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一無所獲?!”
張橋眼睛瞪得溜圓,猛地從辦公桌後的座椅上站了起來。
“是啊,一無所獲。”
一大早從南京趕回來向他匯報工作的馬小英滿臉都是失望和遺憾的神情,他長嘆了口氣接著說道:“我攜帶假鈔模板趕到南京,與南京軍管會的負責同志取得了聯系。他們非常重視,立刻對南京市及附近郊區的可疑目標進行了細致的排查,結果沒有發現可疑的模板鑄造廠。後來我們請來了幾位鑄模專家,他們認為這塊假鈔模板的仿造水平極高,在南京地區是根本無法完成的,只有原國民黨中央造幣廠廠長、特級工程師鍾鼎銘才有這個能力完成如此高水平的鑄造。”
張橋皺起眉頭問道:“鍾鼎銘?!”
馬小英點頭道:“是的。鍾鼎銘便是偽國民政府金圓券模板的鑄造者,被蔣介石授予中將軍銜,但他根本就不存在作案的可能。”
張橋連忙問道:“哦?!為什麼?!”
馬小英答道:“鍾鼎銘現正關押在南京第一監獄中服刑。”
張橋失望地說道:“他在監獄里?!”
馬小英說道:“是的。得知這個消息後,我立刻讓軍管會負責人帶我到南京第一監獄見到了鍾鼎銘。由於事關重大,我們采取了秘密提審的方式,連第一監獄的相關人員也回避了。在經過鍾鼎銘仔細鑒定後,他忍不住贊嘆這塊假鈔模板極高的仿造水平,直呼『了不起了不起』。他還告訴我們,很難想象這樣一塊精致的模板竟然不是中央造幣廠制造的。我問他,除他之外還有誰有這樣的能力。他說,就是有這樣的能力,沒有專業的機床和良好的鑄造條件也是不可能完成的。而除了中央造幣廠,他想不出尚有另外一個地方能夠有這樣的條件。”
張橋追問道:“你能夠肯定他說的話是真的嗎?!”
馬小英說道:“我也曾經想過這個問題,但在與鍾鼎銘談話的過程中,我們並沒有涉及到模板的擁有者以及它的用途,我想他沒有必要說謊。目前他身陷囹圄,一旦謊話被揭穿,那就是罪上加罪呀,這一點他的心里應該非常清楚。而且他的論斷與另外兩名專家的完全一致,這一點也可以從側面證明其真實性。”
張橋說道:“有道理。可中央造幣廠早已關閉,而且由軍管會負責監管,怎麼可能再生產假鈔模板呢?”
馬小英一臉沮喪地說道:“是啊,怪就怪在這里。”
張橋不禁陷入了沉思,他自言自語道:“這是怎麼回事啊,這塊神秘的模板究竟是從何而來?”
馬小英突然想起了什麼,連忙關切地詢問道:“對了老張,五零七現在怎麼樣了?”
張橋眼神顯露出難過的神色,他嘆了口氣說道:“我們中了陳恭鵬的圈套,所謂的季彪與陳恭鵬決裂根本就是他們的一個陰謀,為的是要挖出我們打入光復社內部的偵察員。五零七仍然沒有逃出厄運,在我趕到前半小時犧牲在了江灣區的興隆旅社。”
馬小英大驚失色:“五零七犧牲了?!”
張橋沉聲道:“是啊,我一直覺得非常奇怪,只要我們的偵察員臥底進去,敵人便立刻有所察覺,接踵而來的試探行動便馬上開始了。”
馬小英連忙壓低聲音問道:“你的意思是,有內奸?!”
張橋嚴厲地說道:“否則我們的臥底人員怎麼可能一次次暴露?!一次次地被敵人識破?!到目前為止,所有打入敵人內部的偵察員全部犧牲了,所有线索也都中斷了。唉,好在……”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差點說漏了嘴,趕緊把話頓住低下了頭。
見張橋突然停住不說,馬小英急忙問道:“好在什麼?!”
