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使然?
葉臨淵看著半空中無端孤懸的那襲紅衣,心中自問。
南宮模糊的意識漸漸清晰,那張紅艷動人的容顏映在視线里,她眼睛一下子濕潤了,喃喃問道:“琉璃姐姐?”
紅衣女子手指輕按她的嘴唇,道:“如今我叫邵神韻……身子弱就少說點話,不然姐姐會生氣的。哦,對了,三萬年前,我教過你怎麼殺人,你好像學的有些差強人意啊……今天姐姐再教你一次。”
“嗯……”南宮努力睜開眼,搖著頭,手攬著她的腰肢不想松開,她艱難道:“別信爹的瞎話,姐姐從來不差誰什麼神韻,在南宮心里,姐姐才是真正的千古絕代……”
“讓你別說話了。”
邵神韻身形落在一處房頂,聽著南宮的話,她嘴角不自覺翹起了些,又很快歸於平靜,她將懷中的女子放了下去,淡淡道:“松手。”
“哦。”
南宮松開了環著她腰肢的手。
“乖。”
邵神韻笑著摸了摸她的頭發,轉過身,神色瞬間冰冷。
“人算不及天命,如何?葉大劍仙。”
邵神韻嘴角勾起,笑容清冷:“七年了,你境界真是大有長進啊。”
葉臨淵看了身邊湖色衣衫的女子一眼,道:“我們可能到此為止了。”
夏淺斟低下頭,道:“都怪妾身修行怠慢,未能與你一同邁入那個境界。”
葉臨淵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不怪你,終究是我算力有限,今日所有意外,竟都在推演之外。”
邵神韻看著那對道侶,冷笑道:“你們可真是令人羨慕的神仙眷侶啊,大劍仙,你是不是還在想你我同是見隱,哪怕如今你境界不如我,至少也有自保之力?本來確實如此,但可惜,你如今連把劍都沒有。”
邵神韻頓了頓,一字一句道:“今日,便讓你見一下龍族的見隱境吧——”
葉臨淵平靜地看著她,聲音空寂遙遠:“妖尊大人,請吧。”
干明宮上,紅衣逆火,龍吟如嘯。
劍氣霜寒如雪,天上大日驟然漆黑,整個人間的光都被盡數吸納,整座承君城都像是一座巨大的深淵。
紅衣劍氣相撞,無聲無息。
渦輪般的虛空如鏡面破碎塌陷,然後彌合成漆黑的一线。
兩人的身影同時消失在承君城上空。
就在兩人身影交消失之際,天地間所有的聲音都像是被抽離出去,萬事萬物的流動都變得紊亂無序。
瀑布倒流,枯樹逢春,草木成灰,烈火燎於水上,而流水又生於石間。
這一幕幕怪異的場景在世界的許多地方同時發生著,天地南北,如有一根巨型的炮竹被點燃了,連串成一條貫穿南北的焰光。
承君城外聚集的人們尚且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以為是積災太多,天劫降臨要滌蕩人間了,驚恐與絕望的氣氛瘟疫般在人群中彌漫開來。
那座深宅之中,陸嘉靜站在窗邊看著外面忽變的天色,神色虛弱。
林玄言的呼吸已然漸漸平穩,只是尚未醒來。
她此刻心緒淡然,只希望身邊的人能一切安好,其余的隨著世道隨波逐流,去往自己的命運便是了。
裴語涵又確認了一遍林玄言心脈無礙之後,悄悄走到了陸嘉靜的身後,從後面擁住了她。
“啊。”
陸嘉靜微驚,按住了腰間裴語涵的手。
陸嘉靜緊繃的身子漸漸放松下來,她低聲道:“今天全靠語涵了,謝謝語涵呀……”
裴語涵一向冷淡的聲音軟了下來,道:“與我客氣什麼?這麼多年不見,陸姐姐還是這般令人生氣。”
陸嘉靜歉意地笑了笑,道:“如今語涵真是厲害,我一輩子都趕不上你啦。”
裴語涵更靠近了些,道:“陸姐姐,那個……他們是怎麼勾搭到一起的?”
