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落雪(上)
1999年印出的紙鈔在2022年的新年開始流通,這份擱置到足以落灰的新鮮不會被小孩嫌棄,家長也是,因為它有一個討喜頭銜——壓歲錢。
今天是陰歷年的最後一日。年貨惹來的麻煩靠各類商貿市場調解完畢,而醫院仍然站在健康的這一頭,和病痛對峙。
白大褂,不,是藍色的手術服。
口罩被折疊整齊丟進專用垃圾箱,宋清夢剛下手術台,和往常一樣,特意繞了側門回自己的診療室。
她在躲正門前握手致謝的患者家屬。
她躲,並非是看輕這些人,相反地,她是感到壓力。
手術區不遠處便是重症監護室,和喧囂的病房比,這里安靜得多,固定的探護時間、有限的准入親屬是這份安靜里唯一的雜音。
嗒——嗒——有人走過來了
宋清夢停步。是她。
方卿注視在隔離窗內的目光轉向抬步走過來的宋清夢,對視一眼。
“沒想到這麼快就在醫院見到你了,宋醫生。”
“我也沒想到。”
兩人前不久才說過不要在醫院見面,但事總與願違。
方卿沒有轉身,只是側了頭。
兩人同步看向病床上插滿管子的方祁,四旁稀碎的聲響和宋清夢停下的步子一起沉默下來。
監測儀器隔著玻璃在響。
“認識?”
靜默後,宋清夢忽然開口。
她從未見過有人來探望方祁,但很明顯方卿是為他而來。
“他是我二叔。”
她們誰也沒看對方,說著有問有答的話,卻像在對玻璃吐訴各自心事,不求任何回應。
如果硬要從她們身上找些相同,恐怕只能是那鎖向一處的目光——方祁。
宋清夢從不過多關注她接手病人的背景,她只在意病人的病情,這或許正是她一直被同行護士們稱呼“冷漠”的原因。
在方卿到來之前,方祁在她這兒只是一個求生的人,但現在她妄自猜測了很多信息。
比如,或許方祁和方卿之間存在某種商場瓜葛,亦或是家族糾紛,而且他們二人立場相反,所以她才看不出來方卿的難過,那種親人瀕危該有的擔憂與傷感。
“手術很成功,但昨天突然出現並發症狀。只要熬過今晚,他還有長久生活的機會。”盡管看不到方卿的擔憂,宋清夢仍像向哀痛欲絕的親屬報喜那般,把實況告知她。
“謝謝。”
方卿側目看向身旁人,眼底一絲陰翳被宋清夢捕捉到。
宋清夢意識到自己猜錯了,他們之間可能仍存在著血緣下的情感牽絆。
“客氣了,不說你是言言的朋友這層關系,醫者醫人,本職而已。”
宋清夢沒再看她,而是掃向了別處——進去換藥的護士、鋪的整齊的白床單、監測儀上亮著的數字、緊閉著的雙眼,總之她的心思不在這兒。
“她都跟你說了?”方卿注意到她對沈星河的稱呼,這座城市里沒有幾個人知道。
“你說哪部分?”宋清夢知道方卿嘴里的“她”和自己提到的“言言”是指向一個人,那個人也是她們之間的聯系。
“家庭…身世…經歷之類的。”方卿用一種她悉數盡知的語氣說道。
宋清夢陷入這個問題的困局,沒有說話。她在回想,回想她和沈星河相處的每一刻,試圖找到一些线索,一些能夠讓她回答這個問題的线索。
比如,她知道她家在晉南,知道她外婆留給她一套房子,但她的父母呢?
她不清楚。
或許換個角度,她可以說她知道沈星河小名叫言言,得過自閉症。
但…她是什麼時候治好的呢?
宋清夢開始感覺到心角有一絲痛楚。
她不相信,她們相處的這一年里,她一定能找到些什麼來應付這個問題。
哦!
對了,她前不久剛說過,她染上過毒癮,可是…她是怎麼戒掉的呢?
她不知道,她什麼都不知道。
痛楚由一角漫延到整顆心髒,如果她現在手里有聽診器,她一定聽不到自己心髒的搏擊,因為它太疼了。
“她最近都沒聯系你吧?”方卿留意到她緊皺的眉頭,又開口道。
不止,宋清夢也沒主動聯系她。
“嗯。”
“是她的行事。”
方卿淡笑了一下,像是一准就知道會這樣一般。
但宋清夢不知道。因為那天早上醒來後,留給她的只有空蕩的被窩和一張紙條。
寫著:清夢,我不適合你,我們就到這兒吧。
“記得她第一次戒毒沒成功,復吸被我知道的時候,一周沒聯系我。後來我找到她,問她為什麼不聯系我。你猜她說什麼?”