“哦沒什麼……”張橋目光有些閃爍,他抬起頭來並趕緊打岔:“我想起來一些別的事情。”
馬小英沒有在意,“哦”了一聲便痛心地說道:“面對銀元投機犯猖獗的活動,面對假鈔橫行,我們卻束手無策。眼看著市場一天一天走向崩潰的邊緣,怎麼能不讓人心焦啊!”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張橋拍了拍馬小英的肩膀,向他頗有深意地鼓勵道:“我們還沒有陷入絕境。”
馬小英問道:“那老張,我們現在又該做些什麼呢?”
張橋話鋒一轉,說道:“小馬,昨天夜里南市監獄發生了越獄事件,一個名叫燕雙鷹的青幫分子逃走,現在軍方、警方正在全力追捕。”
馬小英感到有些奇怪,問道:“可這是刑事科的事,與我們鐵流小組有什麼關系?”
張橋從辦公桌的抽屜里拿出一摞資料向他遞了過去,說道:“你以治安管理委員會的名義,將這些稿件送到上海的各大報社。”
馬小英拿著這些材料不解地問道:“老張,這什麼意思啊?”
張橋微笑著說道:“以後你會明白的。”
見他不肯講明,馬小英假裝做出不滿意的樣子說道:“老張,你也賣起關子來了。”
張橋笑著在馬小英肩頭輕輕一推,並催促道:“你就快去吧。”
待馬小英離開後,張橋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現在離中午十二點還有一刻鍾,他差不多該出發了。
********************
今天正是與燕雙鷹約定好接頭的日子,張橋搭乘公共汽車按時來到了位於南京路上的金門飯店的大門前。
他換了一身上海灘常見的青色長褂,頭戴圓頂寬檐帽,手拿公文皮包,是一副標准而普通的市民形象。
突然,有人在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
張橋回頭定睛一看,好家伙:大墨鏡、黑皮短大衣、黑色緊身馬褲、黑色長馬靴,整個一標新立異的時尚人士!
張橋萬分驚訝地說道:“你怎麼打扮成這個樣子?!我險些都認不出你了!”
燕雙鷹微笑著說道:“怎麼樣,還合身吧?早聽說大上海無奇不有,我也試試。”
兩人相互一笑,寒暄完畢便並肩壓著馬路開始交談起來。
張橋說道:“南京軍管會的同志已將你隨身攜帶的物品和武器移送到了上海,長短槍加起來有五六支,匕首十幾把,里面的東西有很多連我都沒有見過,再加上望遠鏡、指北針,足可以武裝一個特勤小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開兵工廠的。”
燕雙鷹有些得意地說道:“不跟你吹牛,那些東西都是世界上最先進的武器,你就是花錢都沒地兒買去。不瞞你說,那可是我拼了老命一件一件從敵人手里奪來的。”
“看得出來,你不是好惹的。”
張橋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評價這位同志,他的腦海中又閃過昨夜在南市監獄里見到的那一幕,忍不住半調侃半認真地說道:“你可真有兩下子,將典獄長脫光了衣服綁在椅子上。”
燕雙鷹一聽卻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地說道:“要依著我,就一槍打碎他的腦袋!這樣的人還不甄別出來,混在公安隊伍中早晚要出大事!”
張橋嘆了口氣說道:“是啊,剛剛解放,各個崗位上都缺乏干部,不得不使用一些留用人員,而這些人經歷了舊社會,可以說是良莠不齊。放心吧,那家伙已經被逮捕了。”
燕雙鷹問道:“越獄的事登報了嗎?”
“等著吧,你馬上就要看到了。我真的很佩服你,僅憑一人之力竟然能夠逃離戒備森嚴的南市監獄,還綁架了典獄長,帶走了幾千塊大洋和美鈔。”
張橋將他昨夜的“豐功偉績”一一道來,不禁好奇地問道:“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麼做到的?”
