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雨險(下)
水漫金山,雨也成災。
烏雲還在翻騰,像煮沸的白開水,滾出水花,只不過雨是涼的,冒得是冷氣。
紅色的救生衣緊緊包裹著濕綠色的軍裝,像一塊明亮的岩石,浸泡在渾濁的水里,沒有怨言,只有堅毅。
皮艇上馱載著得生後的驚恐,房屋最高處還散落著求生的渴望。
雨洪里是人和動物的逃生,積滿洪流而又平坦寬闊的柏油路上,人用雙腳索求著出路,洗臉盆里的狗、貓被頂在頭上,無措地看著主人用力舉起的臂彎。
有人在岸上加油鼓勁,也有人手牽手在泥洪里連成救人的鎖鏈。
這一切,都發生在被雨水淹沒的晉南城里。
常言道,天災無情,也不盡然。
這不,雨稍停了,留了片刻喘息。
然而,生命的逝去從未停滯。
[老婆———!你別怕,我來找你了!]
視頻片段,是散布在微博、朋友圈的淒悲鏡頭。
傳出的聲音是一個男人,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太太被湍急的洪水裹挾,沉入漩渦,他回身去找,留下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喊。
沉落,總能換來眼淚,而我們,傷心也好,感動也罷,都默默受著。
沈星河關了手機,悵然地看另一側對著電腦忙工作的人,好像屋外的那些災險與她無關,睡一覺醒來,還是天明。
新聞說,城南的災情最嚴重,城中心有些隧洞灌滿了水,成了橋洞,地鐵癱瘓,昔日繁華的城區,都作了沼澤。
東西走向,橫貫城南的平蕪河,此刻上游的水位將過峰值,泄洪或將勢在必行。
她們在城北,據目前報道看,這邊好得多,但今晚雨團將會北移,加上泄洪,安全與否尚難斷言。
“怎麼了?難過?”
宋清夢專注在電腦屏幕上,“噠噠”的鍵盤聲從手下傳出。
視頻聲是外放的,宋清夢也聽到了,但對她而言,在選擇披上白衣的那天,生與死就該看開。
醫生,是為妙手回春者,但面對生命向衰竭的踴躍,也只能坐在死亡的觀眾席上。
叮咚——
“緊急通知:請廣大市民做好應急准備,若雨勢加大,平蕪河壩口將會進行泄洪,各區政府將盡快做好群眾撤離工作!另,今夜雨團有北移跡象,望城北各區居民晚間不要睡熟,隨時注意雨勢,做好應對之策!市防汛指揮部宣”
沈星河點開短信,果然該來的躲不掉,何況是“天”給的。
她沒回話,撂開手機,靠在床頭,歪頭瞧著還在忙碌的那雙手。
宋清夢的手生的如同從模具里刻出來的,食指與中指之間有一小黑點,卻也不礙了蔥白細手的美,恰好落在手上的一顆美人痣。
不禁想,這若是拿去做手模估摸也能謀生,可一想到這雙手拿的是手術刀,倒覺得做那個行當委實可惜。
“怎麼?沈小姐喜歡?”
宋清夢正眼里含笑看著她,還擺開了手,在她眼前晃。
“喜歡~”沈星河順手牽了過來,握在手里。
她喜歡的,又何止宋清夢這一雙手。
兩個人是在床上坐著,一個被窩,宋清夢穿著松垮的毛衣,沈星河套了件灰色的衛衣,衣著雖不同,但里面一樣的光溜溜。
經沈星河這麼一拉,宋清夢腿上的電腦被合上丟到了一邊,原本一尺遠的距離,現下肩抵著肩。
“忙完了?”
沈星河合上她的手,做拳狀,又松開,把她的手完全攤開,一指一指仔細觀摩著,像在測尺寸。
手指環了一個環,圈在宋清夢無名指上,她暗想,這雙手戴枚普通銀戒怕是也要貴上三分。
“沒。”注意到她眉間的傷感,宋清夢便把沒做完的手術方案放了放。
她偏頭注視著她的動作,還俏皮地亂動了一下,擾亂了沈星河的動作。
其實沈星河的手也很好看的,很纖瘦,可握在手里沒有瘦弱的骨感,反而很溫軟。
“你戴過戒指嗎?”
沈星河把手圈在自己手里,過會兒又把手展開,拿自己的手蓋上去,比劃著,發現宋清夢的手指竟比自己長了半指,不滿地撓了撓她手心。
“沒有,工作不方便。不過,如果你送的話,我可以考慮考慮。”宋清夢不怕癢,她撓手心地動作也沒達到想要的效果,倒讓宋清夢鑽了空,反手把她的手扣住。
“你怎麼不怕癢?”語氣里還帶點撒嬌的意味,沈星河好像在說,好歹為了我,也假裝一下吧?
