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還是夏時 (純劇情)
辛丑牛年癸巳月癸亥日
忌安葬。
某軍空襲難民營。
兩洋三洲五海之地又起戰火,炮彈紛揚,流離失所;曾稱王冠明珠的天竺之國,如今疫疾肆虐,屍浮恒河;家對他們來說是奢侈,死亡於他們不過是口上一詞,隨處可見,即時可遇。
比起水深火熱的他們,沈星河幸運多了,至少她有家可回,盡管那里沒什麼值得提的。
有關家的命題作文,涉及父母的考試卷子,她吝嗇紙筆,總是一大片墨跡洇透白紙,寫到父母干脆交了白卷。
於她而言。
家是偶爾發光的海,一邊懷念,一邊逃離。
這既不是在水上,也不是在陸上,而是在空中。
這既不是早上,也不是正午,而是被印在兩者之間的規定時間。
這既不是旅行,也不是工作,而是去往故鄉。
這既不是一家喜宴,也不是一個吊唁,而是一場劫持,道德上的劫持。
這既沒有押解,也沒有綁架,而是獨往。
這既不是昨天,也不是明天,而是此刻。
她坐在飛機上,為的是了結。
機翼在一側,穩穩地劃破蒼穹,露出來的仍舊是雲層。
星星蜂擁的那片天離她太遠,機身下的那一片熱土才是她該牽掛的,她向蒼白的雲層中望去,看著飄忽不定的雲浪。
七年,有多久呢?
時間不該用表盤上的指針來估量,那不精准,也低估了它的力量。
當飛機的滑輪降落在嶄新的跑道上,她知道這里不再是記憶里的那個城市了。
可她還記得晉南市蘇園里的楓樹,風起時,一地紅葉迎秋首,最是好看。她該帶她來看看,還有南城街的漫天銀杏,隨同思念的夜,熬至金黃。
那日後,她沒再見過宋清夢,那一句“隨你”不知到底是隨了誰的願。
熟悉的乳名從聽筒中傳出,這座城的陌生又近了一些。
“言言啊,我和你爸爸來機場接你了,你在哪兒呀?”一個女聲,問的熱切,不,沒有熱,只是切,像厲鬼索魂。
“剛下機。”是從沈星河喉嚨發出的物理振動。
“那我們在大廳等你啊!”兩個人,卻只有女人在講話。
掛了電話。
“咱要叫輛車吧?”男人小心翼翼地張口詢問。
“著什麼急?等星河人來了再說!”孔彤言詞呵厲,沈若並無失了男人的尊嚴般的不爽,反而讀懂了自家婆娘的小算盤。
落了地,大廳里人潮如織,離別與重聚不停地上演,匆忙的腳步總能踩上航班提示音的調子,合奏出來的背景樂亦悲亦喜。
她笑,因為眼前看似焦灼的人影;她笑,因為她不為離別也不為重聚。
“來來來,言言,我幫你拿。”孔彤一把搶了過去,也沒問人願不願意。
“對對對,爸媽幫你拿,坐一路飛機累壞了吧”沈若眼捷手快接過孔彤搶過的行李箱,生怕累著她,惹她不快。
她一路也不並在意二人此番動作,只是自顧自走著,有著自己的思量。
做戲嘛,誰不會?
“咱出去叫個車吧?”沈若推著沈星河22寸小的行李箱,不免覺得輕的有些涼薄。
“我叫好了,車應該到了。”蓋過人潮聲,司機和沈星河確認著上車地點,她才找回了一些熟悉感——相似的出行方式,只區別於軟件的不同。
沈若兩人跟在沈星河身後,聽著安排。
“沈騫呢?”沈星河坐在副駕駛上,她問這個,也不過是沒話找話罷了,他來了才叫不正常。
“騫騫今天忙著去拍婚紗照,實在脫不開身,這不你爸我倆一路打車到這兒來接你嘛。”說完,孔彤還在小聲嘀咕著車費老貴了。
晉南市雖不是什麼一线城市,但從遠郊外跑到城區里的確要費不少錢,尤其是這般“親近”的關系更是費錢。
“現在好多嘍,路修了不少,比以前可方便多了!手機上預約一下就能坐上車,哪像以前那樣出行多不方便咧~”年紀不大的司機主動插了話。
沈星河扭頭瞧了一眼司機,頷首微笑,輕輕應和了一聲,算是認同。
“小妹是回鄉吧?”後座二人端坐神態,並不搭話,像是沒聽到一般,絕口不提車費,司機便和沈星河多講幾句。
也是,孔彤二人來時便乘了他人便車,對自己尚且不擲一錢,如今多了沈星河更不願破費,這便是他們的親情---沒有金錢。
“是。”沈星河禮貌應著,卻在思忖她算回鄉嗎?