她伸手指了指身後,季嬋溪正擰著熱毛巾,望林玄言的額頭上敷。
陸嘉靜看了一眼少女的背影,季嬋溪也回頭看了她一眼,心想那個劍仙姐姐怎麼這麼鬼鬼祟祟的?
陸嘉靜低聲道:“此事說來話長,等林玄言醒了我與你慢慢說吧。”
裴語涵擺了擺手:“算了,方才她至死不肯放手,也是用情至深,這就夠了。”
陸嘉靜轉過頭看著她的臉,虛弱蒼白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和煦的笑容。
“你方才是存心故意試探,所以到了最後關頭才出手?”陸嘉靜問。
裴語涵微笑道:“陸姐姐別生氣,患難見真情,就當是我給我徒兒把把情關了。”
陸嘉靜笑意玩味地看著她:“語涵,你是不甘心喊她姐姐?”
“你在胡說什麼?”
裴語涵神色微肅,道:“我是他師父,按輩分,你們都不如我。更何況,我現在也只是把他當徒弟罷了。”
陸嘉靜微笑著問:“真的?”
裴語涵道:“陸姐姐要是惹惱了語涵,語涵不介意在這個小丫頭面前教訓一下她的這位正宮姐姐。”
陸嘉靜神色微怨,更痛恨此刻自己境界低下。
裴語涵貼著她的背,又抱了一會,手環到陸嘉靜的胸前狠狠揉弄了一陣,道:“陸姐姐,我走了啊,稍後林玄言要是醒了,讓他抽空上山行拜師大禮,那位季小姑娘想來也可以一起來。”
陸嘉靜被一個女子襲胸,也未去阻止,只是道:“知道了。今日他與我說昨天與你相逢的事情了,我還以為你真成了寡言少語的清冷女劍仙了,如今看來,語涵還是語涵啊。”
裴語涵嘆息道:“我只是在你面前還這樣罷了,入了見隱又怎麼樣啊?該煩憂的依舊煩憂,該頭疼的還是頭疼,人只要做不到忘情絕性,行走世間便依舊像是淌過渾濁江水。你我今日重逢,彼此都還像當年那般,其實已經殊為難得了。”
陸嘉靜百感交集地看著她,緩緩問道:“這五百年糾纏的故事,今日是不是終於能得到一個結局了?”
裴語涵道:“希望如此吧。”
她看了一眼天色,心中推演一番,無奈苦笑道:“唉,我這兩個徒弟和師父,真是沒一個讓我這個弱女子省心啊。”
“呵,弱女子?”
“陸姐姐有意見?”
“嗯……沒有。”
“那就好。”
話音才落,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窗邊。
一道極細的劍仙破窗而去,升至天穹之時已如長虹白練,撕開混沌天地,貫空而去。
“語涵真是劍仙風采啊。”
陸嘉靜看著那道經久不散的長虹,悠悠嘆息。
……
靠近干明宮中央的位置,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女扶著牆壁,捂著胸口,腳步不穩地向著城外走去。
少女是趙溪晴,她先前奉了蘇鈴殊的命令來到人間搜集一些風物傳說,今日恰逢城中大變,她沒有跟隨人群一同向著城外疏散,反而靠近城中心,想要一睹那傳說中的人間至強之戰,於是她被困在了這場風暴的中央,以她如今的修為境界,每走一步都極為艱難。
“神仙打架凡人遭罪啊……蘇姐姐救命啊。”
趙溪晴扶著牆,欲哭無淚地低喊著,但是她又害怕真的被人聽了去,自己好歹是蘇姐姐的首席二弟子,怎麼也不能丟了蘇姐姐的顏面。
就在這樣的猶豫與糾結之中,她亦步亦趨地向著城外走去。
忽然,天空亮起了一道極長的劍光,不知起於何處,也不知落於何處,只是貫千里長空而去。
那一道劍光在少女心湖流光溢彩,看得她心緒晃動,驀然失神。
雖然此刻慘了些,但是好歹目睹了一場曠世絕倫的仙人打架,也算是值了吧……
忽然,一片傘面沒過頭頂。
“姑娘是礙於境界受困於此?我帶姑娘出去吧。”
一個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
趙溪晴心思微動,轉過頭望去,看到了一張年輕的男子的臉。
趙溪晴本想下意識地退拒,但是一想到那種胸口壓著石頭般的感覺,她又沉默了,心中正扭捏著,那年輕男子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道:“姑娘隨我走吧。”
趙溪晴臉頰微紅,望向他的側臉,只是覺得好眼熟,似是在哪里見過。
哦,四年前的試道大會上,叫什麼來著?好像是叫……李墨?