“或許你方法不對。”
“那兒不對了?”
沈星河聽出來她在逗自己,睜睜眼,想把手從她手里拿出來,准備仔細聽聽這個人會說什麼鬼話。
“要這樣。”
宋清夢拉住她想抽離的手,把指骨分明的手沿她的指隙一指一指穿進去,十指相扣。
“你真的很會勾人。”
沈星河認可她作為姐姐的魅力,對分寸感的拿捏,知性內斂,禮數俱全,穩重自持,偶爾又像小孩子一般會討愛。
“那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宋清夢問的很認真,像承諾,想要把她套牢。
沈星河目光凝結在她不飾粉黛的臉上,對方的心思悉數展露在眉眼間,赤裸裸地朝沈星河鋪展開。
但她沒回答。
被角很快聳起,因人身體的抽離冷卻下來,空空蕩蕩地只剩沈星河自己。
“叔叔身體還好嘛,一直想著得了空給您回電話……”
是南兆的電話。宋清夢沒有留戀,直直地去客廳接電話,聲音跟著步子走,越來越遠。
看樣子,是個要緊的電話。
沈星河身子隨著她慢慢走遠的身影蜷縮起來,直到里外相通的屋子被房門掩上,整個人重新被厚重的被子包起來,像受驚的蝸牛重回殼里。
喜歡一個人,會害怕的。
“棠姨身體還好嗎?”
關了房門,宋清夢聲調才漸漸大些。
“好著呢,前兩天知道我要見你,她可高興壞了,還囑咐讓我帶你回家吃頓飯。她啊,心里一直惦記著你呢。”
南兆語氣里倒是沒有責怪,只是夫妻二人確實惦記這孩子,沒見上面有些遺憾。
“抱歉啊,叔叔,我上次事急,過兩天我一定上門去看望您和棠姨。”宋清夢語里有很多歉疚,通過聽筒也不知能傳達幾分。
南兆待自己像女兒,他對宋清夢來說,亦父亦師。
只不過從那天後,僅留下電話里逢年過節恭敬的問候語。
此刻他的話,讓宋清夢覺得自己有些忘恩。
“你啊,從小都是事事安排得當,哪一天、做什麼,都是提前一周准備好的人,這次是遇上什麼事了?有事要說啊,叔叔可以幫你的。”聽了她的話,南兆聲音沉了下來。
宋清夢的秉性如何,南兆怕是比她父親都要清楚。那天她走的消息,他還是通過顧遇安得知的,事急如此,不免讓他多想。
“沒什麼,就是朋友出了點事,現在已經處理好了。”宋清夢沉目望著手里冰涼的礦泉水,南兆的話提醒了她。
她原不是這樣急躁衝動的人,醫生的職業也要求她治任何病都該有九分把握,才能拿起手術刀,而此刻,她分不清誰是患者誰是醫者,就貿然地來了晉南。
“昨天你媽媽還打電話給我,說你在晉南呢,看新聞那邊雨災不小啊,千萬要注意安全。”聽她說沒事,南召也沒再多問。
他相信,只要宋清夢說解決了,就一定是解決了,她從未讓長輩煩心過,哪怕再糟的事。
“沒事,叔叔,我們這邊情況還好,城南那邊嚴重些。”宋清夢繞開沙發,朝窗台走去,俯身瞧了眼樓下的水澤,還有稀散淌水而去的人,不由僥幸了一下。
雨停了,但天還陰著,過會兒或許還會落雨,晚上也不知會如何,但飽腹是第一位的。
“那就好,還一直想著你是不是不願意再見叔叔了。”南兆聲音輕快起來,一開始他確是這樣想的,但問詢過後,讓他松了口氣。
“怎麼會,您是我老師,更是我的親人。”
聽到南兆的話,宋清夢目光一滯,停落在陰晴不定的窗外。她突然有些心疼這個親如父親的人,問自己是否真的太薄幸。
宋清夢掛了電話,回到桌前,擰開那瓶剛才被她撇在一旁的百歲山,仰頭喝了一口,很涼,猶如吞了冰棱。
一開始答應顧遇安重啟擱置的課題,她已暗自下了不少決心。
去研討會的前日,她也為自己做足心理建設,起碼保證自己見到南兆不會失態。
而當手機息屏,忙音掛斷後,她知道,塵封的往事仍有波瀾。
然眼下,那波瀾卻沒蓋過此刻的波瀾。她抬目望向沈星河的房門,沒有漏一點縫隙,到底是沈星河關的太緊?還是自己沒找到鑰匙?
