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顯然被我們母子的行為驚呆了,短暫的驚愕之後他連忙過來勸架,我們倆鬧的動靜太大,直接驚動了醫院領導和保安,要不是我父親攔著,醫院就要撥打110了,事情的結果就是母親被我父親連拉帶拽勸出了醫院,而我在向醫院保證克制情緒的前提下和主治醫生聊起了奶奶的病情。
醫生告訴我說奶奶的情況是原來的病情突然惡化導致的,惡化的原因有很多,再加上她自身的基礎疾病,這次的情況確實比較凶險。
“其實前幾天就和你父母說過這情況了,如果你們要治,那我們醫院肯定是全力配合的……”
“當然要治!”我還沒等醫生說完就大聲說了出來。
“你先別急,我理解你作為晚輩對長輩的孝順,但是老人家目前只能用各種藥物先維持生命體征,今後還是不樂觀的。”
“醫生,我不是說不相信縣醫院的醫療水平,但我有個設想。”
“你說。”
“如果我帶我奶奶去上海看病,會不會有個比較好的結果?”我問道。
醫生陷入了沉思,想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回答,“我站在客觀的角度來說啊,其實我不建議讓老人舟車勞頓千八百公里去上海,這路上的折騰對她的負面影響可能會更大,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我建議你好好和你父母商量一下。”
說到這里我心里咯噔一下,隨即開口問道,“對了醫生,我問個事,我父母對我奶奶的後續治療是什麼看法?”
醫生想了想,謹慎說道,“你父母態度其實都傾向於繼續治療,但是在我們說了相關情況之後,你父親想法有些搖擺,你母親倒是比較通情達理,說是不想讓老人太遭罪。”
我聽了心里冷笑不已,其實這就是放棄治療的托詞,雖說聽上去父親的態度更積極一些,但我更願意相信這只是他優柔寡斷的個性所致,而不是出於對自己母親的關心。
父親打發走母親之後回到了醫院,他很平靜,仿佛剛才那一幕丟人現眼的家庭鬧劇跟他完全沒關系,而我從小到大最不喜歡的就是他總是一副雲淡風輕看淡一切的樣子。
“錦彥你啥時候回去啊?你奶奶也不知道到底會是啥樣,這不耽誤你工作生活了嗎。”
我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冷笑一聲,“哼,你們倒還都挺關心我,請幾天假我還沒當回事,你們倒是看得比奶奶的病情還重。”
父親沒有因為我的冷言冷語生氣,只是看著窗外不說話,看著他眼角日益加深的皺紋,兩鬢的霜白,我又突然於心不忍起來,於是試著轉移話題。
“對了,我上次回來的時候奶奶和我說過上海老房子的事,為什麼從沒聽你們提起過?”
父親轉過頭來看了看我,淡淡地笑了笑,“一間舊房子能值什麼錢,我是真沒當回事,不過……”他說到這里頓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麼。
“不過什麼?”
