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落雪(下)
煙花上升的時候沒吻到雪花,於是選擇和它一同降落。
這或許是煙花轉瞬即逝的浪漫說法,但它和雪花相遇的那一刻,一定很美,一種淒然的美。
三室一廳的戶型,在濱江並不多見,宋母一個人住略顯孤單,一眼掃過後,沈星河卻覺得這里溫馨。
雖然是一個人住,但從玄關的鞋架到沙發上的抱枕,可以看出來都是精心挑選過的。
還有,為什麼她沒見到宋清夢的爸爸呢?沈星河迅速回想,她好像從沒提過自己的父親。
“喲,你今年終於不送媽媽橙色的花了。”
宋母看到宋清夢懷里的藍花,二話不說地准備伸手拿,哪知宋清夢往後躲了一下,抓了空。
“這是我送星河的,這個是星河送你的。”宋清夢把沈星河手里的花遞給宋母,宋母目光慈祥,把沈星河的手放到自己手心里,滿是笑意。
“每年都送這個橙意滿滿,我倒是沒看出來你有多少誠意,這花一看就是你挑的,人家星河才不會送這個。”
宋母邊抱怨邊把花的包裝紙解開,取了花瓶插進去。
“一成不變也是一種浪漫啊,哪年我不送這個了,你說不定還想呢。”宋清夢拉著沈星河到玄關處,放了花,蹲著找拖鞋。
“女孩子都喜歡有新意和心意的,你瞅瞅你送的,我是兩個都沒看出來。小河,你來評評理,女孩子是不是喜歡有點新意的?”
沈星河被問得失措,站哪邊好像都要得罪人。
“我覺得阿姨說得對。”
未來婆婆不能得罪,沈星河想起之前搜索的百度知道上的話。
宋清夢聽到後蹲著瞪了沈星河一眼,女人變心可真快。
“那等明年,你給阿姨挑,不讓她挑。”宋母像撿了寶似地大笑著說。
“我可一直惦記著要再見見你呢,每次跟她說,她都敷衍我這個老婆子。”宋母開心的合不攏嘴,一把拉過沈星河,挽起手就朝屋里去,鞋都沒換。
宋清夢的手連同人都被丟下,找到鞋後,無奈地跟在兩人身後,朝轉臉看她的沈星河苦笑了一下,又看看扭著屁股走貓步的七七。
家有此母,雞犬難寧。
“媽,我是怕你嚇到人家…”
聽到自己老媽抖落自己,宋清夢立馬解釋,目光落向坐下的沈星河,生怕她誤會自己不願帶她見宋母。
“我怎麼會嚇到人家?倒是你,不是說晚上可能還要加班,會晚些回來嗎?怎麼這才十一點你就回來了?不會是被炒了吧?”
聽到宋母的話後沈星河使勁憋著笑,上次見面她就知道宋母喜歡調侃宋清夢,但沒想到“炒魷魚”這種話,她也能宋母嘴中聽到。
“我到底是不是你親閨女?就不能盼點好,我是正兒八經請假回來的。”
宋清夢遞給沈星河一雙新的拖鞋,又見她樂得開花,一臉看戲的樣,抓住宋母轉身的機會,飛速趁勢打了她的手背。
還挺重的,沈星河抱手揉了揉。
“你看看你這回來的時辰,不早不巧的,剛好沒飯,我中午在你周嬸家蹭的飯。”宋母一臉歉意地看看沈星河,轉頭變了惡臉瞪著宋清夢,好像她不該回來一樣。
沈星河坐著換鞋,看到宋母的四川變臉後,捂嘴笑起來,聽著兩個人開始斗嘴。七七在腳邊一直蹭著腿,沈星河只好把它抱到腿上。
“……天天還說我,你老大不小了還出去蹭飯”宋清夢習慣了和宋母吵吵的日子,畢竟偌大的屋子最怕寂靜。
“星河也沒吃吧?讓她去給你做點吃的。”宋母推推還在換鞋的宋清夢。
“算了,就她這手藝,丟人,還是我去吧”
“……”到底是不是親媽。
沈星河看看宋清夢,宋清夢也看看她,兩個人笑了。
“媽,你別忙活了,我一會兒帶她出去。你看看家里還缺什麼不缺,我們捎回來。”宋清夢換好鞋,朝正往廚房里走的宋母喊。
宋清夢看出她的不惑,但沒打算解釋,拉她往臥室去,七七被丟下,舔舔弄亂的毛,朝廚房里走去。
“你不說我都忘了,我得趕緊去看看我燉的魚……”
每個人的童年里或多或少都有不幸,沈星河的不幸,宋清夢知道了。但宋清夢的不幸,沈星河並不知道。
“這是我媽的房間,她喜歡淡黃色,所以她的被單、窗簾,還有外面餐桌的桌布都是淡黃色的。她一個人住我總不放心,有時晚上給她打視頻,她會糊弄我,明明在外面跟朋友玩,還要假裝在家。其實我知道,她是怕回到沒有我在的家。”
沈星河想起自己晚上下班後,回到空無一人的公寓,被黑色的孤獨包裹時,她很希望能有人為她亮一盞夜燈。
宋清夢帶沈星河進屋,拿了桌上她和媽媽的合照給沈星河看。
照片上宋清夢穿著學士服捧著花,背景是晉大的圖書館,身旁站著宋母,兩個人笑的很開心。
“這是我本科畢業照的,那時我22歲,我爸和我媽離異快十年。”
原來這就是她一直不提她爸爸的原因,沈星河一直以為她的家庭很幸福。
“去我屋里看看?”
