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明日六歲時家變,不僅失去了爹娘,還失去了“看見”的權利。
為了報仇、為了活下來,他刻意遺忘那五彩繽紛的世界,將自己沉入黑暗中,擁抱聲音、觸感和嗅覺。
他說服自己,就算看不見,他也可以成長得比任何人都強,活得更精采。
二十余年過去,現在江湖人稱他“巧手天匠”,他確實開創了一條新道路。
他可以很大聲地說:有沒有一雙眼睛,對他毫無影響。
他對自己非常滿意,直到此刻,他抱著水無艷,手指撫過她白女敕嬌顏,每一縷纖柔的线條都炙燙著他的心。
他可以想像她的樣貌,必是甜蜜嬌美,如糖似蜜,但他還是想親眼看看她,那道彎彎的秀眉是什麼顏色?如夜空漆黑,或似山黛青翠?
為什麼他看不見?成年之後,他第一次品嘗到這種懊悔。
“怎麼了?”她察覺他突如其來的沉重,卻不知原因為何。
他沉默著,撫過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良久,那聲音恍如來自夢中。“我真想看看你,哪怕只有一眼也行。”
水無艷拉下他的手,一一吻著那纖長的手指。“我聽說京城有間感恩寺,出名的有求必應,改天我們一起去求求神明,也許能滿足你的心願。”
“你這是在安慰我?”他倒覺得被一盆冰水從頭澆下,淋了個透心涼。
“不,我是在為自己慶幸。”
“什麼意思?”
“皇上很喜歡作媒,朝堂中的大小官員都領受過聖恩,獨獨我沒有。”
他心里的醋桶又打翻了。“你很想被指婚?”
“皇上若指婚,我一定拒絕。”反正朝里的人都這樣做,皇上指得若合心意,便歡歡喜喜拜天地;假使不喜歡,上表推辭,等待下一個就好。
這不是什麼太重要的事,問題是……
“皇上不指婚,就表示我行情差,你懂嗎?我不要,跟沒人喜歡我是兩碼事。”
這桶醋好像白喝了。顧明日有點無言,也有些好奇。“傳聞女巡按艷名冠京城,怎會沒人喜歡?”
“麻煩就出在‘艷名’這兩個字上。大家看到我,先是驚艷,接下來就會想,這女人妖媚天生,做妾侍好,娶回家呢,他們怕頭戴綠帽。”
該安慰她節哀順變嗎?可他又有些開心,正因那些明眼者短視,他才有幸得此嬌妻。
“其實我很慶幸你看不見,這樣你就不會被我嚇跑了。”她抱著他的腰,嘆了好長好長一口氣。
他先是想笑,然後濃濃的感動涌上心窩。她拐彎抹角一大篇,甚至不惜丑化自己,也只有一個目的——安慰他。
“無艷。”他低下頭,輕輕地吻上她的唇。
“唔……”她藕臂上攀,攬住他脖頸。
他雙手一個用力,將她打橫抱起來。
她有些怕,將他抱得死緊。一步一步,他抱著她,走向床榻。
水無艷半個身子都僵了,不是怕他,是擔心他閉著眼睛走路,萬一被什麼東西絆著,將她摔飛出去怎麼辦?
不對,他睜眼、閉眼也沒差,橫豎都是看不見的。
她拍著他的肩,想告訴他,她可以自己走,但下一刻,她發現自己已經躺在柔軟的床榻上,他一步也沒走錯。
難道他一進門就想著抱她上床,所以事先將路徑模熟了?
