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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為誰風露立終宵(二)

  惱怒過後,又覺不對。

  許是和多疑的顏傾辭呆久了,她自己也變得疑神疑鬼起來,將牌位好生放回原位。溪嵐轉頭問蕭太後。

  “為何這里擺著我娘靈位,而不是你兒子的?”

  “東夷皇帝才死不過幾日而已,你們是母子,對他的悲傷懷念之情應該勝過外人才對。”

  “你與我母後到底……”

  “朕說過,”蕭太後打斷她,“她是我一齊長大的好姊妹,我倆金蘭之誼光明磊落,雖不像你同那顏家小娘子那般魂魄肉體水乳交融,但交心之赤誠日月可表,非尋常夫妻和契兄弟可比,我倆曾立誓此生姐妹相守互為獨一,縱使再親密之人亦不及我們的盟約緊要。”

  “你怎知顏……”溪嵐定了定神,料想手眼通天的一朝太後,在北淵撒幾個眼线對她來說實在輕而易舉,遂放棄刨根問底,細思起她後半句話中的涵義來。

  “我千辛萬苦召你前來,可不是就為聊這些閒話的。”蕭太後背過身,走出殿,在台階上停住,周圍宮女識相地退到宮門之外留二人獨處,蕭太後看著遠處天際,問她,“你覺得東夷如何?”

  “亂世之中,堪比桃源。”

  “將這桃源遍布天下,你覺得,又如何?”

  溪嵐知她有意劍指中原,不知其底細,實在難以定斷她是明是昏,遂擇開身打起了太極:“天下安定自然是我心中所願,然遍不遍否,豈是我一受脅之人能左右,我此番而來只為穆朝將士,還請蕭太後仁慈放人。”

  “我要將這東夷送與你手,你接是不接?”蕭太後看過來,壓迫之感隨之而來,“我已為你掃除了障礙,你還在猶豫甚?”

  溪嵐狐疑又震驚,把她的話在腦子里轉了又轉,掃除障礙……難道是……她殺了自己的親兒子?

  驚愕之色流露於表。

  “為什麼?”

  “我本是會傳位給他的,可他竟私結逆黨妄圖粉碎我一手建立起來的美好安寧!他舍不得放棄高人一等的位子助我達成眾生平等的夙願,那留著也無用了——這也叫我明白一個道理,縱使是親生之人,卻到底不是女人,也就難以慈悲為懷,難以造福天下。你的事跡我全都知曉,你的宏願與我不謀而合,來我東夷,你助我達成眾生平等,我給你一國之主的權柄。”

  “我不要當什麼東夷皇帝,我只要你放了穆朝子民。”

  “放了他們,他們就安全了?外面一群狼子野心之輩盯著北淵皇城虎視眈眈,你怎知他們此去不會屍首異處?”

  “我不會拿他們的性命賭你的人品,我沒有資格,他們也賭不起,太後還是找別人罷。”溪嵐很難相信才見一面之人說的話。

  “如果這是你娘的意願呢?”

  溪嵐聞此,靜了片刻,開口問她:“母後是怎麼死的?”

  大概是個很長的故事,只見蕭太後走回殿內坐下來,撫平裙上落褶,目光投向香案牌位,回憶起與姐姐相處的那三年,素來矯飾假揚的唇邊勾起微微真切笑意,光彩照人得仿佛年輕了十歲。

  “那天對我來說印象深刻,東夷一百年整,是我與皇子被發去封地的日子,也是我們姊妹重逢的日子。”

  東夷一百年,漠朔封地。

  蕭嬙記得那日的天格外的藍,萬里無雲。

  行去封地的隊伍共有十二駕馬車、百十名護衛,公子寬的馬車走在最前頭,緊隨其後的就是蕭嬙的馬車。

  旗幡飄揚,浩浩蕩蕩。

  “快點兒走!不准停!爬起來繼續走!”

  販奴的商人騎馬從側旁經過,揮舞著鐵鞭抽向被銬的奴隸身上,硬鞭接觸皮肉,發出清脆的一聲響,骨頭折了。

  那奴隸疼得大叫,捂著斷腿在地上左右打滾,冷汗密密流出,齜牙咧嘴。

  “閉嘴!嚷什麼嚷?!給我爬起來繼續走!天黑前趕不到出城關口,我要你好看!還不起來?”

  奴隸們的腳被栓死在一條鐵鏈上,一個人不動,其他人就都走不了。

  開鎖的鑰匙在總販頭手上,總販頭已經先一步騎馬抵達城關,和買客會首去了。

  “他娘的!”見罵了沒用,奴販子下馬走近,抽出腰間佩刀,對准倒地奴隸的腿,要把他腳砍了,免得耽誤隊伍行進。

  刀未落,手腕被一只髒手挾制住。

  販子定睛一看,隊尾的女奴隸不知何時跑到了這里,還敢攔著他不讓他砍掉地上奴隸的腿。

  “有意思,你都泥菩薩過江了,還想保護他?”