沈星河點點頭,放下了照片,記住了她22歲的樣子。
剛推開門,粉色的Hello Kity鋪在床上朝兩人笑著,宋清夢看到後扶額朝廚房喊了一聲。
“媽,你怎麼又把我高中的床單拿出來鋪了?我是這個月沒給你打夠錢嗎?床單都不舍得給我買……?!”
宋母此刻正在舀著魚湯試喝,還給七七舀了一大勺。
“沒想到你高中還喜歡粉粉的東西呢?姐姐這麼有少女心喔?”沈星河進去坐在床上,拍著床單上那只Kity調笑她。
“我到底是少女心?還是吃人的心,你不是最清楚嗎?”宋清夢關了門,慢步走過去,直勾勾盯著沈星河的眼睛,仿佛下一步就要把她推倒。
是啊,她最清楚不過,在床上。
“你媽叫我們呢…”沈星河像偷情被發現了一樣,起身就往門口走,被宋清夢一把攬住。
“夢啊~你倆在哪兒呢?出去記得稍瓶醋回來啊,吃餃子怎麼能沒醋呢?”宋母邊嘀咕邊找倆人,以為早出去了,結果兩個人避嫌似的,從里屋出來就徑直往門口走。
“媽我們去了啊”宋清夢人和話一同消失在門口。
“哎這孩子,怎麼才一會兒功夫就害羞成這樣?”宋母是在說沈星河。
天陰了,灰灰的,預報說今晚會下雪,沈星河一直不太相信天氣預報,但現在盼望它能准一點。
“冷嗎?”宋清夢把她手揣進自己兜里。
“還好。”沈星河心不在焉,她在想自己在客廳留心到的那張照片,里面那個男孩是誰,為什麼會出現在宋清夢和她媽媽的合照里。
“想什麼呢?”宋清夢看她心若神游,捏了捏她的手。
“想…你要帶我去哪兒。”沈星河拉了第一個字的長音,聽起來有些像撒嬌。
其實她原本想問那個男孩,也想問宋清夢爸爸,但總覺得有些越线,也怕她不想提。
“去我小時候愛去的地方。”宋清夢裹了裹身子說。
沈星河突然意識到宋清夢不是朝停車場去的。
“步行?”
“不遠很近的。”
才走幾步後……
“姐姐……還要多久到?”
“馬上了”
“還沒到啊?”
“你是不喜歡跟我一起散步嗎?”
“不是不是……”
明明年紀稍小的是沈星河,體能應該強一點,但現實是宋清夢體力比她持久很多。
兩人一路幾乎是在沈星河的抱怨中走到目的地,宋清夢連哄帶騙的。
她們好像都忘了,或者說有意地一同回避著那些還待解決的矛盾、疑惑和坦白,醉心在這片刻的歡喜中,作為兩個互相喜歡的人。
風悄悄刮起來了,干燥得很,聽起來有嘶鳴,路上行人漸少,新春的紅零星地被貼在門側,緊閉的校門旁是警衛室,門口站著兩個搓手取暖的人。
“是學校啊。”
沈星河抬頭望望“濱江一中”幾個大字,哈著白氣。
警衛室有雙眼睛看過來。
“噓— 跟我過來—”宋清夢拽著人往側門走。
撲騰——落地
“沒想到你還會翻牆呢?姐姐~”沈星河拍拍身上粘的土,取笑著宋清夢。
“不止,我還會上牆呢~”宋清夢擠擠眼,還有些得意。
沈星河努努嘴,跟著往前走。印象里,她很少見宋清夢跳脫的樣子,見最多的是床上情潮翻起的樣子,還有認真嚴謹穿白褂的宋醫生。
“來這兒干嘛?”沈星河慢半步跟在身後,還是不明白翻牆進這所中學干什麼。
“看我的過去。”宋清夢轉臉對她說,又繼續走。
沈星河被她頗為認真的語氣有些動容,仿佛這一刻她在鄭重邀請自己進入她的生活。
學校已經大變樣,教學樓水泥灰色的牆煥然一新,被淺黃色的水漆覆蓋,教師辦公樓從北側移到了南側。
餐廳還是老樣子,宿舍樓前的杉樹林還保持著綠意,落雪時從教室里剛好能看到它枝頭積雪的景致。
沈星河被筆直的杉樹吸引到,停了步,摸著干燥的樹皮,想起了她的中學里的松樹有一年被大雪壓折,擋了路。
“看,我初三就在那兒坐,每次上課發呆轉頭就可以看到這幾排杉樹。”宋清夢招手指給她看。
“好靠後喔…你是差生嗎?”沈星河手扣在窗戶上往里看。
“一般差吧,年級第一。”宋清夢靠在牆上,看她為了看清里面的布置彎腰眯著眼的滑稽樣,雲淡風輕地說。
“……我就知道…”沈星河扭頭白了一眼,每次調侃她自己都落不到什麼好處。
宋清夢接到白眼後笑笑,也學她的樣子趴著往里看。
“是不是每所學校都有一片‘小樹林’?”宋清夢剛趴到玻璃上,沈星河便起身了,問了這麼一句。
“可能吧。”宋清夢立馬也起了身,定定地說,沒聽懂她真實的意思。
“那你有沒有在這兒親過別人?”