“哦,是這樣的,之前讓你把那十萬塊錢讓給順子那事,我們知道你會有想法,你媽當時就想著把你奶奶說的那間老房子給你,你在上海也許用得著,算是對你的補償,可我是覺著那都幾十上百年的老房子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住人,於是沒臉跟你說這事,想著以後再和你說,可是回來之後你媽態度就變了,說什麼也不同意把那房子給你,說什麼以後我們倆去上海還能住,真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冷哼一聲,“哼,就想著惦記奶奶的東西,也不知道好好照顧她。”
父親有些羞愧地看了我一眼,轉過身去背著我發出一聲輕輕的長嘆。
經過醫生護士的同意,我一個人悄悄走進奶奶的病房,她還是像睡著了一樣一動不動,唯一能證明她還活著的證據就是生命監護儀上各種跳動的曲线,這是一個中年護士走進了病房,她顯然沒想到這位昏迷的老太太身邊還有人默默站著,我衝她微微一笑,看著她手腳麻利的替奶奶換著點滴。
“大姐辛苦了。”我衝她輕輕說了一聲。
“沒事,都是工作。”中年護士說著轉身離開了病房。
我輕嘆了口氣走出病房關上房門。
“你奶奶沒有意識,沒法吃東西,只能靠打點點滴維持著。”父親顯然也看見了剛才的一幕,向我解釋著。
我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你一早在這兒杵了大半天了,回去休息會兒吧,有啥事我再叫你。”父親說道。
我看了看他的臉,饒是他習慣性的回避我的眼神,但我還是在那一瞬間捕捉到了他眼里關切的神色,我把衝到嘴邊習慣性懟他的話生生咽了回去。
“也好,要不……你和我一起回酒店睡會兒,反正兩個床。”我說道。
父親搖了搖頭,“沒事,我在這兒守著,病房里有陪護床呢,我要是累了就去眯一會兒。”
我沒有堅持,點了點頭就轉身離開了,回到酒店房間補了個覺,醒來之後窗外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我感覺心里就和腹中一樣空空的,下意識拿出手機撥通了妻子的電話,撥通電話的嘟嘟嘟提示音不停響著,就在提醒我無人接聽的甜美女聲響起之前……
“喂,老公。”
“在干嘛呢。”
“剛到家呢,奶奶怎麼樣了?還有……你怎麼樣?開了一晚上車吧。”
“嗯,早上去看過奶奶了,還沒有意識,我補了一覺,現在還好,准備晚上再去醫院看看。”
“你要照顧好自己啊。”妻子說著打了個哈欠。
我不禁笑出了聲,“這才幾點就累了?那你吃了飯早點休息吧。”
“嗯好的,有啥情況隨時給我電話。”
“好的。”
說完我掛斷了電話,我忽然想到了我最近對於表弟的監視,於是我拿起手機點開了視頻軟件,只見屏幕中間的菊花不停在閃,就是連接不上,出現這種情況可能有兩種原因,一是攝像機的電池已經耗盡,畢竟距離我安裝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星期,已經過了宣稱的待機時間,另一個原因可能是距離太遠造成信號不佳,總之我看不見那里正在發生的事,於是我也沒有再去嘗試,退出軟件就想著出去吃點東西。
就在我准備出門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我一看是父親打來的,我的心不自覺地猛跳了一下,下意識地很排斥接通這個電話,但是我知道我必須接這個電話。
“喂,爸。”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我的心在慢慢往下墜。
“你說話呀。”我的聲音有些顫抖。
“唉……”一聲嘆息,“錦彥……奶奶走了。”
“什麼?!”雖說大概猜到了結果,但是我的內心完全不能接受,眼淚奪眶而出,哽咽著說不出下面的話來。
我已經記不得我是怎麼走出酒店走回醫院的,只記得父親站在病房門口,目光呆滯的看著護士與護工七手八腳的做著什麼,有人在替奶奶最後擦拭身體,有人在拔出她身上用來監控和維持生命的各種管子,父親的臉仿佛又蒼老了幾分,他伸出袖子擦拭著臉上的淚痕,無聲無息的。
母親是在我之後一個小時才來的醫院,她換掉了早上那身喜慶的紅色,避著我走到父親身邊小聲說著什麼,而我完全不關心他們議論的內容。