……
這樣的故事在城中時有發生。
譬如家族中的暗衛將執意不肯離家的千金大小姐帶出城外。
譬如房屋崩塌之際,一個奴仆護在自家小姐身前。
譬如一個書香門第的大少爺,在城外要痛心疾首家中古籍被毀之際,他的貼身侍女將那些最珍貴的書籍抱在懷里跑出城外,然後少爺將書籍砸了滿地,和她說自己說了多少遍,人命最重要。
當然也有許多大難臨頭各自飛的事情發生著。
許多名門修士在這種天下傾覆的大難面前也未退縮,鎮守著城門各角,勉強維持著那幾乎名存實亡的護國大陣。
人世間的情感就這樣在生死壓迫下露出了伏线下的本來面目,真情,偽善,仇恨,愛戀,所有的情感在陰雲遮蔽的天光下糾纏著影子,組成了這個浩蕩人間。
劍閣的屋頂出現了許許多多的小窟窿,所有的劍都無形的力量的拔起,升向天際,然後轉瞬破碎成鐵屑,落如碎雪。
老井城中,那袁氏老人死死地按著身前的佩劍,那柄劍追隨了他數百年,幾乎與他合二為一,如今卻不安顫抖,要脫手而出。
最終老人還是沒能按住那柄劍。
長劍破空而去,袁姓老人口噴鮮血,雙目瞬間渾濁死白,雙臂也無力地垂了下去。
軒轅夕兒推門而入,狂奔到老人身前,跪下了下去,“爺爺?”
老人蒼老的聲音自語喃喃:“這便是人間劍道的頂點?”
他抓住了身前女子的手,道:“夕兒,爺爺此生已矣,最後再送你一劍,你且看好了。”
那一日,這個離開皇城多年的女子再次來到了賦雪宮外,玄武長街四下無人,她徑直走入那座陣法凋敝的賦雪宮中,坐在那個本該屬於自己的寶座上,單手撐頷,無聲嘆息。
賦雪宮前,那象征王室氣運的葳蕤花卉根部已經枯死,美得毫無生機。
而城外,一道劍氣自老井城斬出,奔襲至城門口時如霧散開,籠罩在了軒轅王城上空,似一柄巨大的傘,將萬千民眾與那個氣流狂暴的世界隔絕開來,這是他的最後一劍,不為殺人,卻傾盡了全力。
最後,老人擡起渾濁的雙目,感受著那漫天逆火中的無上劍意,嘆息道:“雖不能視,心神往之。”
而古城的另一邊,老鐵匠收好了器具,熄滅了火爐,走出街道。
僅僅隔著一條街的另一邊,陶衫與趙念攙扶著一個行將木就的老人走了出來,老人拄著拐杖,雙目已不可視,今日卻破天荒地讓兩個年輕人攙扶著自己走出屋子。
在一個十字街的街口,老鐵匠與老人同時停下了腳步,老鐵匠看著他,他便也擡起頭,『看』著老鐵匠。
短暫的對視之後,兩人擦肩而過。
數百年前,他是明黃之亂的始作俑者,傾覆了他的皇位,讓他一生只能做一個鐵匠,苟延殘喘度過漫長的人生。
而他亦是未得善果,為逃避追殺隱姓埋名東躲西藏。
如今時隔數百年,這是他們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面。
恩怨情仇早已成灰。
盡在不言中。
老城上,火光燎燃天幕,凌亂的劍氣縱橫披靡,龍吟的長嘯裂雲碎浪,虛空破碎又彌合,如一張被反反復復燒掉剝落的窗紙。
許多人都以為這是他們人生的最後時刻,許多平日里不敢做的瘋狂舉動也激發了出來,想要為他們的人生書寫上不留遺憾的一筆。
混亂和騷動如鳥蟲振翅,擴散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
林玄言醒來的時候,世界依舊被黃昏籠罩著。
他披上一件衣服,隨著陸嘉靜與季嬋溪走到院子里。
他此刻魂雖守舍,身子卻依舊輕飄飄的,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語涵呢?她去哪了?”