門忽響,空然的目光遠遠相逢。
她已經換好了衣服。
走近些,不漏過沈星河任何動靜,而她的神情表現得好似宋清夢的問題沒有激起她任何漣漪。落入宋清夢眼底,讓人不悅。
宋清夢自是知道她要做什麼。
早上兩人都未進熱食,房子老舊,雖能住,但要做熱湯飯食怕是為難,而暴雨也不知會何時、以何種方式到來,是來淹城北?
還是繼續灌城南?
抑或是給河堤成洋的天時。
一切都是未知,如她們,但時下裹腹要緊,其它的都該讓路。
臨近仲冬的城,是涼薄的。
凋零、枯萎、裹緊的大衣觸目皆是。
現下,多了沉沒,多了漂浮,多了救生衣,是可怕的。
看不到頭的很多人身下是實實在在沉在水中的掙扎,看得見的幸運溺在悲痛的急流里嘶喊。
生命是沉重的,落下後,又是輕的。
“永失血親,人間至痛。”宋清夢拍了拍沈星河的背說。
她們站在暫時安全的地方,拖著濕了半身的褲子,提著用力搶賣得來的泡面、礦泉水,以及早上嘗過口感不錯的面包,看著半淹的城,想著還有多久會結束。
本以為城南不嚴重的,原來只是因為躲在了屋子里。
“新聞說下三天,是真的吧?”沈星河出於對實況新聞的信任,一臉真摯地問。
因為大家都預設,再爛的嘴,也不會拿災難作樂,騙取利益,但這是人們假設而已。
“三天…算上昨天嗎?那只剩明天一天了。”語氣里有些輕松,有些放心,有些不舍,宋清夢是不舍和她獨處的這三天。
“希望趕快好起來吧。”沈星河沒注意到她的不舍,偏頭看她,也算和她一起見過生死門了,她想。
“走吧。”宋清夢牽起她的手。
雨又開始下。
人在過的明明是路,卻像淌江,稍有不慎,就會成為衝走的雜物,沒人會去投目,每個人都在逃生。
“抓緊我。”宋清夢吃力地說。
小腿到膝蓋以上已是積水,泡著她們,四面八方灌來的水,衝著她們,牽手不再是溫存的動作。
不止她們,還有四十多歲的大叔大媽、十幾歲的孩子、被媽媽抱在懷里的幼兒,與前兩者不同的是,幼兒的眼里布滿好奇,但這種好奇是不快樂的。
“姑娘,到前面就好多了。”一個大媽緊拉著一個十多歲的女孩,朝著沈星河喊,而目光則像船錨狠狠丟向百米外的淺澤。
沈星河身子有些吃冷,半身泡在水里,還是渾濁的、帶著氣味的。她細瞅了一眼朝她喊的婦人,女孩的手腕被緊緊攥住,和她一樣,被人護著。
宋清夢抓的很緊,她跟的也很緊。
“百年難遇唷——!”走在她們前面的一個大爺感嘆道。
“是啊!活了半輩子,也從沒見過下這麼大的雨!再不停我這老命可難保咯~”一個挽著褲腿,擼起袖子的大爺附和著。
宋清夢聞聲偏頭看了一眼,老頭兒身體看著還是蠻硬朗,自己在急流里淌都有些吃力,他還在打趣。
“今年可能水逆吧…”沈星河低頭小聲嘀咕道,手里提著的面包和泡面左右晃著,雨聲落在兩人頭頂的傘上,噼里啪啦的響。
“快走開——!”挽起褲角的大爺突然朝沈星河兩人大喊。
“宋清夢——!”
手里撐著的傘掉落,隨水而去。
木制的門板被奔瀉的雨洪直直地從上路衝刷而下,上天在用衝垮的物件打一場保齡球,猛地撞倒一片人形狀的球瓶。
“沒事了。”宋清夢拍了拍把自己死死抱在懷里的沈星河,掙了下脖子,吸了一大口氣,讓自己有足夠的氧氣去承受這個擁抱。
“真是虛驚一場~”
“是啊——!好在大家都安全上了岸!”