顧明日的吻已經從她的唇移到她纖細的頸畔,鼻端嗅進她淡淡的香氣,是一種很清爽、輕輕一嗅就能讓人心胸開闊的氣息,他抱著她,感覺自己像擁有了全天下。
“無艷,我們成親吧!”他想一直跟她在一起。
水無艷很想說好,但她還是害怕進了柳城,最終若不能符合他的期待,他會對自己失望。
“你不用擔心李壽的案子,只要是你判的,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接受。”他卻比她更信任她的公正。
她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只能緊緊抱住他,螓首埋進他懷里,濃濃的憐惜和愛意涌出心頭。
“無艷?”她發顫的身體讓他心疼。
“好。”她悶悶的聲音從他胸前傳出。
“什麼?”他沒聽清。
她抬起頭,捧住他的臉,深深的一吻印上他的唇。“我說好,我們成親。”
溫暖如冬陽一樣的笑容在他唇邊漾開。“無艷——”他的舌頭糾纏住她的,大掌從她的脖頸一路撫模到她纖細不及盈握的柳腰。
她扭動著身子,感覺他的手指正從她的後背,一路模索到小月復處,又癢、又熱、又麻……千滋百味,讓她差點喘不過氣來。
“你你你……別一直模……嗯……停,停下來……”
怎麼能停?但那樣他就找不到她腰帶系結的地方了。
他低頭,再一次密密實實地堵住她的唇,手上加快動作。
她弓起身子,想逃,卻逃不開他織得密實的情網。
終於,他模到那個雙環結了,手指一挑,她的腰帶便月兌離它原本應在的地方,前後不過眨眼時間。
當他的手沿著敞開的衣襟探入,撫上她滑女敕的肌膚,她本來急促的氣息立即停了。
她在他懷里掙扎著,為這陌生的感到害怕。
“怎麼了?哪里不對?”男女情事他也是頭一回,難免生澀。
她搖搖頭,一時說不出話。
他看不到,也不知道她的意思,只能順從自己的欲念。
他月兌下她的外衣,剩下一件肚兜,小小的布料覆不住那山巒起伏的美妙風景。
赤果的肌膚一接觸到微涼的空氣,水無艷忍不住瑟縮了下。她並不覺得冷,因為她體內有一把火,越燒越烈……
顧明日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刷過水無艷柔亮的長發,感覺那發絲纏繞著指尖,時緊時松,每一根都撩撥著他的心弦。
一度春風後,他們不僅身體接近、兩顆心也更加相貼,他發現自己更愛她了,愛意潮涌不絕,永無止盡。
“無艷,我們到柳城就成親吧!”在那里,他要徹底告別烏雲密布的前半生,攜她走向另一段快樂的旅程。
她嚇一跳。“你再說一遍?”
“我說——”
砰,突然,門外傳來一個劇烈的聲響。顧明日彈身坐起。“什麼人?!”他披上衣服,追出房去。
水無艷比他慢一步,他已經在客棧大廳跟一名黑衣人打了起來。
顧明日聽到她的腳步聲,著急大吼:“你回房去,不要出來!”也不過是幾句話的時間,又來了三個人,水無艷看得心驚膽跳。
她知道打架這種事自己幫不上忙,求援才是最好的選擇。
但四周隱隱約約還有幾道人影一直往這里靠,也不知是敵是友,她不敢亂跑,只好盡量將自己藏起來,不成為他的負擔。
她躲在牆角,看那些黑衣人出招狠辣,每一刀都毫不留情,好像要把人一劈兩半。
幸好顧明日身手敏捷,總能在刀風中騰閃挪移,不致受傷。
其中一名黑衣人見久攻不下,暴吼出聲,居然將目標轉向水無艷。
當那亮閃閃的刀刃從她頭頂劈下時,她呼吸一停,身體動彈不得,唯一還在半空中飛揚的只有被刀風激起的發絲,方方飛起,又迅速在刀風中被絞得粉碎。
“大人!”吉丁被驚動了,跑出來看熱鬧,卻差點被嚇死。
顧明日這才知道她遇險,想要救援,卻被死纏住。
“無艷!”他放棄自保,飛身撲向她。
兩聲呼吼好像喚醒了麻痹的她,她突然能動了,衝著那黑衣人甜甜喚一聲:“大哥,你好。”
那黑衣人只覺她眼中有兩道紅光閃爍,他一看,神智就迷糊了,等她開口,聲音鑽入耳,他整個人便似被雷擊中般連退三步。
水無艷飛快往旁邊一滾,模到一張椅子,隨手抄起來就往黑衣人腦門上砸去。
她的魅功和迷魂大法可是超常發揮,不管那黑衣人怎麼哀叫,都回不了手,任她打個頭破血流。
“我沒事!”她一邊打,還有空閒管到顧明日。“你小心後頭!”
