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新月既殘逢華英(三)
皮肉傷養得快,華年身體底子本就好,七日便愈合結疤,可下地,走動如常。
溪嵐做飯好吃,落歸途吃了一回就欲罷不能,每每拉著宴無涯下山蹭飯,時常帶幾只她們自己打的野味上門,皮毛留給溪嵐賣錢,權當賠她的酒菜錢。
幾人混得熟絡,宴無涯要收華年為徒,落歸途知道她眼界一向高,能讓她主動開口,便表明華年確實天資卓越,遂她也在一旁幫腔,勸說華年拜師。
“你若拜她為師,我也會把我的絕學千枯掌授予你,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技多不壓身不是麼?”
華年目睹過宴無涯於千人陣中來去自如的瀟灑身影,當時就心生敬意,眼下既能拜她為師,再願意不過,遂跪下,端了新斟的茶舉過頭頂。
“師父在上,受徒兒三拜。”
宴無涯接過茶盞,笑看華年連磕三下頭,扶她起身道:“可有劍?”
華年搖頭。
黃昏,宴無涯抱來一個長木匣,匣開時,內傳虎嘯龍吟之聲,定睛一看,其內躺著把方形寬胖長劍,劍身長約四尺、寬比手掌、厚如木蓋,上無雕紋,未開刃,渾似一把打造得半途而棄的廢劍。
“此劍名畫影,乃傳是上古五帝之一顓頊的佩劍,其本一對,另一把名騰空,為顓頊戮敵所用,隨顓頊殉葬。此畫影後來被重黎部落所得,流落於民野。”
落歸途笑道:“雖謂畫影劍,卻非劍非刀,刀劍合一,或劈或刺,全憑你意,別看它樣子平平無奇,威力不可小覷,若是開了刃,十人合抱的樹都能攔腰斬斷。”
宴無涯將劍交與華年手中,華年手一沉,這劍比尋常之劍要重得多,雙手緊握著揮動,用起來也比尋常劍要吃力。
“不必開刃也可殺敵。”
宴無涯單手握起畫影劍,繞周身輪轉一圈,“當”一聲,半身嵌入土壤,腳下震震,唯感酸麻,可見摜入之力有多駭人。
“以力振之,肌膚無礙,髒腑俱裂,適破甲。”
宴無涯右腳踩於劍脊,將畫影送入愈深,只余劍柄露在外面。轉身,坐下,呷茶,讓華年試著拔出劍來。
瞧熱鬧的顏傾辭抱臂倚在門邊,嘖嘖笑著:“這是作甚?掘土挖坑,是要在我院子里養魚不成?”
落歸途道:“顏妹妹寬諒,宴娘興頭上來,誰也勸不住,事後我給你把土填好就是。”
顏傾辭又笑:“勸不住?我瞧你壓根兒就沒想勸,由著她胡來,卻不想人家說不定根本就不念你的情,反倒嫌你貧嘴多舌,失了她的威風。”
“聽聞你是楚陵城里一頂一的才女。”
宴無涯用茶蓋揩去茶葉,悠悠送到嘴邊,飲一口,道,“我看不像,戀女妄倫、譏諷長輩,這麼沒規矩,算哪門子才女。”
“是才女,非淑女,才女只重才不重德,何況還是這假德。”
顏傾辭滿腹歪理,宴無涯論不過她,正待生氣,落歸途故意橫插進來道:“妹妹既是才女,不如為我二人賦詩一首如何?”
“妹妹?她是我姨母,你是她的伴兒,你卻喚我妹妹?我們中間可差著輩兒呢。”
顏傾辭換了邊肩膀靠門,目光落在院中拔劍的華年身上,笑道,“我只為可敬之人寫詩,你們有什麼值得我敬佩的呢?”
落歸途扭著手絹,嬌嗔一笑:“我們於都城皇宮千軍萬馬之中救出你的仆人,不算可敬?”
在一旁挑南瓜種子的溪嵐看不下去,直起腰,點著顏傾辭道:“有兜圈子的功夫不如多去做些香粉出來,剛還說人家是你的恩人,眼下就逗恩人玩,還不滿足了她?”
“七娘都發話了,為妻莫敢不從。”
顏傾辭語不驚人死不休,這自稱一出,便引來院中幾人齊刷刷的注目。
“休胡說!”溪嵐心虛,見不得尷尬之景,搬了木扁籃到屋里去挑,心道耳不聽為淨。
宴無涯詫異,落歸途艷羨,華年則是懵懵懂懂不知所謂,發呆一會兒就低頭繼續拔劍,她拔得咬牙切齒,實不知對方哪里來的這樣大力氣,能將大劍全部按進土里,還嵌得這樣結實。
“才女都有鳳陰並裙的喜好麼?”