林玄言想起記憶的最後,他看到了那張美麗平靜的臉,於是心便安了下來。
陸嘉靜指了指天穹上空,道:“裴姑娘去那里了。”
林玄言似是也已料到,情緒並未有什麼波動,只是嘆息道:“這一戰比起我與鎮天下猶有過之,希望語涵不要出事才好。”
陸嘉靜笑道:“裴姑娘說以後你要叫她師父,不然見一次打一次。”
林玄言笑了笑,道:“她的話你也信,真是……”
話音未落,一道劍氣從天而降貼面落下,扎在自己腳跟前。
林玄言擡頭看了看天,咽了口口水,難以置信道:“這些年語……師父到底經歷了什麼?劍術修為竟恐怖如斯?”
陸嘉靜看著那道突如其來的劍氣也被嚇了一跳。
對陣妖尊竟然還能分心?
“哎……看來裴姑娘對你……頗為照顧。”
陸嘉靜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看什麼看?就你現在這樣還想過去幫倒忙?真當自己是主角?”
林玄言啞口無言。
“那回去吧。”
林玄言又看了一會,向著屋內走去,“好好休息——故事的結局就讓他們去寫吧。”
陸嘉靜站在原地,看著天上洋洋灑灑落下的劫灰,忽然回身一笑,目光柔和,長發深青。
季嬋溪立在門口,斜靠著門,林玄言走過她的身邊,季嬋溪忽然伸手橫在門口攔住了他。
“季大人有何吩咐?”林玄言問。
季嬋溪撇了撇嘴,看著他的目光有些冷:“剛才誰允許你自殺的?”
林玄言想起了方才葉臨淵以心神勾連自己,要強行化自己為劍,最後關口,他選擇了點燃那道聖識,寧可身死道消也不願意淪為對方的兵器。
這是他當時的選擇,絕望之中的或許會很決絕,但是大難過去重來回想,總會覺得很是心悸後怕。
林玄言不知如何回答,縱有千萬般不舍,但當萬事成空之際,這是他生死關頭本心的選擇,無關其他。
“抱歉。”
“道什麼歉?你如今連自殺都敢做,將來還有什麼事不敢的?”
“那我現在要怎麼彌補,你才不會生氣?”
季嬋溪一把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同心。”
電光交織在林玄言的身邊,劍光噴薄而起,巨大的法相籠罩在季嬋溪的身邊,黑裙飄搖。
陸嘉靜看著這一幕,目光微動,卻並未阻攔。
林玄言卻忽然掙開了手,拍散了那些繚繞的法相殘影。
季嬋溪柳眉一豎正要發怒,林玄言忽然抱住了她,在耳鬢道:“你如今身子骨太弱,不要添麻煩了,剩下的就交給我吧。”
季嬋溪胸脯高高起伏了一陣,終於點點頭,有些不情願道:“平安回來。”
林玄言轉身看了陸嘉靜一眼,陸嘉靜稍一遲疑,也點了點頭。
庭院之間,積雪瞬淨,林玄言化作一道劍影衝天而去,轉瞬即逝。
……
天幕與虛境之間,那片蒼茫大霧般的領域此刻一片通紅,焰火彩霞縱橫閃耀,帶著斑斕至極的美感。
葉臨淵幾乎取盡了天下之劍,但他依舊無法勝過那紅衣女子。
早在萬年之前,邵神韻便已是見隱境,如今葉臨淵雖是天縱之才,算計天下,但畢竟初入見隱,道法還未真正融圓貫通,更何況,他手中沒有劍。
沒有趕在邵神韻破關之前殺掉她,那以後可能再也殺不掉了。
這是葉臨淵早就明白的事情。
如今已經碎了三萬六千五百二十一劍,千古名劍盡數繃斷,悲然長嘶。
如果再這般取劍下去,人間千年劍道便要在他手中毀於一旦,他雖然並不在乎這些,但是他還是想給人間留一些,畢竟曾有個女子,為劍道不辭辛勞地守了五百年。
邵神韻懸立身前,曼妙的身子猶如沐火,漆黑的長發逆火而舞,艷麗的面容絕美無雙。
“葉大劍仙,到此為止了?”