話一出口,宋清夢立刻明白了那個“小樹林”的意思,笑吟吟地往她那邊靠。
“沒有,不過……”
沈星河嘴角落下了涼涼的一吻,風從她們鼻隙間擦過,把交融的熱氣吹散。
“現在有了。”
宋清夢嘴唇抵在她額上,輕聲道。
“誰在那兒——!”
一聲呵斥把兩人帶到了警衛室。
“想看看母校,在門口登記一下就可以進的啦~怎麼非要翻牆進呢?”
“你們倆看著年紀也不小,下次可不要這樣啦——!”大叔一邊做著登記,一邊嘴里拖聲嘮叨著,倆人站在一旁尷尬地笑笑,想一起找個地縫鑽進去。
聽大叔數落夠了,倆人才被放行,剛出門,就一同看著“濱江一中”幾個大字撲哧大笑起來。
細細的雪沙撒下來,敲在人身上,在地面消失。
路標指向花園路,這條路上有一家烤紅薯的小攤,到現在也很受歡迎,但除夕的街上沒有商販,只有沙沙的雪子和一些行人。
宋清夢在一個綠色的郵筒旁停步,沈星河也跟著停下,她們站的位置看過去剛好是一個十字口,中間立著可移動的紅綠燈。
沈星河往前走一步和她齊肩,看見她通紅的鼻尖和泛紅的眼角閃爍著一些水光,眼中乍現一些傷感。
記憶的浪潮隨人行燈的亮起朝宋清夢掀來,她們停在原地,看著人潮橫過後的車海駛向回家的方向。
也是冬天,也是街上,也是落雪。
“還要兩個烤紅薯?”大媽早就眼熟這個小男孩了,甚至記住了他的名字。
“嗯嗯嗯~謝謝老板!”男孩點著小腦袋,踮腳接過熱熱的烤紅薯,趕緊給後面的長隊讓了路。
“看點路呐~”男孩絆到了一個雪堆,小身子骨沒站穩,往前滑了一步,大媽瞥到了連忙叮嚀一句。
“嘿嘿~我沒事兒~”跺跺腳上沾的雪,宋峸暮向還在忙乎的大媽擺擺手,又蹦躂著往濱江一中去。
櫥窗里擺著新上架的應季絨衣,更有遠見的早就展出了明年春季的新衣,但人都不傻,營銷是商人們的游戲,生活是我們的游戲,保暖是對冬季的尊重。
十歲的小男孩趴在蛋糕店的玻璃門上,眼巴巴地望著漂亮的蛋糕模型,攤開手里買紅薯剩下的錢,仔細數數,錢並不夠買那個最鍾意的,喪了臉。
“喜歡哪個?”
店長開門對坐在台階上瘦弱的背影說。
“我想給爸爸買個蛋糕,他今天生日,媽媽說晚上會做好吃的。我生日都有蛋糕,爸爸生日也要有。”
男孩捏捏手里的錢,店長看在眼里,又環顧四周,沒有發現和他一起的家長。
“是這樣啊?那我先送你一個小的好不好?”
“真的嗎?可以送我嗎?”
男孩瞪著渾圓的眼珠,不可置信地仰視著店長,但又想到什麼,低下了頭。
“媽媽說…不能無緣無故接受別人的好意…我不能要…”
店長摸摸他的頭,蹲了下來講,“沒事的,小小的一個,等你有足夠的錢再來付給我錢”。
“謝謝你,但我不能要……等我有錢了,你可不可以幫我做一個大大的蛋糕?”
