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姜將軍
越近城門越是人口攢動,馬車在離城門前十里地時就走不動了。
百姓們或挎或提著裝滿蔬果鮮花的籃子,年幼的孩子被大人頂在背上肩上,人潮喧涌,碧園里掌櫃的得了消息,帶了五六個小二與奴仆來接十公主,遠遠地看到公主府的轎子就迎了上去:“公主安好。”
十公主掀開車簾,露出一張急色匆匆的臉:“姜將軍的隊伍到了嗎?”
“喲,這可早著呢,這些人都是早早來占著位置看姜大將軍的。”掌櫃伸手虛扶她下車,邊護著她往碧園走邊道,“小的昨兒個也才得了信,想著將軍曾教習過公主,公主必來相接將軍,今日特特把二樓清了,給您留了個雅座,卻遲遲沒得到您的信,遣了人去公主府卻說您進宮看望王太嬪娘娘了,還以為您不來咱們店了呢。”
十公主步子雖急,臉上的笑意卻洋溢了十分出來,心情大好地接話:“掌櫃的說笑了,你這茶園景致茶色,京城里誰能越過你去。”
不多時便到了碧園,店門口台階下烏泱泱的都是人,進了店大堂里都是公主府的侍衛奴仆,連她府里的茶葉也帶來了,十公主徑直上了二樓,挑了個視野好的靠街茶間,俯視著街上的人們,心中自傲道:自己的師父榮耀歸朝,自己也算有了底氣臂膀,不再孤立無援了。
侍女給她打著扇子道:“公主今日可太危險了,竟然與那些賤民擠弄了好一會,身邊也沒有個帶刀的侍衛保護著,萬一出了什麼事怎麼是好。”
十公主聽她這話心里不痛快:“本宮的師父受封回朝,你們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還不是你們的過錯,再者什麼賤民不賤民的,師父保護的不正是他們,在我身邊久了忘了放尊重自身了?”
侍女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應了聲“是”不敢再繼續念叨,知道十公主一心念著姜將軍,便將話頭轉到了姜將軍身上:“公主與將軍多年未見,不知將軍這些年在北疆過得怎麼樣,改日咱們該下個帖子設個宴犒勞犒勞姜大將軍,好好讓公主與他敘一敘師徒之情。”
十公主知道侍女在調笑自己,伸手輕輕掐了侍女一把:“小妮子,越發渾說了,他不過教了本宮三、四年,這五年不見說不定已經記不得我了。”說著心中惆悵,在她被賜婚給何德的前,她也曾幻想過自己長大會嫁給怎樣一個威武的男子做夫婿,身邊可供參考的男性不多,早逝的五哥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但是少了點魄力,做夫婿標准稍嫌軟弱;其他出挑的皇子與她年歲差距過大,只有年節下才見幾次面,說不上兩句話;太監不算男人,做不得數;像父皇那樣的,後宮三千嘰嘰喳喳卻樂在其中的男人,她也不喜歡。
八姐被送去和親了,九姐母女兩都不得寵,母族也不是什麼名門望族,卻被指給了個大士族的族長的嫡子,人品不是很好,聽說整日不著調,心里沒有功名利祿與家族興衰,成日一味的吃酒,京城里的閨秀沒有一個願意嫁給他的,於是他的老父親在老皇帝面前聲淚俱下,直言自己只有這麼一個嫡子,只求讓他尚位公主好保全榮華臉面。
老皇帝的嫡子也都早夭,很能體會面對相同情況的老臣的近況,大筆一揮就將唯一尚待字閨中的九公主嫁給了這位嫡子。
九公主的公公沒有能干的嫡子,偏偏有個極出息能干的庶長子,年紀輕輕就已在父親的指引下入朝為官。
在這個慘烈的對比下,九姐的夫婿性格越來越差,對九公主也不是很好,常常酒醉後怒罵九公主擋了自己的仕途。
可是他考了五六年,至今連鄉試都沒有考過。
