就都殺了罷。”

  “是!”守兵得令後離開。

  蕭嬙坐近,擔心地問高沅道:“阿姊來這之前,都發生了些什麼?”

  高沅愣了愣,搖頭:“記不得了。”

  “我也不記得?”

  高沅搖頭。

  蕭嬙嘆了口氣,又問她孩子在何處。

  “不記得,都不記得了。”高沅苦思冥想幾番都回憶不起來自己是誰經歷過什麼,捂著頭痛苦地叫她別再問了。

  “我不問了我不問了,你繼續吃。”蕭嬙哄好她,出了殿,容王的侍衛等在外面,行禮之後,說容王傳話給昭儀娘娘,如今被貶已是僥幸,不可再節外生枝。

  “他是怕他的小王之位不保罷。”蕭嬙冷哼一聲,讓侍衛原話傳回去,訓斥道,“畏首畏尾,枉為我蕭嬙之子!他若想被誣陷賜死,那就繼續苟且偷安罷!”

  容王親衛冒汗離去,蕭嬙轉頭,望著殿內邊吃糕點邊飲湯之人,眸子無措,有史以來第一次對自己的前路感到迷茫。

  穆朝倒亡,北淵篡政。

  高沅的母族高家,滿門忠烈,邊城破時,高父高將軍見大勢已去,望著烏壓壓闖過關卡的蠻族鐵騎,他內心愧對穆朝百姓,於城門前自刎謝罪。

  高母高輕闌率領將府百余家丁誓死守衛皇城,寡不敵眾,她亦戰死於宮門前頭,以身殉國。

  這些是手下探子得來的消息,那不為人知的部分呢?

  北淵人凶殘無度,入駐皇城後,開啟了連續十日的屠殺清洗。

  原本繁華的穆朝皇城變成一座死城,那些反抗不服之輩皆被斬殺,穆朝遺民戰戰兢兢地活在北淵暴政之下,不敢反抗,不敢批駁,甚至連說句話都要環顧四周斟酌再三。

  蕭嬙扼腕嘆息,猜也猜得到,在這樣的處境下,她的女兒很難幸存。

  “派人去找,活見人死見屍。”

  又一隊斥堠領命出府。

  回過身,高沅已經站在她身後,目光如炬地盯著她,“你幫我。”

  “幫你什麼?”蕭嬙問。

  高沅緊皺眉頭,說想不起來了,直覺支配她來找她,不幸被俘,見到她後,也覺得她會幫自己,只有她能幫自己。

  “高沅這名字你不能再用了,想不起就不用硬想,慢慢來,其它事我會安排——以後,你就叫回你的小字,青棠。”

  漠朔一去三年,容王不見勢頹,反而聲望日漸升高。

  東夷王顧忌他的力量,尤其忌憚他背後的蕭嬙,三年里,派去暗殺的人數不勝數,結果都下落不明。

  北淵初定,邊境流傳著東夷漠朔有將星下凡的傳說,三年來交手無一敗績。

  彼時,還未投靠旬王的賀增睿只是庶邊的斥堠長,他在巡查邊境境況時有幸與敵方大將有過一面之緣。

  靈雎馬、銀陌刀,頭戴饕餮紋胄,身穿黑金兕甲,傲居馬背,長鞭一策,疾馳遠去,唯見冠上紅纓左右躁動,像有形的血。

  “你們去追!務必截住容王的人!”

  賀增睿隱在兩國界碑之後,遠遠看那漠朔城的將軍在馬上張弓搭箭。

  咻——!一只信鴿落地。

  咻咻——又兩只墜落。

  賀增睿預感有大事將發生,無聲退回駐軍營帳,思來想去,還是給上面承上了所見所聞,不能給頂頭的,易被昧去功勞,遂直接承給了分封在此處的旬王。

  “不錯,變聰明了,還知道聲東擊西掩人耳目。”

  蕭嬙立於堂上,容王跪在堂下。

  龍母生不出耗鼠,舞象之年的公子寬長期得蕭嬙熏陶,心機早已深沉似海,然而這點城府和同輩之人比尚能勉強贏一手,於蕭嬙來說,卻是單薄無比,如同清池里的魚,都是些她一眼就能看破的伎倆。

  “讓人先去北淵,再從北淵繞道至東夷皇城,這麼大費周折,你是想送什麼了不得的消息給你父皇?”