燕雙鷹報以一個神秘的微笑,說道:“職業秘密。”
“哈哈,我明白,告訴我我也做不到。”張橋笑著實話實說,又認真地說道:“現在我有些相信,是你獨自殲滅了劫持火車的那伙歹徒。”
燕雙鷹也認真地說道:“你本來就不應該懷疑。”
張橋突然停下腳步正色道:“好吧,說正經的。鐵流小組副組長馬小英帶著那塊假鈔模板到南京調查,卻一無所獲。昨夜,臥底在光復社內部的五零七身份暴露,被敵人殺害了。”
燕雙鷹猛然一驚:“五零七犧牲了?!”
張橋面色凝重地說道:“敵人的活動很猖獗,形勢越來越嚴峻。雙鷹,下面你想怎麼做?”
燕雙鷹說道:“我早就說過,對付這些凶狠歹毒的特務和幫會分子決不能用老辦法。先慢慢滲透,取得敵人的信任後再開展工作,那樣只會陷入無休止的試探,時間長了一定會露出破綻。”
張橋問道:“哦?!你有什麼好辦法?”
燕雙鷹答道:“對付這些人,要以暴制暴,讓他們害怕,讓他們覺得無法戰勝你,覺得再斗下去會兩敗俱傷、玉石俱焚!到那時候,他們便會主動找上門來,機會也就來了。”
張橋覺得這辦法聽上去有些邪乎,接著問道:“如果他們不來呢?!”
燕雙鷹信心十足地說道:“我非常了解這些人,對於他們來說,沒有什麼是不可以交易的。因此,只要真正讓他們感到危險,他們一定會拿出最大的誠意。在重慶是這樣,在上海也不會例外。”
張橋忍不住說出心中深深的擔憂:“可這樣太危險了,更缺少必勝把握。”
燕雙鷹立刻接過話來說道:“臥底是冒險,本來就沒有必勝的把握。”
張橋對眼前這位同志如此粗獷的計劃和簡單的解釋感到不可思議,他無比驚詫地看著燕雙鷹問道:“這就是你所說,以自己的方式行動?!”
燕雙鷹卻非常嚴肅而認真地點了點頭。
張橋不禁在心里倒抽了一口涼氣,過了半晌,他望著馬路上穿梭如織的行人,不知是在對燕雙鷹還是在對自己沉聲問道:“我該支持你嗎?”
燕雙鷹不羈地反問道:“你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張橋的目光又緩緩注視到他的臉上,不知是在替燕雙鷹還是在替自己回答道:“如果我無法控制你,就不如支持你。”
燕雙鷹雙眉一挑,說道:“至少這是目前最好的選擇。”
接下來兩人沉默著又在這熱鬧繁華的南京路上並肩走了一會兒,張橋突然開口說道:“南京西路七十弄二號小都會歌舞廳,是青幫分子馬志成控制的。據調查,這個馬志成便是光復社的成員,然而他在光復社中只不過是個小角色,因此我們暫時沒有驚動他。這對你來說也許有用。”
燕雙鷹腦子轉得飛快,馬上問道:“小都會歌舞廳附近,有沒有像地下賭場一類的場所?規模不大,老板是幫會分子,但不是光復社的成員。”
張橋反問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燕雙鷹說出自己的設想:“直接由小都會歌舞廳入手,目標過於明顯,容易引起敵人的懷疑。我想先找個幫會分子控制的賭場干一下子,而後再慢慢地切入主題,這樣會顯得自然一些。”
“有些道理。”
張橋點了點頭,他沉思片刻後說道:“離小都會歌舞廳不遠的六十五弄九號符合你的要求。那是個地下賭場,老板是青幫分子,但不是光復社成員。”
燕雙鷹滿意地點頭道:“非常好。”
張橋也深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看著燕雙鷹自信滿滿的樣子,他拍了拍這位同志的後背並語重心長地鼓勵道:“放手干吧!”