走過發洗闊路,駛達車跡疊合的巷道,偶爾也會同流浪在路邊的石子相逢,晃動車身,連著人牢固的心一起搖擺,心思各異。
到了記憶里的家,已換了新模樣。沈星河覺得司機人好,便主動留了電話,計劃著返程。
“這是星河吧?都多少年沒回來過了?你爸媽老說你工作忙,連春節過年都沒回過家,我們家然然還一直惦記著你呢!”三人一行李,剛行至門口,邊碰到了買菜回來的鄰居王姐,沈星河有些忘了,看著幾分面熟卻叫不出來合適的稱呼。
“喲,王姐中午這是准備做什麼好吃的呢?”看沈星河一臉茫然,沈若怕失禮分,便說了幾句客氣話。
“王阿姨啊,沒想到這麼久還記得我呢。”沈星河主動向前,微彎了腰,向王姐問好。
經沈若一番提醒,沈星河印象里是有一個王阿姨,自己還曾砸壞過人家的窗子,多虧人家不追究,才少了責難。
“回來是為了小騫的婚事吧?也該回來了,這麼多年了,改天來我家吃飯,和我們然然敘敘舊。”見沈星河還記得自己,王姐不免有些激動,她也算半個看著沈星河長大的人,和自己閨女年齡相當,在她眼里沈星河和閨女沒什麼兩樣。
“是啊,改天我上您家去。”沈星河側目看了一眼沈若夫婦。她回來,是為婚事,也不單單是為這一樁事。
沈星河記得方然,是王姐的女兒,她從小就羨慕方然,能有王姐這樣的母親,也多虧了方然,她也算知道母愛的樣貌。
“王姐,該回家做飯了吧,再晚怕是要趕不及嘍。”一旁的孔彤見王姐絮叨起來沒個頭,自己還等著沈星河回家商量大事,忙尋了由頭,讓她走人。
“行,改天來姨家咱再嘮,可要記得來啊,別忘了!”王姐手拉著沈星河的手,往手背上拍兩下,叮囑她一定要來。
“好,我記著呢,阿姨慢走。”沈星河握著王姐的手,扶著王姐的手臂,把人向前送了兩步。
王姐與沈星河家鄰居多年,自然知道孔彤是個什麼樣的人,當年她家那場大吵,王姐也算清楚一二。
那天過後,沈星河沒再來過自己家,後來她去外地上大學,便再也沒回來過。
王姐問過沈若,沈若也只是敷衍回答,說沈星河學業忙,回不來。
可瞧著自家姑娘上大學,也不見忙得連過年春節都不回的,礙於非自家家事,也就沒再多問。
這一晃,也有七年了,王姐立身望著三人進了家門,輕輕嘆氣。
家還是那個樣子,深紅色的兩扇木制大門,還帶些深深淺淺的劃痕,紋絲不動地立在兩側,隨後又緊緊關閉。
進了院子,右手邊是一棵老桐樹,遇上盛夏,也會有金蟬臨顧。
再往前走,便是主屋,兩側是堂屋,沈星河住在東側,陽光總照不過來的那處,就是她兒時的歸處。
沈若殷勤地提著行李直直往那一間陳舊的屋子里走去。
沈星河本想阻止,她並不打算在這兒過夜,但瞧他難見的好意便收回了想阻攔的的手,跟上了他狡黠的步子。
而孔彤則去了廚房,說是為了准備吃食,然則是喚她兒子回家。
“你看,屋子還是以前的樣子,東西都沒動過。”
灰塵的味道撓了鼻子的癢,本就有鼻炎的她,對陳年的微塵更為敏感,噴嚏一呵而出,倒也算驗了沈若話里的真假。
“來的時候我已經訂了酒店了,晚上就不住這兒了。”沈星河注意到書桌上兩本隨意丟棄的書,走近了看,是兩本她曾最愛讀的書。
角邊卷起的《七里香》和《顧城的詩》,有歲月的擱置,也有曾經的熟絡,她還記得席慕容有句詩說鄉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永不老去。
手指掀了兩頁,又放下,她怕是難懂那句詩的意味。
“怎麼不住家里呢?都這麼長時間沒回家了,住外面多花錢。”他不是怕花錢,畢竟也不用他破費,他是怕旁人說三道四。
閨女回家不住家里,住酒店,傳出去,豈不讓人說自己薄情?