“這雨下的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
幸存下來的傘跟著人群上了岸,穿在人身上的雨衣被洗了個遍,陸陸續續也上了淺澤區,有些怨言的人嘴里夾雜著險後的余驚,從兩人身旁路過。
沈星河注意到她喘氣的動作,便准備松了摟在宋清夢腰間的手,步子往後撤。
手臂還沒完全放下,右手又被宋清夢扶回腰上,整個人被攔腰攬住,反制在懷里。
“怕我死喔?”宋清夢腰部以下已經濕透,聲音帶些過水後潮濕,還有冷風吹過來的微顫。
“沒有。”沈星河聲线貼在她冰涼的耳上,話並不暖人。
“你真的很嘴硬,我都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了。”話是一語雙關,說當下,也說那個還沒得到沈星河正面回應的問題。
“對不起。”沉默了一會兒,沈星河說。
“對不起什麼?我又沒客死異鄉。”宋清夢解開自己的手,把她身子扶正,抬眸就收到沈星河飽含歉意和自責的眼神。
“也許你不該來的。”沈星河眉頭沉下來,轉臉看向還在雨洪里摸索的人流,松開了被宋清夢握著的手。
“姐姐~這是奶奶讓我給你們的。”女孩手指向不遠處的立著的人影。
僵持的兩人同時低頭看向聲音的來源,是剛才及時拉住沈星河的那個大媽牽著的小女孩,穿著一件淺藍色的雨衣,還提了幾瓶水、一些吃的還有一把傘。
適才門板朝兩人衝過來,宋清夢來不及躲避,為保證沈星河的安全,就果斷先松了她的手,自己則踉蹌了幾步,被湍流衝帶到還沒被衝垮的電线杆旁,等救援隊救上了岸。
剛買的吃食已經送給了洪水的大胃,還附送了她的手機。
沈星河半蹲著接過女孩手里的東西,宋清夢滿臉感激地望向女孩的奶奶,點頭傾身地朝她表示感謝。
“跟你奶奶說我們很感謝她,還有謝謝你吖,給我們提拎過來這麼多東西。”宋清夢彎下身,笑著揉揉女孩兒的頭。
“姐姐,你也要保護好她喔!”女孩把另外多余的傘遞給沈星河,囑咐她。
沈星河見狀有些愣住,明明自己是個二十多歲的成年人,現在卻被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給教訓了。
轉頭想想,自己還不如一個孩子懂事吧,從來沒保護好過宋清夢,還在怪她不該來。
“好,我會的,謝謝你喔,快回去吧,你奶奶要等急了。”
宋清夢冷地環起手臂,立在一側若有所思地聽著兩人的對話,覺得這個女孩小小年紀,說起話像個小大人,有趣得緊。
女孩等她接過傘後,又衝宋清夢笑了笑,轉身離開,半途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麼,又朝兩人揮了揮手。
宋清夢衣服濕了一半,頭發半盤著,垂下的散發跟著吹到臉上的雨水乖乖貼在鬢角旁,像個落魄貴小姐,多瞧一眼都讓人心疼。
沈星河扭頭就看到宋清夢抱著身子蜷在一起的這一幕,鼻腔的酸楚涌了上來。
“是不是很冷?趁著雨小了點,我們快點回去吧。”撐開了透明色的傘,沈星河主動去拉宋清夢環在身上的手,試圖掩飾語氣的異樣。
“不要自責,我很慶幸是我陪你遭遇了這一切,而不是其他人。早上的話別太在意,如果你覺得現在的關系讓你感覺更舒服,我們保持當前的狀態就好。雖然我不知道你在逃避什麼,但我有足夠的耐心聽你慢慢說的。”
沈星河被身後的人拉住,回身接過宋清夢拋過來的目光,話一字一句地落在耳側。
半伸出房檐的透明傘上落滿密密麻麻的雨珠,催促著沈星河的回應。
“想見七七。”
傘倒立在屋檐下,少許雨珠也偷跑進來湊熱鬧,等著被相擁的兩人拾起。
“等我們回濱江,我帶你去見它。”宋清夢記起來答應過她要帶她看七七,但她不明白,她才見過它一次,就這麼惦記它。
“嗯。”沈星河含著哽咽,應的也很小聲,埋在宋清夢頸上,聲音完全被掩去。她很久以前也養過一只貓的,叫群青。
“好了,我身上超濕的…”宋清夢手撫了撫她趴在自己肩上的後頸,看她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外面雨眼見又大了起來,忍不住提醒她。
“再抱一會會兒嘛…”一句撒嬌的話,卻更像是哭過後的語氣。
下著的雨作證,沈星河真的沒流淚。
“改天教我抽煙吧?”宋清夢覺察出她的情緒不對勁,把人又往懷里裹了裹。
“干嘛要學抽煙?”沈星河從來不覺得抽煙是一件好事,她因為會抽煙,可沒少忍受不良少女的偏見。
“你抽煙的樣子很蠱人,我腦子里只剩想上你。”宋清夢唇壓在她耳廓上,聲线里的磁力把雨聲屏蔽,只留下印在唇上的酥麻。
嗡嗡——一條短信
“請相關單位及公眾做好安全准備,雨勢將在八時加大,預計雨團於22時離境。期間降雨量對比昨日已有下降,平蕪河壩口不再泄洪,望相關單位及市民仍做好應急准備,以防氣象有變。市氣象局、防汛指揮部聯合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