葉臨淵輕輕點頭:“到此為止了,能與妖尊戰於一時代,也算幸運之事,只是我死之後,能否放淺斟一條生路?”
邵神韻眯起眸子微笑道:“夏淺斟?賣去接天樓接客?也算是償還一下這些年我的遭遇了,大劍仙意下如何?”
葉臨淵看著她,輕輕嘆息。
“若是如此,那葉某只能再出一劍了。”
他伸出手,擰轉手腕,天地大暑,人間如熔爐,似要鑄造一柄絕世之間。
“不要!”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夏淺斟發絲散亂,強行破開屏障來到葉臨淵身後,大聲疾呼道:“你住手!你會毀了自己的!”
葉臨淵回過頭,微笑著看著她,道:“淺斟,不知你有沒有懷疑過我,對你是不是真情實意,或者某天會為了大道將你拋棄。其實,我從未想過這些的,以後可能不能陪你一同修行了……”
邵神韻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對當世第一的神仙眷侶,擡起了手,一條火紅蒼龍纏繞臂彎之間,蛟身盤踞,似要吞噬世間一切。
忽然之間,人間亮起了一道劍光。
同樣的畫面在一日之間出現了兩次。
第一次是葉臨淵與林玄言對峙,林玄言不堪重負面臨崩潰之際,第二次便是現在。
瑰麗的天幕之間,忽然有人白衣立劍孤懸其上,如雲海之間捧出的一輪皎月。
“師父,師娘。”
裴語涵屈身行禮,道:“徒兒來晚了,望師父恕罪。”
葉臨淵平靜地看著她,終於輕輕搖頭。
裴語涵轉過身,望著那一襲飄舞的紅裙,同樣行禮道:“神韻姐姐好久不見,當年北域之行,多謝妖尊照看徒兒,今日語涵在此謝過。”
聽到神韻姐姐這幾個字,邵神韻愣了一下,冷笑道:“裴姑娘說話這麼好聽,是想讓我放過你師父?”
裴語涵平靜道:“這樣打下去只會打穿這座天地,請妖尊大人收手。”
邵神韻冷冷道:“這人間本就無牽掛之人,記掛之事,如一座肮髒泥爐,縱使翻覆毀滅了又如何?”
裴語涵將劍橫於身前,劍身銀光錚然:“請妖尊大人賜教。”
邵神韻看著那柄劍,點點頭:“是柄好劍,但你真的以為,你們師徒同心便天下無敵了?”
裴語涵道:“語涵願意試試。”
葉臨淵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他從未想過某一天,當年那個看上去永遠長不大的小女孩,會站在自己身前,要為自己擋住所有傾塌而下的天地。
“語涵,對不起。”
“徒兒從不曾怪過師父。”
“終究是我錯了麼?”
“徒兒不敢論師父之對錯,只是如今來看,師父誠然不算對。”
裴語涵輕輕嘆息,那些破碎的鐵屑倒卷著衝天而上,重新凝成了一柄又一柄的劍,旋轉著奔騰而上,結成浩大劍陣。
邵神韻臂彎間的真龍栩栩如生,一雙眸子燃著怒火,龍吟清嘯劃破長空。
見隱之境不是純粹力量上的差異,這是真正與天地相融的境界。
天地像是自裴語涵與邵神韻之間分割開來,如晨昏交界之時,兩個世界呈現出迥然不同的律動。
一邊天地流火竄動,如群龍亂舞不肯俯首,誓要撕碎九霄。
一邊蒼茫天地化作一劍,屹然不動,如山岳高矗。
極動與極靜僅僅隔了一线。
這看似勢均力敵的對峙之中,兩人身影未動,實則已然天南地北縱橫了數十萬里,一個念動之間,劍與真龍便觸撞上千次,這片虛境被攪碎了一遍又一遍,肅殺的死意鋪天蓋地。
這種戰斗消耗極快,哪怕皆是見隱,可能也只需要短短數個時辰便能拼出勝負。
而這種怪異的平衡很快被打破了。
一劍破開虛境屏障,落到了場間。
察覺到新至之人,邵神韻與裴語涵默契地收了手,停下來一同望向了那白衣少年。
林玄言臉色蒼白至極,身形搖搖不穩。
裴語涵原本平靜的臉上已是滿臉怒容:“胡鬧!你來這里干嘛?以你如今的境界,這地方是你能來的?”