聽她的聲音活力充沛,顧明日放心了,怒火卻燒得更加旺盛。
“你們找死!”他轉身飛起,一腳將一名黑衣人踢得口噴鮮血,生死不知。
“太棘手了,走!”其中一名黑衣人大喝一聲。
同時,客棧四周又竄出數人,花花綠綠的煙霧從他們手中撒出,籠罩了整個客棧大廳。
顧明日、水無艷和吉丁都是見過風浪的,立刻閉住氣息。
但其它人卻沒有那種眼力,等煙霧散盡,那些被驚動過來查看的住客、小二就倒了好幾個。
顧明日和水無艷先確定彼此沒事後,便去探查環境。
這時,吉丁哆嗦著走到水無艷身邊。“大人,這是怎麼回事?那些人是哪兒來的?”
“我也不知道。”水無艷正在檢查一個昏迷的小二。“他中毒了。”
顧明日已經把四周都繞了一遍。
“那些黑衣人連同伴的屍體都帶走了。”有這種習慣的大抵是兩類,江湖上紀律嚴明的大幫派和軍隊。想到這個關鍵,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水無艷更是憂心忡忡。“有八個人中了毒,昏迷不醒。”
“我去追解藥。”顧明日自信制得住那群黑衣人。
“顧明日。”她喊了一聲。
“什麼事?”
一場狙擊似乎讓她的膽子變小了,她居然想叫他別去。但最後,公義還是占了上風,她拉住他的手。“小心。”
他揚了揚唇,一抹笑像劃破黑夜的朝陽,明亮得教人睜不開眼。
“我會的。你在這里等我。”他拍拍她的手,跑出了客棧。
吉丁一副見鬼的模樣踱到水無艷身邊。“顧先生原來也能笑得這麼單純,我還以為他只會邪笑嚇人。”
水無艷瞪他一眼。“他本來就是很好的一個人,你看不出來是你沒眼光。”
吉丁撇撇嘴。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能說什麼?
水無艷推了他一把。“還不幫忙把中毒的人都搬回房間安頓好。”
“我又不知道他們住哪間房,往哪里搬?”
“找一間大的空房,讓他們全都睡進去就是。”幸好其中沒姑娘,否則還不好安頓呢!
兩主仆忙累了一夜,水無艷尤其辛苦,不只要救人,還掛懷著顧明日。這天都亮了,他怎麼還不回來?
因為掌櫃和小二都是受害者,早晨也沒人做早膳了,吉丁餓得慌,便下廚熬了一大鍋熱粥,除了自己吃,還供應客棧其它住客。
那些人夜里被鬧了一頓,雖然沒受傷,依然膽顫心驚,好不容易挨到雞鳴,匆匆喝碗粥便跑了。
倒是水無艷根本沒心情吃東西,在廳里坐不下,跑到客棧外頭踱步,吉丁勸她休息,她也不肯。
不知不覺,天色大亮。
韓鈺打著哈欠走出來。她昨天跟顧明日他們嘔氣,自顧自地要了一整座偏院住,因為離大廳遠,又僻靜,根本不曉得夜里發生的事。
“吉丁,你起來啦?水姑娘呢?”
吉丁朝大門指了指。“在外頭。”他也給她盛了碗粥。“喝不喝?”
“算你們有良心,知道昨天耽誤了行程,今天早早起床將它補回來。”她擺擺手。
“喝這東西麻煩,你讓店家准備些干糧,我們立刻上路,邊走邊吃。”
吉丁像看到鬼一樣地望著她。“這店里就剩我們三個還站著,其它都倒下了,你要誰給你准備干糧?”
“發生什麼事了?”
吉丁將昨晚的事跟她說了一遍。
“顧先生追著那群黑衣人拿解藥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我家大人急死了,還有里頭那幾個昏迷不醒的,難道丟下他們不管?”