“不用了,我訂好了。”
沈星河並不打算讓步,語氣也十足地堅定,如此這番倒是讓沈若陷入了尷尬,但也不好再勸說,只得僵硬笑了笑,點頭算是答應。
“那行,那你歇會兒,我去看看你媽做的飯。”
“嗯”
這間屋子里光线暗的多,哪怕是正午,滿院的日光也變得吝嗇起來,不願多偏愛她一點。
沈星河走到床頭開了燈,落滿細塵的過往被照透,沒有風,只有燈光。
兒時的傷,治不好的,怎麼治都會留疤。老人說,童年的愛就像存款,若得不到足夠的愛,成年後拿什麼去抗衡生活挫敗沮喪的蠶蝕。
她走到書架旁蹲下來,打開了最後一格抽屜,日記本封皮的深藍色被時間強行褪了色,好在內容完整。時光再殘忍,也總會給人留下點什麼的。
仔細數了數,發現少了一本,她四處翻了翻,沒有找到,只剩下這幾本,還算完整,有些角頁還有被老鼠偷讀過的痕跡。
“媽—沈星河真回來了?”沈騫剛進門便大聲叫著,身後跟著他將要娶進門的蔣雲。
聲音從門口傳到了東側的屋子,沈星河拍了拍書本上的灰塵,完好地放進行李箱,算是她最後帶走的東西,此後不再有念想。
“怎麼?你結婚我當然要回了。”沈星河聽聲後,出了屋子,正面對上沈騫,目光打量著一旁的蔣雲。
二人並未訂婚,也未注冊,蔣雲反倒住在這家里。
雖說是開放了,但未過門,女方便住進男方家里,多半會被瞧不起。
閒言碎語,指責男人的倒少的多,頂多會覺得這男的有能耐,而女人呢?
有甚者會言,破鞋女。
所以,開放是給男人的,女人所得的惠澤最終還是罵名。於是,保持自愛和自重,才是要緊的。
而蔣雲,顯然不是。
“這就是你那姐姐?”蔣雲曉得輩分,話里卻沒有半點兒尊重。
“看你這穿衣打扮是在外面混得不錯呀?”沈騫沒理蔣雲的話,向前走了走,作勢要伸手去摸沈星河的外套。
不像個弟弟,更不像個家人,像個地痞流氓,顯現出男人特有的劣根。
沈星河目光凜冽起來,抬手打掉了沈騫的手,冷冷地瞧著二人。
哪怕是以前,他說她不是親姐所以不叫姐,甚至罵她,她都沒計較。
而此刻,沈星河眼里盡是厭惡,第一次,她感到惡心至極。
“蔣雲是吧?高中沒讀完,在聖天廣告公司做前台。老板是許鑫吧?前些日子剛在我們律所打了個官司,正好認識,如果你這個工作做的不舒服,我倒是可以給你找找關系。”話里的意思很清楚,人再笨,威脅也是能聽出來的。
聽了這些話,蔣雲才把原本的勢氣收了起來,只是嘴角撇起,並不服氣。
沈星河來之前不止查過蔣雲的家庭背景,這個院子里的每個人,這些年做過什麼她都一清二楚。
“呵,果然是長本事了!”沈騫往後退了幾步,語氣再逼人,也是外強中干罷了。
“沈騫,一個啃老的蛀蟲。今年25歲,上大專時因打架斗毆被學校退學。一直不找工作,窩在家里,三年前還因酒駕進過拘留所。靠著兩個五十多歲的菜農爸媽給生活費,八歲孩童都懂父母血汗,而你卻沉迷電子游戲,不是網吧就是酒吧,就你這樣還結婚?”
沈星河偏頭盯著蔣雲,話鋒指向沈騫,卻也像是在嘲諷蔣雲,而蔣雲不敢去接她刺人的目光,轉頭看向別處。
沈騫被這一通話數落地有些怔目,面上仍不知恥,笑嘻嘻地,好似這些在他那兒只是平常之事。
“喲,了解的挺清楚嘛,當初你一走了之,還以為不再會關注這個家了呢?”