林玄言恭敬地行禮道:“師父息怒。”
說著他轉過身,手指按住眉心,一道金色的光凝於指間,如抽絲般徐徐地拉出來,最終凝成了一點金黃的光斑。
邵神韻神色微變。
林玄言遞出了手,道:“這是秋鼎最後要留給你的東西。”
邵神韻揮了揮手,道:“人都死了,留這些東西又有什麼用?徒增念想。”
林玄言道:“他可能有話要告訴你吧,不希望你永遠帶著誤會和遺憾。”
邵神韻想了想,還是接過了那道聖識,輕聲道:“其實我早就知道了,當年他將我騙去那里,是想護著我,只是後來與父王同歸於盡之後,南祈月順水推舟,直接將我封於那里,一晃三萬年。”
“但是又如何呢?是你做的,不是你做的,你恨又或者愛,能如何呢?三萬年都過去了,一切早已滄海桑田,想得開想不開的也都釋然了。”
邵神韻看著那道聖識,目光幽幽,道:“人死不能復生。就這樣吧。”
話語間,她直接將那道聖識捏成粉碎。
聖識的散成點點金黃,凝成了秋鼎的身影,秋鼎立在她的身前,目光溫柔。
邵神韻靜靜地看著他,道:“陰魂不散?怎麼還不消失?”
秋鼎的身影愈發淡薄,他微笑道:“秋某這就走了。”
邵神韻淡漠的眸子輕輕閃動,似是蒙上了一層濕濕的霧氣,她忽然大聲問:“等等,我問你,三萬年前,你喜歡過我嗎?”
秋鼎的聲音縹緲如雲:“我死之前,最愛的是你。”
邵神韻冷笑道:“千古第一的聖人竟也是這種三心二意的花心之人?”
秋鼎輕聲道:“不能與你廝守,是我畢生的遺憾。”
邵神韻目光閃動,忽然垂下了衣袖,道:“抱抱我。”
那虛幻的金色的影子抱擁了上去,邵神韻閉上了眼。
“你從不欠誰三分神韻,而我卻欠了你三萬年光陰。”
“沒關系的,其實……我也沒有怪過你。”
“我愛你。”
“呵,虧你飽讀詩書,說的怎麼還是如此庸俗啊……”
金色的雨點落了滿天。
邵神韻擡起眼,看了一眼前面懸立著的四人,眼眶微紅,不滿道:“看什麼看?”
她將目光轉向林玄言,道:“尤其是你,以前還是把劍的時候虧我經常抱著你睡覺,如今成人了,感覺自己可以獨當一面了?都敢站我對面去了?”
林玄言一愣,目光略過邵神韻那人間尤物的翹挺身段,心想自己真是艷福不淺。
“妖……神韻姐姐,你與葉臨淵必須分個你死我活嗎?如今你已是人間王座,俯仰眾生,若是覺得我們礙眼,我們避讓也就是了,絕不打擾神韻姐姐清修。”
“說話倒是一個比一個好聽。你知道我這七年受了何等屈辱?”
邵神韻道:“況且,葉臨淵與你亦是死仇,你護著他作甚?”
“語涵是我師父,師父有事,弟子自然要服其勞。”
邵神韻神色更冷:“若我與他真要分個生死呢?”
林玄言問:“那若是葉臨淵不在這方天地了呢?”
邵神韻眼睛微眯起:“你什麼意思?”