“怎麼會有這種事?”屋漏偏逢連夜雨,韓鈺一張小臉皺得像醃菜。
“我還覺得奇怪,你一向喜歡熱鬧,外頭打翻天,你居然沒出現,原來是睡死了。”
“我睡的地方離這里老遠,聽不見也很正常啊!”她跑出去,本來想問水無艷,除了枯等顧明日外,還有沒有其它辦法盡速解決這里的事,然後趕去柳城救李壽。
但來到外頭,看水無艷面色蒼白,眼下又青又黑,她又說不出口了。
韓鈺是任性,終究不是冷血無情的人,實在做不到落井下石、見危不救。最後,她反而跟著吉丁去照顧那些中毒者。
臨近午時,顧明日終於風塵仆仆地趕回來。
“明日。”水無艷追上去摟住他的腰。“你沒事就好、你沒事就好……”什麼叫牽腸掛肚,她頭一回體驗得如此深刻又痛苦。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心頭變得充實了,累了一夜的身體莫名地輕松快活。
“我很好,頭發都沒掉一根,還拿回了解藥。”
“嗯!”她笑著流淚。等到最後,她其實只希望他平安回來,至於他離開的目的是什麼,她已經不管了。
偶然,一滴淚珠落在他手背,他的心像被烙鐵燙了一下。
他牽起水無艷的手,隱約有種感覺,這是上天為了彌補他的失明,送給他最珍貴的禮物。
“我答應你,不論何時、發生什麼事,我都會健健康康地跟你在一起。”
她咬著唇,捉緊他的手,他那番話比什麼“我喜歡你”都更令她感動。淚水止不住地滑落著她不想、永遠不想放開這只手。
吉丁和韓鈺給那些中毒的人喂藥,顧明日和水無艷則坐在廳里,一邊用遲來的早膳,一邊休息。
顧明日同時也向水無艷解釋自己一去大半夜的原因。
“我發現那些黑衣人是故意引我出去,他們根本不與我交手,只是不停地跑,一個晚上,我追了他們近百里路,然後他們突然扔下一只布包,就一哄而散了。”
“知道是什麼人嗎?”見他吃完一碗,她又給他盛了一碗。
“沒看到臉,不曉得。但他們個人的武功並不好,三、五人合起來的刀陣卻頗具殺傷力,顯然是久經配合。”
“也就是說,他們可能屬於同一組織。”
“對,而且人數不少。除去被我殺死的,我這一路遇見的就有二十余人,不知道他們背後還有沒有人?”他說這話時,語氣變得很沉重。
“想必你心里已經有數,是誰?”
他搖頭,喝完粥,放下碗。“沒有證據,還是不說了。”
她也猜出來了。“黑子那幫人?”
“他們符合所有的條件,不拋棄戰友、彼此有默契、能使戰陣,還有,人數差不多。”
“可他們有什麼理由做這種事?名義上,我們這一趟還是為了救人,除非他們不想老爺子獲救,否則他們不該夜襲,又引你出去晃蕩大半夜。”
“他們絕對有理由,只是我暫時還想不出來。”
她沉吟半晌,長喟口氣。“明日,沒有證據,我不能先行斷定,那樣有失公允。”
“我知道。”他聳聳肩。“反正這世上沒有永遠的謎題,只要我有耐性,一定可以找出答案。”
她想了又想,還是決定告訴他。“不管昨晚那群黑衣人是不是黑子他們,韓姑娘終究是無辜的,她心腸也不壞,還請你多多留情。”
昨天還逼人跟她一起去救父的韓鈺,今天倒挺安靜,忙進忙出地照顧那些中毒的人。從她的腳步聲可以聽出她其實挺慌張,但還是伸出了援手。
小姑娘除了年輕不懂事之外,其它地方還不錯,好好教導,未來可期。
“放心吧!只要里頭那些人一醒,我們就去柳城。”
水無艷抿唇一笑。她就知道顧明日嘴硬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