  “打人,不對。”

  女人臉上被塵土覆蓋,看不清本貌,唯有那雙眸子清亮又無主,只見她低頭看了看地上奴隸斷了的腿,手用奴販子看不清的快招眨眼奪過他手里的刀,一折兩半,嗆啷兩聲,扔在地上。

  “砍人,也不對。”

  神情呆滯,說話木楞,懂得的道理卻比聖賢還要淺顯實在。

  “好啊,你還想造反不成?”奴販子轉身去馬鞍上掏出備用的匕首,漸漸逼近看似呆愣不動的女人,離她心髒就差半尺。

  “誰想造反?造反這種好事,怎能沒本宮的份兒?”

  隔壁馬車停下,車內人掀開窗簾子,一張年青貌美的臉探出來,盯著女奴隸幾經確認,見是自己認識的人不假,忙下車去拉她的手,問她怎麼到了漠朔,還成了奴隸。

  “你這臭娘們兒也想多管閒事?”奴販子有眼無珠,拿著匕首囂張地指著兩人。

  前一輛馬車的護衛見這邊有動靜,手拿長劍逼向奴販子,以為是他阻礙了隊伍的前進。“天家的隊伍也敢攔?找死。”

  “天,天家?”奴販子冷靜下來,仔細看了看這隊伍與旗幡,容字飄揚,不是被分到漠朔的容王公子寬的隊伍還能是誰?

  那面前這個女人便是……

  那個因鼓動大臣逼迫皇上立公子寬為太子而被發配邊疆的造反妃子——蕭昭儀。

  “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奴販子的惶恐一是因蕭嬙惡名在外,二是在她面前提了造反二字又罵了她。

  此刻她失權失意,這麼做無異於火上澆油。

  “昭儀娘娘,殺否?”護衛請示蕭嬙。

  蕭嬙正用手帕去擦掉女奴臉上的灰,滿心都是姊姊的安危,對她外之物神情漠然,答復輕描淡寫,“官豈能欺民?本宮是被發配到這里,不是升遷,難不成你想我連這封地都丟掉?”

  奴販子松了一口氣,蕭嬙笑問他開鎖的鑰匙在何人手里,他如實回答,答完又不讓走,留了一盞茶功夫,護衛快馬加鞭地拿來開鎖的東西,鑰匙從奴販子面前遞到蕭嬙手里時,上面還帶著幾點血。

  “沒人認出來你是我的人罷?”

  “娘娘放心,無一活口。”

  “可惜啊……嘶,也不可惜,買的和賣的一起死了,倒干淨。”

  聽到總販頭和買客無一生還,奴販子傻眼,跪在地上不停磕頭,大喊:“昭儀娘娘饒命!昭儀娘娘饒命!”

  “好說,你我無仇無怨,我當然可以放了你。”蕭嬙命護衛為一眾奴隸解開鐐銬,牽著呆滯童情的女人上了馬車。

  護衛遠去,奴販子才真正松了一口氣,從地上抬頭。

  馬車上剛坐穩的蕭嬙又掀了窗簾子,笑顏如花地看向被放開手腳的奴隸們,指著地上奴販子道:“拿著他身上的物件兒來漠朔庭府交投名狀,本宮可以消了你們的奴籍。”

  還有這等好事?

  報了仇不說,還能脫去賤籍。

  頓時,幾十個得了自由的奴隸一起往奴販子身上撲,有人扯下他一條胳膊,有人扯下他一條腿,有人撿了匕首去割他的鼻子耳朵舌頭……

  大庭廣眾之下,奴販子被數十人碎屍萬段。

  哀嚎逐漸奄奄一息,被遠遠甩在隊伍後面。

  馬車里,擦干淨了臉的女奴面容英氣十足,她用清澈而略顯遲鈍的眼神看向蕭嬙,問:“你不是,壞人……為什麼,要造反?”

  蕭嬙讓她轉過去,果不其然,女人頭後不知被什麼鈍器打出了一個血洞。

  她用手帕去擦,血液已經凝固,擦不掉。

  她只好分開女人發絲,用指甲將那些血痂一點點扣下來。

  “疼……”女人扭扭頭,被凶了後委屈地不敢再動。

  她身後,蕭嬙看著這似嬰兒拳頭大小的血疤與滿身傷痕,不禁落下淚來,更堅定了心中的志向。

  “因為我想要所有人都過得好,但本來就過得好的人不同意,對他們來說,這就是造反。”

  女人聽後吃力地想了許久,一字一句一如既往,嘴里蹦出來的都是贊賞。

  就仿佛回到了她們相談甚歡志趣相投的發小之際,聽得蕭嬙感激涕零又哭又笑。

  “那你就,不是造反……你是,造福黎民。”

  “那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造福黎民?”

  “這是……好事,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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