********************
午後的天氣非常不錯,陽光透射過窗戶玻璃照在霞飛路十二號公館二樓的臥室里,顯得非常明媚和徜徉。
社長陳恭鵬在閒適的午間小憩之後起床了,他在臥室里打開立櫃上的半導體收音機,播放著時下流行的歌曲。
立櫃旁的牆上還掛著一個相框,相框的玻璃下壓著好幾張人像的黑白老照片,看上去很有歷史感。
他隨意地瞄了瞄這些照片,接著又站到窗口前,在這和暖的陽光下舒展著筋骨。
老丁雙手端著托盤,從二樓的廊道走進了社長的房間。
社長的房間是一個大套間,由進門口的衣帽間、中間的辦公室和里面的臥室組成。
老丁躬身站在臥室的門口向里面的陳恭鵬說道:“社長,您的咖啡。”
陳恭鵬輕輕“嗯”了聲並從臥室里走出來,他接過咖啡抿了一口,問道:“老丁啊,一號有消息嗎?”
老丁答道:“還沒有。”
陳恭鵬說道:“馬上派人傳信,要他加快速度。”
老丁哈腰說道:“是,我立刻去辦。”
這時,霞飛路上突然傳來警報的長鳴,陳恭鵬撩起辦公室窗戶上的簾布向外張望,但看了一會兒卻並沒看出個所以然,他不由得問道:“外面出了什麼事情?怎麼氣氛如此緊張啊?”
老丁說道:“早起聽廣播說,昨夜江灣區興隆旅社發生了命案,死了十幾個人。”
陳恭鵬的嘴角在瞬間難以察覺地微微上勾,又問道:“廣播還說了什麼?”
老丁說道:“別的就沒了,共產黨好像並不想張揚這件事啊。”
說話間,那個老態龍鍾的女傭人端著托盤也走進辦公室,喊了聲“老爺”並給陳恭鵬遞上熱毛巾。
陳恭鵬接過並擦了擦手,將毛巾放回托盤向她問道:“梅姨啊,杜馬還沒有到?”
這個叫梅姨的老傭人答了一句“還沒有”,便端著托盤退下了。
陳恭鵬有些納悶,自言自語地說道:“奇怪,杜馬從不遲到的。”
“哈哈哈哈,這一次例外。”
杜馬爽朗的笑聲和他的回答由遠及近,只見他帶著一名高大的中年男子興衝衝地從廊道外面走進了房間。
杜馬後面那人一臉凶相,嘴上留著一撇濃密的胡子,橫眉豎眼,看上去就是個十足的惡人。
陳恭鵬眼皮一抬,說道:“啊,杜馬,蘇鵬,你們來了。”
叫蘇鵬的凶惡男子向陳恭鵬恭敬地立正點頭,喊道:“社長。”
杜馬笑眯眯地說道:“社長,外面可熱鬧了,全城大戒嚴,抓捕逃犯。”
陳恭鵬立刻被吊起了胃口:“哦?!”
只見杜馬揮舞著手中的報紙繼續說道:“河南路、四川路橋、新垃圾路橋、江寧路橋全都封了,軍管會的巡邏車是一輛接著一輛。”
陳恭鵬皺起眉頭問道:“抓捕逃犯?!”
杜馬開心地答道:“是啊。”
陳恭鵬問道:“什麼逃犯?”
“哦,您看看吧。”杜馬把報紙向他遞過去,又忍不住解釋道:“是個青幫大哥。這小子可真有點意思,把共產黨玩得是團團轉哪!”
看著杜馬眉飛色舞的樣子陳恭鵬也頗感好奇:“哦?!有這種事?!”