落歸途調笑道。
顏傾辭自傲抬頭:“可不是每個才女都像我這樣有眼光,早早能看透世俗——你們雖無婦好與武皇之作為,不過為你們作一聯詩還是尚可的。”
華年好奇:“武皇事跡我知曉,婦好是……”
“華將軍連婦好都不知道,實在妄為女將軍。”
顏傾辭道,“她可是有史可查的第一位華夏女戰神。”
華年稱受教,牢牢記下。
顏傾辭抬頭望天,眉眼一低一抬間,佳句已醞釀而出。
“思宴戚戚窮無涯,落羽栩栩訴歸途。”
“妙哉!”
落歸途撫掌叫好,“還是首嵌字藏頭詩,妹妹不虧是九州第一才,幾息之間就以我二人名諱作成此聯,思宴窮無涯,落羽訴歸途,還將我的小字栩也編纂進去——可有下聯?”
顏傾辭以掌為扇,豎在眼前來回撣幾下,拍散聚空的飛蟲,諧謔道:“那要看你們以後的作為了。”
“武林第一還要有何作為?”
顏傾辭還是那般瞧不起的態度,抻著長頸,站直往院子中央走,“在我眼里,你們與江洋大盜並無區別,七娘尊稱你們為俠,我瞧你們除了逞勇斗狠外,沒一點配受如此尊崇。”
宴無涯輕掀眼皮,不動聲色地呷茶。
落歸途笑問:“我們不是俠,難不成你是?”
“你們是身為俠客,卻無俠情,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俠節盡失,哪里算得上正俠呢?”
“顏娘!”
溪嵐在堂中聽見她口無遮攔,棄了扁子走出屋外,拉著她的胳膊斥她,“我們受了她們的恩惠,不可胡說。”
“七娘喚我什麼?”
顏傾辭眼睛雪亮,被甜言蜜語輕易給打了岔。
溪嵐瞪她一眼,雖說宴無涯是她姨母,可到底未相處過,血緣之系淡泊,江湖又盛傳她殺人不眨眼,言多必失,難免觸了她的逆鱗,遂她止住顏傾辭胡言亂語,看向淡漠飲茶之人道:“她自小養尊處優,跋扈慣了,不懂江湖之事,一些狂妄之言當個笑料聽聽便好。”
“我瞧出來了。”
宴無涯放下茶盞,眼睛看向地面,插進土壤的大劍被拔動幾分,嵌進土壤與嵌進石頭不同,土壤稀松,劍動一分,即離全部拔出不遠。
九石拉力,半頓飯的功夫,果然是可塑之材。
“話本子看多了的,才會信江湖是自由自在之處,真正的江湖沒有那麼多風花雪月、灑脫隨心,有得只是無盡的殺戮與報復。”
華年拔出畫影劍,舉在手中,望向宴無涯,後者對她露出滿意一笑,轉頭去看顏傾辭。
“真實的江湖充斥了血腥與背叛,各門各派為爭奪地盤與信眾而互相陷害,明天你滅我,後天我滅你,打打殺殺無窮盡,這里盈納的惡人惡事是你想象不到得多。比起你口中的夢幻江湖,我見到的江湖,則是弱肉強食的集大成之地,強者為尊,弱者只配被蠶食殆盡………至少你口中的那種俠,我行走江湖多年,從未見過。”
顏傾辭聽得一驚,只覺心里有處地方灰黯下去,她執拗地問:“風行厲呢?那個救你的風家堡堡主,他也算不上俠麼?”
宴無涯輕飄飄撇一眼溪嵐,淡然道:“他乃朝廷中人,算不得。”
溪嵐心驚,暗道莫不是宴無涯已然看破她的背景?
那廂顏傾辭就已冷哼出聲:“那你便算了?孟子雲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你武功超絕卻不出世,已是負了天下人;連自己根莖都被人鏟了,也未獨善其身到哪里去;枉你為武林第一,自己的親人都保護不了,練得哪門子功?!踏雪無痕,哼,我看你是逃命時踏雪無痕罷!”
溪嵐正憂心自己是否被對方看穿,一個不妨,積憤已久的侯府千金就已經心直口快地全罵禿嚕出嘴。
再看宴無涯面色,愈發陰沉郁暗,溪嵐心道一聲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