陳舊的往事從方卿平和的語氣里鋪展開,宋清夢瞧著護士換藥的動作。
她忽然憶起她在讀大學的時候,解剖課從未胸有成竹地上過,每次都是在驚嚇中度過。
如今,她已是處變不驚的主刀醫生了。
方卿的話和自己的回憶夾雜在一起,在大腦里成像,她不敢想沈星河到底經歷過什麼。
“她說怕我難過。說她覺得自己沒用,辜負了我的好意,讓我失望了。你知道嗎?得知她復吸的那刻我真的很想罵她,但聽完這段話,我哭了。她為了戒毒付出的努力,我看在眼里。她努力了,只是面臨痛苦和毒癮的雙重折磨,毒癮更容易讓人失智。”
“然後呢?”
宋清夢努力調正聲調,壓抑著翻涌而來的疼惜,開始怪自己,為什麼不主動聯系她。
“然後,我重新陪她戒了毒。她戒毒後的第一天跟我說,毒癮的傷害可以戒掉,但有些傷害要背負一生。”
宋清夢轉頭掃了一眼對著玻璃訴說往事的方卿,原來這就是方卿幫沈星河的大忙。而沈星河的那句話,和她人生的某一處起了共鳴。
“你飛去晉南找她的時候,我很吃驚,她也是。她說她從來不相信會有人放下一切去找她,只為了不讓她孤身一人。但你,讓她信了。”方卿仍然自顧自地說著,最後一句話被加重了語氣,直直地砸向宋清夢。
其實,她也一樣。宋清夢第一次想保護一個人。
“我不知道你猜到幾分。她是被遺棄的,外婆養她到5歲後,就被送進了孤兒院。聽起來還挺順利,但不是的。很快,她從一個深淵掉入另一個深淵。為了初中有書念,她不得不隨養父母回了家。可是,愛好賭博和金錢至上的養父母,能對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孩子存有多少善念呢?”
方卿壓著嗓子,但聽起來像在怒吼。
護士推門而出,往這邊看了一下,宋清夢快速抹掉眼角的淚,朝向她招呼的護士苦笑了一下。
她有猜到沈星河身世並不幸運,但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不幸。
宋清夢哽咽得說不出話。
“跟你說這些,不是為了讓你可憐她。她不需要任何憐憫,這一點你很清楚。我只想讓你明白,她並非有意隱瞞你,也並非不喜歡,她是害怕,怕嚇跑你。”方卿說完如釋重負一般,看了眼腕上的時間。
“謝謝。”
被點醒的宋清夢丟下方卿一人,跑向科室主任辦公室所在的方位。
錯過像什麼呢?
就像…我是四散城市街頭的薄霧,晨光一照我便消失,而你從不早起。而她們不會錯過。
“你怎麼…”
宋清夢捧了一束花,站在沈星河門前。大年夜,沈星河除了這里不會有別的去處,宋清夢知道。
“跟我去看七七嗎?這次不騙你。”藍調的花束被遞到沈星河面前,宋清夢在等她接過,也在等回答。
“現在?”
“嗯現在”
沈星河低眼看那束花,最搶眼的是白玫瑰,深藍色的澳梅、烏桕和淺藍色的飛燕花是色彩的主調,洋牡丹和乒乓菊之間夾著一張卡片:跟我走。
“好。”
距離春晚開始還有十個小時,車程走了三分之二。花束靠立在後座上,車子平穩順暢地開著,宋清夢車技很好。
沈星河坐在副駕駛上直視著正前方,這不是去宋清夢家的路,因為路兩旁的景觀和商店很陌生,沒有她記憶中矮矮的常青樹和標志性的宜家商場。
“去哪兒?”
沈星河並不在意去哪兒,但想跟宋清夢說話。
“我媽那兒。”
宋清夢側目瞧她一眼,放了首《how to live》。
For being such a mess
I really try my best to work it out
But I don't know
How to live when the sun goes down
How to live when the moon won't come
How to drive in the front seat
Oh, I wish I knew how to live my life~>
歌很抓人,沒有前奏,就像強吻。沈星河聽懂了每句歌詞,不再說話,身子松弛下來,閉上眼睛往後靠,等著車輪停下。
沒有人提那晚的事,也沒有上演一方問責另一方的戲碼。她們和超過她們車子的那些人一樣,只是兩個過年歸家的人。
宋清夢和媽媽住的不遠,只需過兩個高架橋,車程也不過三十分鍾,回家一趟不算麻煩。
沈星河閉眼小憩的樣子落入宋清夢眼里,讓她又想起方卿的那些話,鼻腔泛起一些酸楚。
她想許諾她,一生的愛。
“你媽喜歡什麼?”