  容王閉著眼睛不說話,以為這樣就拿他沒辦法。她能做何?殺了我不成?沒我她壓根兒活不到漠朔!他這樣心想。

  蕭嬙也不催他,坐下追憶起過往:“你母妃我原為穆朝高將軍府上的二小姐,出嫁東夷那天萬人空巷,百姓簇擁著送我出了城……這些我同你說過,接下來,我要說些你不知道的。”

  “細細想來,高將軍的二小姐,為何卻姓蕭?當時說是隨了母族姓氏,東夷來使竟也就信了——或許他們信得是穆朝送與他們的銀子。我不是什麼二小姐,我是二小姐救進府的孤女,自小陪在她身邊,興許是同齡之故,我倆很是投契,她為人善良,從不把我當奴婢看。她在書院里學了些什麼,每日回來都會教我一遍……豆蔻之年,她迷上武學,日日去軍營里拉練,幾年下來,學得一身好武藝。她要從軍,高將軍不肯,有次軍隊出征,她喬裝改扮混了進去,在戰場上憑不俗的武藝立了軍功……”

  “母妃到底想說什麼?”容王不耐開口,仍是閉著眼。

  “還不明白?你是真蠢還是裝作朽木不可雕?她生來高貴,卻能體恤平民,你亦出生尊貴,卻為何半點都不能體諒貧苦?”

  容王冷笑:“既然生來有別,那就命中該有此區分,這是上天賜給本王的福氣,本王享得不虧心!況且虎吃狼、狼吃兔、兔吃草,萬物皆有階級次序,憑何本王就吃不得他們?”

  “這便是你無緣無故冤殺百姓的理由?”

  容王倨傲,沉默,仍閉著眼。

  “可是你是人啊,我的兒,他們也是人啊。”蕭嬙抬頜看向外邊,殿外烏雲翻滾陰氣沉沉,想來很快就要變天。

  “若是你父皇要殺你,你也就任他殺了?”

  “父皇不會殺我。”

  蕭嬙問他為甚這樣肯定,他拿不出理由,一味下蠱般騙自己東夷王不會那樣做,虎毒不食子。

  蕭嬙抬頭,見烏壓壓的雲層飄過這里來,道:“後來的故事便俗套如話本了——東夷犯境,穆朝皇帝以和親為禮和解,東夷王不傻,點明要掌握穆朝兵權的高家女兒。高家只一個女兒,就是二小姐高沅,高家人聞訊後自然不舍得女兒嫁到那樣遠的地方,穆朝皇帝也不會真把軟肋往敵方手里送。兩方合計後,高家就讓我代替高沅阿姊出嫁,穆朝皇帝則用大量珠寶銀兩賄賂了來使,要他放松了把關。”

  蕭嬙恍惚一陣,腦中閃過出嫁當日高沅騎馬擋在車隊前的場景。

  她一手拽著韁繩,一手托著酒壇往口中猛灌酒水,打馬畫著圈子,狂也似地指天大笑:

  “金釵墜地鬢堆雲,自別朝陽帝豈聞……”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

  哐啷——!酒壇被她扔在東夷來使面前,飛濺的陶片割破了來使的衣袍。

  “怎麼不說下去?”見蕭嬙停頓下來,容王睜開眼,問她,“母妃不久前救下的那人,想必就是高家小姐罷?”

  “還有何好說的?結局你應該猜到,我自願替她來了東夷,她又為保全高家而被穆朝皇帝脅迫著嫁於他。我成了東夷蕭昭儀,她成了穆朝高皇後,從親如姊妹到天各一方,不過瞬息而已。”

  “當初母妃與她還真是情真意切。”容王道,似是譏諷。他不信對親生孩子都不熱絡之人,會對旁人那樣推心置腹。

  黑暗的雲層中閃出一抹光點,蕭嬙起身,彎腰掐住容王肩膀,道:“我同你講這麼多,是希望你迷途知返,近善遠惡,去除苛雜。”

  “哈哈——近善遠惡,母妃早就惡名在外,你這是讓我遠離你麼?”

  那光點越飛越近,成了銀色。

  蕭嬙心里最後的不忍也消失了,她按在他肩上的手將人往右一推,銀光飛近,竟是一支利箭!

  這箭從背後直直射入容王體內,本是瞄准他的右肋,被蕭嬙一推,他身子一歪,那箭就徑直射進了容王心髒處。

  公子寬中箭後,詫異比疼痛更快一步,他視线緊鎖著她倒下去……

  蕭嬙心殤之余淡然道:“今後你在地府,也就離我夠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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