我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直到奶奶被蓋著白布推了出來,我動作僵硬的站起身跟著他們走到了電梯邊,直到被人阻攔在外才停住了腳步。
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我的身後,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動作很是猶豫。
“錦彥,你要不再多留幾天,等奶奶的後事辦完再回去吧。”父親用沙啞的嗓音說道。
我無聲地點了點頭,母親只出現了一會兒,一轉眼又不見了蹤影,不過我也懶得找她。
“你還沒吃飯吧。”父親問道。
我這才想起父親的那一通電話讓我沒吃晚飯就趕來了醫院,被他這麼一提醒我才感覺飢餓感向我襲來,那是一種腹中空空但是又沒有進食欲望的感覺。
“吃不下。”我搖了搖頭。
父親又是一聲嘆息,“你從小奶奶就見不得你餓著。”
這一句朴實的話卻瞬間戳中了我的淚點,我的情緒仿佛潰堤的大壩,淚水如洪水一般傾瀉而出一發不可收拾。
我和父親面對面坐在醫院對面的飯館內,我已經記不得上次我們兩人單獨一起吃飯是什麼時候了,這樣的情景仿佛在我的記憶中根本沒有存在過一樣,父親要了一瓶白酒,還沒開口說話先干了半瓶,我沒有阻攔,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知道他和我一樣需要發泄心中的情緒,就在我以為我們就將這麼相對無言吃完這頓飯的時候,父親的話匣子卻打開了,而這一開根本就收不住,於是我又成了一位聽眾。
父親說了很多他小時候的事情,這其中有些我從奶奶口中聽說過,而有些則完全不知道,父親對奶奶的感情很復雜,小時候的他對於母親的嚴厲管教非常抵觸,經常梗著脖子對著干,而換來的則是奶奶更嚴厲的管教,母子兩人的感情在這種螺旋上升的相互較量中變得撕裂而扭曲,而結果就是在這場母子較量中敗下陣來的父親形成了如今的個性,這不得不說是一個雙輸的局面,當我告訴父親奶奶曾經在我面前反思過對他小時候的教育時,父親的眼中有淚水在凝聚。
我們兩人離開飯館時都有些醉態,兩人相互扶持著走回醫院,因為還有些手續需要辦理,在走進醫院大門時我遠遠看見母親和一個人在花壇邊說著話,而和她說話的那個人有些莫名的眼熟,只是此時我的大腦被酒精影響有些遲鈍,一時竟然沒想到對方是誰,而她在看到我們父子經過時下意識地拉著那人躲遠了一點。
我們辦理手續時母親還是沒有出面,而父親也絲毫沒有要去找她的意思,我直到陪著父親辦完所有手續,繳清所有費用,經過護士站的時候猛然想起剛才和母親說話的就是白天給奶奶換點滴的中年護士。
“爸,我媽在醫院有熟人?”我試探著問道。
父親聽了愣了一下,“沒有吧,我不知道。”
這下輪到我愣了一下,看母親剛才和那人說話的樣子分明認識,在很講究人情關系的老家,認識醫院里的人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母親對此沒必要瞞著父親,她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我懶得去想其中的原委,做完一切之後回了酒店。
妻子接到我的通知來和我會和是第二天下午了,非常不讓我意外的是她是和表弟一起回來的,對於這點我並沒有太過介懷,畢竟這也是我和表弟商定的回家期限,兩人一起回來雖說讓我有些不舒服,卻也沒有發飆的理由。
奶奶的追悼會將在第三天中午舉行,而我們回上海的日期會是在第四天,也就是說妻子會在這里呆上三天。
事實上我並沒有看到表弟,而是從妻子的口中得知兩人一起回來,說是表弟得知情況後主動承擔起護送她回來的任務,對於她的坦誠我感到了一點欣慰。
妻子回來後理所應當的入住了我的酒店客房,而表弟據說直接回了村里的老家。
“別太難過了。”
妻子撫著我的背柔聲說道。
“我沒事了,人這輩子總要經歷這些的,緩過來就行了。”
妻子點了點頭,給了我一個鼓勵的微笑。
“對了,我走後他沒找過你吧?我是說在我通知你來之前。”我問道。
“沒有啊。”妻子的回答沒有一絲猶豫,“可能是被你嚇到了,他沒找過我呢。”
我注視著妻子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就移開了視线。
“那他和你回來的一路上說過什麼沒有?”我又問道。