杜馬指著報紙催促道:“您快看看。”
陳恭鵬迅速瀏覽了一遍報紙,接著發出一聲冷笑,說道:“想不到青幫中還有這樣的人。”
他低頭思忖了片刻,繼續道:“燕雙鷹,是金九齡的門生,那就是……『悟』字輩。”
杜馬點頭說道:“對,比您低一輩。自從共產黨進城之後,青幫的恒社、仁社、忠信社的老大們死的死逃的逃,杜月笙、王曉瀨跑到了香港,黃金榮是好死不如賴活著,留下掃大街了。現在滿街都是小癟三,別說『悟』字輩,就是『覺』字輩的大哥恐怕剩下的都不到二十個了。”
陳恭鵬大手一擺,也頗為感慨地說道:“『悟』字與水果月笙同輩,早已是鳳毛麟角啦!”
杜馬完全掩飾不住自己的開心,兩眼都快眯成了一條縫,笑著說道:“這家伙打死了一名獄警,綁架了典獄長,臨了還搶走了一輛監獄的吉普車。難怪共產黨發飆,是讓這家伙給氣瘋了!”
“哈哈哈哈……”
在場的人都被杜馬說得仰面大笑,陳恭鵬還忍不住側過身來對老丁和蘇鵬說道:“我們手下就是應該多幾個這樣的人嘛。”
老丁和蘇鵬也連忙陪笑道:“是是是。”
打完哈哈,陳恭鵬便將老丁和蘇鵬叫走,待他們二人離開房間,這位光復社社長壓著嗓子說道:“杜馬,昨夜興隆旅社干得漂亮!”
杜馬笑道:“多虧了老狐狸的情報准,否則也不可能進行得這麼順利。蘇鵬假冒的這個季彪把內奸完全蒙在了鼓里,這次共產黨是吃了苦頭了。”
陳恭鵬滿臉得意地說道:“自從共產黨進城以後,我們不是每天都讓他們吃到苦頭嗎?!老狐狸手下的二十幾個大投機商三天之內就將銀元的價格從六百元漲到了兩千八百元,市場的物價隨即飛漲,一天三變。再加上咱們操縱著假鈔無聲無息地摻進市場,哼!再過幾個月,老百姓拿著共產黨的人民幣恐怕連盒火柴都買不到!”
“哈哈哈哈……”
杜馬以熱烈的笑聲回應著。
陳恭鵬一屁股坐到沙發上,並激動地揮舞著手中的報紙繼續說道:“上海經濟崩潰,百業俱廢,老百姓吃不上飯,必然發生暴亂。哼!那時候看看共產黨在這大上海還能待多久!”
杜馬說道:“別看這小小的銀元和幾張假鈔,幾個月下來,把共產黨折騰得是寢食難安哪!現在上海的經濟是一片蕭條,物價飛漲,老百姓衣食無周,哦,我聽說他們正從華東其他幾個城市調集糧食來解決問題。”
陳恭鵬舒服地靠在沙發背上,臉上卻滿是譏諷之色,他笑道:“嘿呀!共產黨都是土包子,只會打仗。他們不明白,上海是個無底洞,不解決銀元和假鈔問題,物價就無法穩定。只要物價持續上漲,就是把全國的糧食都調來,也解決不了問題。”
杜馬笑著夸贊道:“老狐狸真有兩下子,聽說他手下那些投機商都是能夠操縱股市的高手。”
陳恭鵬點頭道:“老狐狸是我們的保障。毛森局長臨行前之所以將他留下,就是要他在關鍵時刻起到關鍵的作用。”
杜馬也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陳恭鵬突然話鋒一轉,聲音變得陰沉起來:“杜馬,這次假鈔模板丟失的事情非常不好,很有可能引發一系列不良的後果。一旦模板落入共軍諜報的手中,我們就被動了。”
杜馬說道:“一號不是正在組織人手查找嗎?”
陳恭鵬嘆了口氣,又站起身來說道:“已經幾天過去了,恐怕僅憑一號是無法完成的。”
杜馬問道:“那社長的意思是……”
陳恭鵬沉聲道:“由你協助一號,一起尋找模板的下落。”
杜馬兩腳一並,做出一個標准的立正姿勢答道:“是!”