“一個律師會去關注的,沒幾個好事。”沈星河手揣進兜里,往前走了幾步,腳尖正朝著沈騫,雙眼瞟了他一眼,像在瞧一件隨街丟向垃圾桶的破罐子,那般輕視。
知道他沒臉皮子,沈星河便也不准備再多費口舌,轉身准備走,卻被他一句話逗笑了。
“你這當姐的混的這麼好,准備給弟弟添多少禮金?不如就付個新房首付吧?也算是盡了你做姐姐的責?”沈騫絲毫沒把沈星河的話當回事,兩手抄兜,坐在側旁的老爺椅上,晃晃扭扭。
廚房距庭院僅幾步路,不隔牆、不隔屋,聽清這些話足夠了。
至於沈若二人並不阻攔沈騫的無禮,其中緣由,沈星再清楚不過。
無非是二老張不開口,而沈騫又是個沒臉沒皮的人,名義上還是她弟弟,由他張口,再合適不過。
“小騫!說什麼呢?!”沈若二人躲在廚房聽了良久,選了合適的時機,打斷了二人的對話。
“怎麼我還說錯了?爸,我媽你倆養這麼大的閨女,看現在混這麼好,要點錢怎麼了?”蔣雲立在一旁,覺得沈騫這話也有些過分,便朝他使了個眼神。
“錢我不會出的,至於婚禮我也不會去,我回來,只是為了解除收養關系。”
沈星河看著沈若,就如往日他對她說的那般話。
“你從小就比小騫懂事,這次你也該懂事,既然考上了學,就走吧,爸就當沒養過你。”
沈若面上驚了一霎,隨即逝去,手里還端著做好的菜,冒著熱氣,只是不再向前,停在原地,愣愣的望著沈星河。
他從沒想到,她會說出解除收養關系這種話。
“那個…言言…別站著了,咱進屋說吧,飯都做好了。”頭撇向沈騫和蔣雲,示意二人進屋,身後跟著兩手空空從廚房緩步走來的孔彤。
沈星河第一個進屋,她想看看這家人能離譜到何種程度。
見沈星河坐在自己的主位上,孔彤因為心里還念著沈星河能出點禮金,便忍了下來,沒好氣地坐在沈若的位置上。
“說吧,幾位還有什麼要求?不用演戲了,多累呐,又沒人給你們頒獎。”沈星河拿了桌上的筷子,吃了口熱菜,味道還行,比以前自己在這里吃的好太多。
“要解除關系也行,把這麼多年的撫養費還了。”孔彤手臂相環,抱在胸前,做得一副要債模樣。
“聽你這意思是想跟我打官司咯。”沈星河放下筷子,身子離開餐桌,正臉看向孔彤。眼里看不出憤怒,捉不透心思,語氣間帶著戲謔。
“打…打官司?使不得…使不得,咱有事好好商量嘛。”沈若連忙扯了孔彤兩下,他可不想把事鬧大,何況沈星河還是個律師,跟她打官司能討到什麼好處?
“養你這麼多年,給點錢怎麼了?要不是我爸媽,你能長這麼大嗎?”沈騫聽了沈星河的話,一下子就急了,本身就暴脾氣,推了椅子便站起身,衝到沈星河旁,指著她一句一句說。
“初一那年外婆去世,我才到你們家來,到高中畢業,也就六年?學費你們沒幫我交過,是外婆留下的積蓄,外加一點獎學金。最多算住吧?也就周末兩天,寒暑兩個假期住了住。哦,差點忘了還有這些假期的餐費。要還也就這些吧。這怎麼能叫養呢?”沈星河仰起頭,隨意瞧了眼沈騫怒氣衝衝的樣,又看著桌上的鮮香的魚湯、肥美的雞肉,一桌好菜,怎麼看都覺得諷刺。
當初,項羽請劉邦的鴻門宴是否也是如此?
“那你說,要如何?”
知道沈星河如今惹不起,孔彤是個最懂的趨利避害,見好就收的人,就主動拋了橄欖枝。
“媽——!”
沈騫見沈星河不把自己放眼里,更加惱怒,還想上前跟她辯駁,卻被孔彤打斷,只得憤憤站在一旁。
蔣雲坐在桌上不敢吭聲,與先前判若兩人。
“明天我會擬好終止收養關系協議書,你們簽完字,我會給你們一筆錢。”
說完,便起身離開,不留拒絕的機會。
緊閉的紅色大門被滾動的輪子推開,院子里是零散落著的幾片桐葉,風一刮就跑出了院子,好像也不願呆在這蛇鼠之窩。
【在哪兒?】
是宋清夢發來的訊息,沈星河頓了頓,打了一行字,關了手機,抬頭看向被烏雲遮住的日頭,不再耀眼。
沈星河站在青牆房檐下,腳邊是茂綠的苔蘚,行李箱的拉杆被松開,她伸手接了一片落葉,低頭聞了聞,葉香里不再有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