有一日竟闖進了九公主的閨閣中打砸喊罵,甚至狠狠摑了九公主兩個巴掌,直扇得九公主口齒搖動,鮮血滿口。
那日她正在父皇的養心殿里習字,臨著字正臨到杜甫的那一句“天地一沙鷗”時,一向膽小懦弱的九公主竟頂著被打得高高腫起的面頰,嘴角掛著殷紅的干涸血絲朝父皇重重磕頭,訴說自己婚後的痛苦與無奈,求父皇讓自己與駙馬和離。
父皇松開了她的手,停了筆,皺眉怒斥她不安分,竟然想要與她的夫婿和離,失了皇室女子的風范與體面,又溫聲勸導,又言她的夫婿家在朝中是何等重要,要她體諒父皇的難處,不可和離,否則是為不孝。
十公主想起那時九姐的眼神,其實她那時也看不真切,九公主遙遙看她與父皇的眼神十分冷淡,身板卻筆直得像一棵翠竹。
九公主也沒有再求什麼,只慢慢地起身,帶著一臉的傷痕轉身要走,卻忽地朝殿里擺著的青銅雙耳立瓶撞去,宛若飛鳥投林。
十公主被驚得呆住了,筆從手中墜下,砸在了那一個“鷗”字上。
這個從小到大被皇帝忽視的女兒,就在這一日大膽地在生身父親面前了結了自己,以一種無可挽回的姿態。
像是真的變成了遼闊江面間,展翅遨游在霧靄沉沉的天與地之間那一只白色鷗鳥。
她不記得自己怎麼被拉回的王太嬪的殿里,她只記得九姐紅腫得看不出清秀面容的嘴角,卻真正有一絲清晰的笑意。
或許被自己不幸的決絕的女兒給驚到了,老皇帝雖沒有重責九公主的駙馬與其父親,但直到死也沒有將其家族的任何一人升到三品以上的官職。
當時正因女兒而受寵的王嬪得知此事,也擔憂起自己的女兒的前程,借著九公主的死給十公主鬧了幾日,求著老皇帝給十公主找個會武的師父。
公主習武,聞所未聞,但是老皇帝在老年喪女和寵妃的痴纏下還是答應了這件事。
姜將軍就這樣出現在了十二歲的十公主面前,那時十公主還不知這個年輕的校尉是她的武師傅,還沉浸在九公主不幸的婚姻與自盡的決裂姿態里不可自拔,深深思考著。
他們的第一句話是姜將軍起的頭,姜將軍看著呆坐在小馬扎上的十公主,笑道:“公主陛下,在想什麼?”
十公主看著眼前高壯周正的年輕男人,他背對著太陽,身影將她牢牢籠罩,臉上的笑意與身邊或諂媚討好、或放縱寵溺的笑容都不同,那是一種溫和的、禮貌得體的笑容。
她問:“男人為什麼要打女人?”
姜將軍愣了一下,竟認真地思考起眼前幼童的問話,半晌才答道:“因為男人們只把女人當做自己的所屬物,而不是尊重女人。”
十公主又問:“就連貴為公主也會被這樣對待嗎?”
姜將軍蹲下身子,平視著十公主的雙眼:“因為女人大多被束縛了手腳,日漸孱弱,無力保護自己,好與不好皆寄托於他人身上。其實不僅是女人,男人若沒有力量,只將自身榮辱系於他人的給予,也會朝夕難測。”
十公主嫣然一笑道:“我見你帶著劍,你應該是我的武師傅了。我要你教我劍法,我也要有力量。”
被樓下忽然爆發的歡呼聲給打斷了回憶,十公主連忙起身往樓下望去,只見兩排步兵扛著長槍目不斜視地前進著,後頭跟著的是十數個騎著高頭大馬的年輕將領與士兵,年輕的媳婦們看到他們,紛紛掏出了袖子里的香帕朝他們用力擲拋去,並高聲呼喊著,一派熱烈的景象。
十公主一眼就看到了騎著馬被簇擁在中間,披著鋥亮鎧甲,頭戴紅纓高冠頂的姜將軍。
北疆作戰的這些年賦予了他與宮中完全不同的歷練風霜,臉上曬黑了不少,目光卻如一把利劍直直地射向前方,周正的五官仿佛也不再那麼死板了,反而帶著一股肅殺與銳利。
十公主的眼睛跟著他行進,她張口欲呼卻呼喊不出口,胸口那顆心髒卻砰砰直跳,劇烈得仿若冰川崩塌,傾瀉而下。
姜將軍也沒有注意到站在茶樓上的她,騎著馬頭也不回地在百姓的簇擁下朝皇宮的方向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