店長拍拍他的小腦袋,說“好”。
男孩高興地跳起來,買的烤紅薯差點從書包里掉出來,擺擺手店長說了再見。
站在人行道旁等綠燈,宋峸暮左看右看,恍惚間看到一個最熟悉的人影。
“爸爸!爸爸!”
從人群的最後面跑到了最前面,男孩招著手,但對面的人根本聽不到,攬女人上了車。
那個女人是誰?
男孩手停在半空,瞪大眼睛,他看到爸爸在親吻另一個女人,那是爸爸只會對媽媽做的事才對。
他意識到不對,綠燈亮起的那一瞬間,匆忙往前面跑,想追過去找爸爸。
滴————車鳴笛,刺破長空
人群圍成一圈,熱紅薯砸在地上,有人拿起手機,有血從身體里流出,有雪花掉進血泊。宋清夢站在對面,目睹雪融進熱血。
男孩是宋峸暮,是她的弟弟。
沈星河怔怔地立著,聽宋清夢嗓音由平穩轉向嘶啞地講完,照片上那個男孩就是宋峸暮吧,她的家庭竟不如她猜想的那般幸福美滿。
“他是暮時出生,峸取山石堅韌之意。媽媽沒有給我們取重字的名,她說就算先天性心髒病奪走他,叫起我,也不會想起他。病痛注定他以苦難開始,可…以撞破父親的背叛為結束是我們都未想到的。”清清嗓,宋清夢望向那個開始下起沙粒的路口,是一種從未向沈星河流露過的悲慟。
“那…你爸爸呢?”沈星河聲音顫偎,是她自己一直把宋清夢想的太完美了。
“我和媽媽把小暮葬在了老家的銀杏園,他生前說喜歡秋天和爸爸一起撒銀杏葉的日子,但誰能想到…葬禮後,他最愛的爸爸就和別的女人組建了家庭。呵呵…現在……應該兒孫滿堂了吧。”最後一句冷得像刀,宋清夢閉起眼,有淚劃過,和雪粒融在一起。
沒有寄向遠方的書信,郵筒漸漸被打濕,有一些雪粒堆積下來,沈星河凝視著白色顆粒,安靜地陪著,她恍然明白“橙意滿滿”是“峸”字,黃色是銀杏葉的顏色,即使沒有重字,宋峸暮依然被以特別的方式紀念著。
“你知道我看到你的字條後,在想什麼嗎?在想這女孩真傻,把一個愛她的人當做那種在意經歷和過去的人,然後推開。”宋清夢轉頭看著她,口吻有怨有疼。
沈星河抬起頭,眼底濕潤。即使經歷這些變故,宋清夢仍保持著溫暖的力量,可看看自己,不僅推開她,還畏於袒露自己的過去。
“我今天在醫院見過方卿。我希望有天你能牽著我的手帶我看看你的經歷,就像我今天帶你走進我的過去一樣。”宋清夢伸手抹去沈星河涌出的淚液。
“我……清夢……”沈星河啜泣著,為她,也為自己。
雪花開始抱成團地往下砸。
“沈星河,我希望你明白,沒有人的家庭是完美無缺的,我們都是受過傷的小孩,獨自舔舐殘缺的羽翼,最後奮力飛起。如果我們把自己像縫緊傷口一樣,把自己封在過去,止血生疤後,不再打開自己的心,那便永遠是個傷。幸運點,遇到一個手藝好的紋身師,把疤痕畫成花紋。可若你只願用衣服遮住它,覺得它丑陋不堪,頂好的紋身師也難設計出與它相適的圖案。如果我是那個為你畫花紋的人,就抓緊我,別錯過。”
宋清夢撣去沈星河圍巾上的雪花,像期待著什麼一樣看著她,沈星河紅潤的眼噙滿淚花,敞臂把宋清夢擁進懷里。
如果紛繁的雪花會吐絲,那冬天就是人類在蠶繭里的冬眠,但我們不會真正睡去。
雪花飛舞的纏綿遲早會被車燈的光束撞見,赤裸的、直直的、無言的。
“好亮。”
“像反光的貓眼。”
“你看。”
“什麼?”
“隨便。”
“喜歡我嗎?”
“想你。”
“做我女朋友?”
“宋太太。”
長長的影子化在雪上,兩排腳印並行走著,除夕的煙花追求綻放,漫飛的雪花尋求下落,徹亮的燈火忘記閉眼,它們都有來意,它們都有去處。
我們就隨雪落吧,白色用盡的時候天就亮了。
——終——
宋母看著空手到家的宋清夢:“讓你買的醋呢?”
宋清夢理直氣壯:“咱家有人愛吃醋?”
沈星河逃避宋母目光連忙搖搖頭。
(沈星河你搖什麼頭呢,你是宋家人??狗頭.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