沈星河感覺到車子在減速,睜了眼。第一次去,況且還是除夕,空手而去實在是失禮。
“家樓下有個花店,我帶你去挑。”宋清夢知道她的顧慮,但從去接她的那刻開始,自己已經打算好了一切。
沈星河點點頭沒說話,就像第一次和她上床的那天一樣,乖乖聽從著她的安排。
記憶里,樓下這間花店從她上初中就存在了,而且節假日從不歇業,因為花店老板說:我們放假的話,節日的浪漫與愛會缺一角。
這句話,被她記到了現在。
“唷!夢夢回來咯!你媽剛還在我們家喝茶呢~”周群渾厚的男聲大老遠傳出,朝門口走,看清來人。
“是嗎周叔,我媽是不是又耽誤周嬸做年夜飯了?”宋清夢打趣,手牽著四處張望打量的沈星河。
“哪會!我們家舟舟跟你一樣不常回家,得虧你媽陪著你周嬸,兩個人一嘮就是一下午的。趕快進屋,還是老樣子包一束?”周群招呼宋清夢進屋,朝跟在後面的沈星河笑了笑。
進屋後,宋清夢和周群寒暄著,留沈星河一人四處走著,一會抬頭看貼滿整牆的匿名紙條,一會低頭趴近看花旁寫的花語。
“帶了人回來呢?女朋友?”周群低聲問宋清夢,手里包著挑好的花,用包裝紙把它們包成一束。
“不是,但快了。”宋清夢望著蹲在花盆旁的沈星河,像極了那年蹲在窗外看花的自己。
沈星河觀賞著擺滿屋子的鮮花,有應季的,也有罕見叫不出來名字的。
她想起是在遇見宋清夢之後,自己家的花瓶里才總是插滿粉紅色或者橙黃色的花,她也因此識得了很多花名。
覺得有人在看自己,沈星河起了身,望向還在說笑的周群和宋清夢,並沒有目光投向自己。
轉身走向藍色的花群。
“等你追到人家,一起來我們家,讓你周嬸做好吃的!”周群對宋清夢耳語道,還側目注意那邊的動靜,怕沈星河聽到這些話。
“行,我一定去。”宋清夢接過包好的花束,笑著說。
一個像極了證婚人,一個酷似新婚燕爾。
沈星河並未注意到另一側的動靜,不過她看到一束和宋清夢送自己的那捧略有不同的花,心里掀起痛感。
她想到了她死去的貓。
“走吧。”
宋清夢左臂抱著花,右手牽她出了花店。沈星河跟著,明白了一些事。
電梯正從13樓向下落,她們要去8樓,電梯外只有兩個抱花的人在等待。
“你怎麼知道的?”
沈星河打破等待,低頭凝視著閃爍的[10]字按鈕。
“什麼?”
宋清夢被問的有些茫然,側臉看著她頭上極新的發卡。
“群青,我的貓叫群青,是一種藍色的名字。”又有一個按鈕亮起,是[5],但被沈星河無視了。
沈星河微微抬頭的動作,使宋清夢的視线被自然地固定到另一個人的眼球上。她聽懂她在問什麼了。
“你那本《七里香》里有一張照片。”宋清夢緩緩答道,把自己分散到側邊上的視线也灌進她眼中。
叮——電梯門開了
重合的目光被打亂,關上門後,成了平行线,焦點落在門上。
《七里香》是她從晉南帶回來的那本,被她隨手放在了床頭,她自己都不知道里面還有一張照片。
不過,她記得那張照片,她以為丟了,原來是夾在了書里。
照片後面,是群青死後,她寫給它的話。
“謝謝。”
沈星河忽然說。
宋清夢不語,電梯停了,兩人拐進廊道。
“你不用知道我媽喜歡什麼,知道我喜歡什麼就行。”宋清夢把右手上橙橘色的花遞給她,左手接過她手上那束藍色的花。
“那你喜歡什麼?”沈星河邊走邊抱過花,湊上去聞了聞。
“我喜歡你。”
宋清夢在一扇門前停步,眼睛直直地盯著沈星河,握住她的手。
“姐姐,我……”沈星河想說對不起。
“先別說,今天過年。”宋清夢想說她不在乎。
宋清夢不想提不愉快的事,至少是此刻不要提。
“倆人咋還站外面呢?趕緊進來啊?”宋母手提著垃圾,開門後就看到了兩個抱著花的人,一藍一橘。
“媽~”
“阿姨~”
“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