********************
南京西路是上海最繁華興盛的街道之一,原名靜安寺路,一九四五年抗日戰爭勝利後,國民政府接收上海市,將其更名為南京西路。
這里舊時便是燈紅酒綠的上海灘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後更是成為“十里洋場”的西半部而名揚中外。
路上的銀行商店、飯店舞廳、影院戲樓各種林立,好不熱鬧,正是愛好享樂之人的絕佳去處。
燕雙鷹的目標——小都會歌舞廳正位於這條路附近的七十弄二號。
與張橋接頭後,燕雙鷹下午便來到南京西路七十弄,花錢租下了一間大庫房。
這間庫房本是一處閒置的五金加工作坊,里面擺放了許多如銑床、磨床、鏜床、切割機等加工設備,這些機械加工設備也正是燕雙鷹所需要的,並且庫房距離小都會歌舞廳僅有一街之隔,十分便利。
他將那些被張橋稱為“足可以武裝一個特勤小組”的物品和武器秘密地存放在這里,然後蹬著一輛買來的自行車,不緊不慢地向小都會歌舞廳尋了過來。
此時還未到營業時間,歌舞廳的大門緊閉。燕雙鷹看了看四周,發現街對面不遠處有家叫“亞歐咖啡館”的小店子,正是個方便觀察的所在。
********************
咖啡館里,系著紅色蝴蝶領結的侍應生見有客人光臨,連忙從服務櫃台里走出來並熱情地上前打招呼:“先生,請問幾位啊?”
燕雙鷹看了看這里的環境,咖啡館並不大,只有五、六套小圓桌椅,此時還沒有別的客人,是一間很幽靜的小店子。
他向侍應生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說道:“就我一位。”
侍應生連忙抬手請他落座:“請。”
燕雙鷹走到牆邊靠窗的位置,將窗戶推開往歌舞廳門口方向望去,從這里可以很清晰地觀察到那邊的情形,他說道:“我就坐這兒。”
侍應生問道:“請問您喝點什麼?”
燕雙鷹向窗外一擺頭,問道:“對面的歌舞廳什麼時候營業?”
侍應生“哦”了聲回答道:“晚六時。”
燕雙鷹摘下墨鏡放進皮衣內兜,說道:“好,啤酒。”
侍應生欠身退開,並說道:“請稍候。”
接著,燕雙鷹便悠閒地坐下抽起煙來。
過了一會兒,從敞開的窗子里,燕雙鷹看到有輛黃包車載著一名艷麗時髦的女郎從街道的遠處慢慢行近過來。
有趣的是,黃包車後還有一高一矮兩個穿著黑色西服的男子如貼身保鏢一般在跟著小跑。
黃包車在小都會歌舞廳的大門前停住了,那女郎從座廂下來後和兩位保鏢說了些什麼,便搖曳著美妙的身段向這間亞歐咖啡館走來。
侍應生此時正好將燕雙鷹點的啤酒放到他的小桌上,並說道:“先生,您的酒。”
“來,”燕雙鷹向侍應生使了個眼色,又指著窗外向這邊走過來的女人問道:“那個女人是歌舞廳的嗎?”
侍應生看了看,回答道:“是啊。”
燕雙鷹問道:“她叫什麼名字?”
侍應生微微一怔,說道:“先生,我勸您別打她的主意。”
燕雙鷹認真地看了服務生一眼,問道:“為什麼?”
“她是這間歌舞廳老板馬先生的女朋友。”
侍應生說完頓了頓,他怕燕雙鷹還不明白,又補充道:“這位馬先生是個有背景的人物,不太好惹。”
燕雙鷹從褲兜里掏出一塊銀元放到侍應生的手里。
這侍應生瞬間換了副受寵若驚的表情:“哎喲,先生,謝謝,謝謝先生,謝謝先生。”
燕雙鷹說道:“還有什麼有關這個女人的,再跟我說說。”
侍應生立刻如竹筒倒豆子般地說了起來:“好好。這個女的叫桔子,是小都會舞廳舞女們的頭兒,是附近出了名的潑婦,能打能罵,她傍上了這兒的老板馬志成。聽說這個馬老板是青幫大哥,很不好惹啊!”