妻子的目光有些游移,“呃,也沒說什麼,只是發了些牢騷,覺得我們是在把他呼來喝去。”
我點了點頭,“等忙完這事,我們走之前我再找他聊聊,如果他還有什麼要求我盡量滿足他,總之不讓他把這些事亂說就行。”
“我覺得他應該不會這麼做。”
“那樣最好,否則我不會對他客氣的。”我的語氣有些冰冷。
時代的變遷使得我們這小地方的殯葬流程和大城市的差別越來越小,追悼會是在現成的殯儀館進行的,結束後父親捧著奶奶的骨灰盒坐車回到老家的老宅,那里擺設了靈堂。
看著奶奶的大幅黑白照片下那個小小的方盒子,想著從小疼我愛我的奶奶如今靜靜地躺在那一方小小的空間內,今後再也見不她的音容笑貌,我原先已經略微平復的心情再度沉痛了起來。
整個下午我和父親兩人穿著孝服守在靈堂里,接待了一批又一批親朋好友和街坊鄰居的吊唁,而妻子和母親兩人則在外屋招呼這些人端茶遞水,盡著為人妻,為人媳的本分。
好不容易送走了最後一批吊唁人群,父親捶著酸軟的膝蓋對我說道,“錦彥,把你媽找過來,我和她說點事。”
見我站著不動,他好言相勸,“算了,別和她慪氣了,你這都幾天沒理她了,差不多了,我得和她合計下晚上的宴席。”
我這才不情不願挪動腳步慢慢朝外屋走去,只見老宅偌大的外屋連帶屋外的院子內還有三三兩兩喝著茶嗑著瓜子的親朋街坊,這些人中有些人我認識,見我經過會說幾句客套話,有些人不認識,但是來者是客,我經過時也會微笑點頭致意,說幾句感謝的話,可是我轉了一圈就是沒找到母親,其實不光是她,就連我妻子也沒找到,我不禁奇怪這婆媳兩人去哪兒了。
我繞著客堂和院子轉了兩三圈還是沒找到人,於是我想著就這麼回去跟父親交差,反正我也不想看見她,就在我往回走向靈堂的時候,一個人從側面廂房方向急急走出差點和我撞個滿懷,來人正是我的母親。
“誰啊,走路不長眼的。”
母親邊走邊整著衣服,那樣子就像是個從廁所出來的中年農村婦女,事實也正是如此,她抬起頭見是我像是受了驚嚇一般整個人哆嗦了一下。
想著她這幾天躲著我的樣子,再看她現在的樣子,我的心不禁一軟。
“媽。”我甕聲甕氣地叫了一聲,“我爸找你,就在里面。”我說著把手往靈堂方向一指。
母親哦了一聲,也沒抬頭看我,而是快速朝向我指的方向小跑了過去,仿佛背後有人追趕一樣。
我搖了搖頭,忽然想起什麼,對著她的背影大聲喊道,“誒媽,娜娜在哪兒啊?”
“我不知道,你自己找找。”母親頭也沒回的留下一句話就消失在了拐角。
我摘下孝帽,脫下孝服,原地做了幾個拉伸的動作來舒緩一下僵硬的身體,隨後慢慢走出了院門,這里是我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哪怕這些年變化頗大,但還是殘留著一些兒時的記憶,我剛想出門走走卻迎面看見了正向著這里走來的妻子。
“我正找你呢,你去哪兒了?”
我走向妻子,卻看見她腳步虛浮,於是我連忙搶前兩步攙扶住了她。
“你怎麼了?”
妻子的臉很紅,額頭隱約還有細密的汗珠。
“我……里屋很悶,我待著難受,所以出來走走。”
妻子說話的時候始終低著頭,聲音很輕。
我看著她的樣子有些心疼,“唉,剛才里屋那麼多人亂哄哄的,又是抽煙又是大聲喧嘩,靈堂又不讓開窗,別說你了,連我都快受不了了,我扶你去坐會兒吧。”
我說著扶著妻子走回院內,找了個長條凳一起坐下,妻子扶著額頭,呼吸透著些粗重。
“怎麼了?頭疼嗎?”我關切的問道。
“是啊,還有點暈暈的。”
感受著驚蟄後正午的濕熱,想著剛才脫下孝服那一瞬間涼爽的感覺,我說道,“把外套脫了吧。”
妻子點了點頭,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短風衣外套,里面是一件米色的薄款高領毛衣,我從她手里接過外套,再向她看去時卻覺得有些別扭,看了半天終於發現了問題。
“小傻瓜,你今天出門前把毛衣穿反了?”我笑罵道。
妻子明顯愣了一下,“有嗎?”
然後拉開脖領往里看了看,只見本該在脖子後的商標赫然出現在了前面,她的臉色短時間內從潮紅變得蒼白,再由蒼白變得更為赤紅。
“你還是不舒服嗎?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說著我站起身走進屋內和父母打了聲招呼,就扶著妻子坐進車里,帶著一路塵土往縣城酒店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