林玄言回過身,望向了裴語涵,裴語涵竟然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光掙扎閃爍。
葉臨淵與夏淺斟牽著手立在身後,沒有說話。
林玄言走上前,握住了裴語涵的手:“師父,冒犯了。”
他的身影越來越淡,與此同時,一道雪白的亮芒如電一般在裴語涵身前爆裂開來,凝成一线。
裴語涵握住了那柄三尺之劍。
“這樣會有些殘忍。”
林玄言說:“但這是如今最好的辦法。”
葉臨淵也明白了他們的意思,早已心靜如鏡的他都泛起了波瀾。
裴語涵低下了眉目,她握著那柄劍,本該傾國傾城的背影此刻卻有些失魂落魄。
她舉起劍,自左而右劃過。
霎時間萬象崩碎,虛境之間風暴疊起,天穹之上裂開一道巨大的裂縫,流光溢彩,那裂縫的另一頭,隱隱似有青山起伏的虛幻形狀,那是……另一座天下。
這簡簡單單的一劍似是耗盡了裴語涵所有的力氣,她跪屈下身子,跪在了葉臨淵的身前,閉上眼大聲道:“不肖徒兒,請師父師娘飛升天外。”
邵神韻靜靜地看著他們,沒有阻攔。
葉臨淵看著那道正在緩緩彌合的巨大裂縫,百感交集。
他看著握著三尺劍的裴語涵,看著她蒼白的眉眼和依舊動人的容顏,緩緩道:“原來這便是仗劍飛升?”
裴語涵低著頭,眼觀劍,劍鳴嗆然,她聲音哽咽道:“請師父師娘……飛升天外。”
夏淺斟的手搭在葉臨淵的手上,若即若離。
葉臨淵握緊了那只手。
“語涵,師父愧對於你。”
葉臨淵輕聲嘆息,這種情感一經出現,便在他冰冷的心境上增添了一道難以彌合的裂縫。
他知道,他太上無情的劍意從此以後可能要徹底崩碎,但他卻有些莫名的釋然。
“既然如此,那……走吧。”
夏淺斟看著葉臨淵的臉,一雙秋水般的眸子里有著說不出的疲憊。
最終,兩道身影消失在了天幕之間。
裴語涵看著那道逐漸彌合的裂縫,一直到縫隙徹底合攏,劍頹然墜下,她跪坐在地,衣袍如蓮花散開,緊繃的情緒帶著所有的酸澀的意味涌上心頭,她雙手掩面,失聲痛哭。
重新由劍化人的林玄言立在她的身側,看著她海棠搖雨般微顫的身子,蹲下身,張開手臂抱著她。
漫天流火彩霞重新回到邵神韻的體內,只似一片鮮紅的衣袂。
她走到林玄言面前,道:“他還留下什麼東西嗎?”
林玄言說:“沒有了,如果我不算的話。”
邵神韻看著他的臉,指尖輕輕撫過,清冷的容顏上浮現笑意:“你算什麼東西?”
林玄言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邵神韻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認真道:“好好做人,有時間可以來界望山看看我。”
林玄言點點頭:“是。”
邵神韻拍拍他的肩膀,說:“乖。”
林玄言無言以對。邵神韻轉身離去。
“哦,好像還有兩條蛆蟲。”
她似是又想起了什麼,伸出一根蔥白如玉的手指,凌空虛畫了一個字。
層雲之下,那麻衣侏儒與蓮座老人彼此朝著相反的方向遁逃而去,希望敢在那場戰斗結束之前找個地方徹底隱秘起來,從此再也不出來。
穿行在群山之間的麻衣侏儒忽然感覺到一股至高無上的氣息。
與此同時,已然要穿越沙漠的蓮座老人同樣感受到一道威嚴的氣息從天而降。
那是一個無形無影卻巨大無比的字,橫跨天地南北。
兩人飛速遁逃的身影被瞬間定住了,如有泰山壓頂般。
那是一個春字。
春字的南北兩邊各壓了一條蛆蟲。
何其蠢啊。
他們將永遠被禁錮在那里,風吹雨淋日曬蟲蟻噬咬,心境更如肉身反反復復滾過刀山,直到死去。
永生永世不得超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