燕雙鷹自言自語道:“原來是這樣。”
正說著,侍應生嘴里的潑婦已推門走了進來。
侍應生又換了副諂媚的表情趕緊迎了上去:“嘿喲!桔子小姐。”
桔子小姐的聲音如她的氣質一般盛氣凌人:“小趙,給我杯咖啡。要濃的,不加糖。”
侍應生熱情地答應道:“好嘞,馬上就來。”
近距離地看這個女人,妝容化得非常濃艷,時髦的如意髻愛司頭發型,深色的眼影,配著她長長的睫毛和魅惑的眼神,讓整個人充滿了風月場上那特有的情欲味道。
精致而白皙的臉龐上,高挺的鼻梁顯出些許凌厲和霸道的线條,微抿的嬌潤紅唇似嗔似笑,還有一對閃亮奪目的水晶耳環鑲嵌在她粉嫩的耳垂上,無疑令她又多了幾分高傲和冷艷的氣質。
桔子小姐身披的白色毛皮大衣自然而豪放地敞開著,可以看到她那曼妙惹火的身材在黑色緊身連衣短裙的勾勒下半遮半掩,而下面兩條修長勻稱的美腿更是分外誘人。
咖啡館的空間不大,桔子小姐扭著步子坐到燕雙鷹旁邊的座椅上,一高一矮兩名保鏢便跟著走過去守在了她身後。
剛一坐定,桔子小姐又優雅地伸出戴著碩大鑽戒的纖纖手指,夾起一支細長的女士香煙並偏過頭去,後面的矮個子保鏢見狀,立刻躬身上前,掏出打火機給她將香煙點上,真是派頭十足。
燕雙鷹坐著側過身子,將右邊胳膊搭在椅背上,用一種不可描述的眼神旁若無人地欣賞著這位冷艷的女郎。
感受到旁人那分明是不懷好意的目光,桔子小姐輕蔑地“嘁”了一聲,轉頭一招手,將身後的矮個子又招了過來。
只見她在這矮個子保鏢俯下的耳邊嘀咕了幾句,矮個子立刻站直身子看了看鄰桌,接著走到燕雙鷹的面前用惡狠狠的眼神瞪著他。
燕雙鷹迎著矮個子的目光問道:“有事嗎?”
矮個子恐嚇道:“你知道嗎,有的時候眼睛是要惹禍的。”
燕雙鷹似乎對這個話題有點感興趣:“哦?!什麼時候?”
矮個子說道:“當它看了不該看的東西。”
燕雙鷹問道:“什麼是不該看的?”
“這位小姐,”矮個子指了指旁邊的桔子小姐,然後傲慢地說道:“是我們老大的女人,不是你該欣賞的。”
燕雙鷹扔掉手上的煙頭,翹起二郎腿從容地說道:“我還以為這是個自由的國家,可以看自己想看的。”
矮個子獰笑道:“嘿嘿,看來你是理解錯了。”
說著,他拿起小桌上的那杯啤酒,手腕一抖,將啤酒潑了燕雙鷹一臉。
現場頓時鴉雀無聲,燕雙鷹面無表情地站起來,又掏出手帕把臉擦拭干淨,然後走到服務櫃台旁。
矮個子見自己成功地將這人嚇走,還意猶未盡,在燕雙鷹背後指指點點地威脅著:“你的一只腳已經踏在墳墓里了!”
燕雙鷹對櫃台里的侍應生說道:“侍應生,結賬。”
好心的侍應生只怕燕雙鷹留在這里還要吃虧,連忙小聲說道:“不用結了,快走吧。”
燕雙鷹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摞銀元,輕輕地碼放在櫃台上。
侍應生瞪大眼睛不解地說道:“這……先生,你……你這是……”
燕雙鷹認真地告訴這個侍應生:“收起來吧,你這兒需要重新裝修。”
說完,他轉過身朝那矮個子招手,並說道:“你,過來。”
矮個子見這小子好像還沒被嚇夠,便耀武揚威地走了過來。
燕雙鷹問道:“你剛剛說,我一只腳已經踏進了墳墓?”
矮個子似乎對自己的這個比喻非常滿意:“嘿嘿,是的,怎麼樣?”
燕雙鷹突然換了個話題:“我倒發現你的額頭上有塊淤青。”
矮個子一聽,連忙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燕雙鷹繼續說道:“我這兒有藥,可以治好你的淤青。”
矮個子似乎意識到眼前這人是在糊弄自己,立刻氣惱地說道:“說什麼呢?!什麼淤青?!”
燕雙鷹眉頭一挑,說道:“現在沒有,但馬上就有了。”
話音剛落,沙缽大的鐵拳迎面砸到矮個子頭上,凶猛的力道將他擊飛出去,噼里叭啦帶翻了好幾張桌椅,最後撞到牆上趴倒在地。
另一邊的高個子見同伴吃虧,立即向燕雙鷹撲了過來。燕雙鷹鎮定自若,向來人使出一招擒拿手,鎖住他的脖子將其摔了回去。
矮個子被打得眼冒金星,歪歪扭扭地爬了起來。頭昏眼花中,他看到這個對桔子小姐“出眼不遜”的人正向自己走過來,便奮力地揮舞起拳頭。
但他掄中的全是燕雙鷹身前的空氣。
燕雙鷹待矮個子打了幾記空氣拳,便走過去提起他的衣領,膀子一甩,將矮個子連人帶窗扔出了這間咖啡館。
高個子這時又撲了過來,燕雙鷹側身一讓,順勢用手鉗住來人的後頸,將他的腦袋生生按進侍應生站著的服務櫃台里。
桔子小姐只看到高個子那無頭的身子在櫃台外面撲騰兩下,然後就昏死了過去。
頃刻間燕雙鷹就將兩名保鏢放倒,咖啡館里也是桌倒椅翻,一片凌亂。
剛剛還高傲冷艷的桔子小姐早已被嚇得花容失色,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
燕雙鷹緩緩走到桔子小姐面前,抬起下巴冷眼看著她。
桔子躲避著這個男人的目光,身體在不住地發抖,她驚恐地問道:“你……你你,你要做什麼?!”
沉默了片刻,燕雙鷹淡然說道:“我說這是個自由的國家,可以看自己想看的東西。你同意我說的嗎?”
桔子哆嗦著從嘴唇里努力地擠出兩個字:“同,同……同意。”
燕雙鷹沒再說什麼,轉身就要離開。
恰好這時服務櫃台上的電話鈴聲響起,燕雙鷹順道拿起話筒,朝電話那頭通知:“喂……這兒需要重新裝修……大約半個月。”
說罷,他掛掉電話,瀟灑地走出了這間咖啡館。
而此時,打斗的聲響早已驚動了路人和周圍鄰居,他們紛紛圍在咖啡館門口抻著脖子瞧熱鬧,見到燕雙鷹從里面走出來,大家趕緊給這個行凶者讓出了一條通道。
矮個子被重重地摔到了路邊,此刻還坐在地上暈乎乎的沒恢復過來。
燕雙鷹氣定神閒地帶上墨鏡,跨上自行車騎到矮個子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說道:“看起來,我並沒有理解錯。”
說著燕雙鷹腳掌在踏板上使勁一蹬,自行車的車輪一前一後軋過矮個子的雙腿,接著便揚長而去。
咖啡館里,桔子小姐一臉煞白地呆立著,隨後又聽到街上傳來矮個子那淒慘的哀嚎,驚魂未定的她全身僵硬得像塊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