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9章 君欲明珠,藏之韞櫝
舒意濃仿佛被倒提著浸入冰湖,瞬間從頭頂涼到了腳底心。
漁陽玄圃舒氏的家格之高,按燈海紙骷髏的說法,她的處子直是千金不易,該用來籠絡最有潛力的合作對象,為天霄城、也為她自己掙得寶貴的臂助,豈料卻給了最不該給的那一個——
敵人。
不,不是這樣的,舒意濃一咬櫻唇,內心里那個掩耳尖叫的小女孩忽爾噤聲。有些事,身為外人的紙骷髏並不知曉。
玄圃舒氏有條不足外人道的內規:城主嫡裔之女,終生不得出嫁,無論是嫁與家臣,或於七砦之間結緣聯姻,盡皆不許。
個中因由,卻不曾說清楚道明白,僅以含混的命理之說“易克夫無後”帶過。
於雲中寄旁的回雪峰,隔著天霄城古城塞與金墀別館相對的另一側,有座名為“玄英劍庵”的小小庵堂,又管叫回雪小院,就是這些終生不得出嫁的舒氏女子最後的歸處。
舒意濃之母姚雨霏不納墨柳先生建言,拒采聯姻做為鞏固天霄城基業的手段,執意把女兒當成病故愛子的替身,約莫也是這條內規所致。
小姑姑在她的教養問題上與母親相持不下,卻未附議墨柳先生的聯姻之策,可見此說並非無稽,對舒家人而言,是刻進了血源里的、不可違背的祖訓。
重點是交出處子之身,她再也毋須擔心被方骸血染指,乃至被活活采補致死。
況且昨晚她快活極了,她從沒這樣慶幸自己身為女子,是趙阿根讓她……
不是趙阿根。是耿照,真正的七玄盟主耿照。是她的死敵。
血使大人告訴她七玄大隊尚在冷爐谷集結中,考慮到血骷髏於此事上沒有誆騙她的必要,若非线報有誤,便是中了七玄盟的緩兵計。
天羅香是現今七玄中唯一在台面上亮出根據地的,顯然耿照利用了這一點,否則以他堂堂一盟之尊,何以能在第一時間趕到漁陽,且介入如此之深,實令人匪夷所思。
除非這一切不是什麼意外巧合,打從一開始,七玄同盟就是參與這場博奕的一方——
“……不是你想的那樣。”少年仿佛看穿她內心的想法,微微搖頭,正色道:
“如我先前所說,我只是恰巧在旅途中,遇到了被人追殺的梅掌門,出手幫了他一把而已。我對漁陽形勢一無所知,沒想多管閒事,是他拜托我冒充他走散的徒弟,引開追兵,我倆才走的一路。若非你等冒我七玄之名,打生打死都不干本盟的事。”
“所以你才不救梅玉璁?”舒意濃姣美的柳眉一挑,銀牙輕咬,桃腮繃如塞了滿嘴栗實的花栗鼠。
若閉目不聽那把嬌膩的娃娃嗓,這般釁蔑遄飛之態倒也有幾分英氣。
“機關屋炸得猝不及防,沒法救。”耿照無奈攤手。
“我只是武功比你們高了點,畢竟不是大羅金仙。況且,我很快就發現事有蹊蹺,他借密道脫身,卻將我留在山莊里,還向假盟主力陳我的重要性,簡直不講義氣到了家,把萍水相逢、仗義出手的人利用到這種境地,令人無語。”忽聽一聲噗哧,見舒意濃急急掩口,肩頸微縮,眼角掠過一抹桃花般的盈盈眼波,美得難繪難描,不禁瞧得有些怔。
舒意濃終究是身處敵營,威脅環伺,沒敢太過松懈,微眯起貓兒似的眸子一乜少年,忍笑道:“你活該!莫說出手相助,在漁陽地界,聽見‘梅玉璁’三字不趕緊躲得遠遠的,整死你都不冤枉。你以為他干嘛大老遠跑到浮鼎山莊求助?”
耿照愕然道:“他聲名有這麼糟?”
“‘血火靈燔’梅玉璁孤傲狷介,矯矯不群,這是好聽的說法。”
漱玉節忽然插口,約莫不想顯得盟主孤陋寡聞,有意解圍。
看似向盟主稟報,一雙妙目卻盯著舒意濃,烏衣裹出的窈窕曲线分明柔潤似水,整個人卻似一口匣中劍,縱不露半分鋒芒,哪怕下一霎眼忽然出鞘飲血,也不奇怪。
“不好聽的說法,可就多啦。”烏衣美婦幽幽一嘆,溫婉續道:
“偽君子、假道學,沽名釣譽,嚴以待人,吝嗇苛刻……就是個乍看體面、實則難處的人。這廝亦有自知之明,據說平日好吟‘天涯知己零落半,最好交情見面初’兩句詩,頗有孤芳自賞的意思。這等樣人,就算台面上無甚劣跡,因細故逼死個下人之類,料想沒當回事;加上他並未娶妻,從床笫間往下掘,肯定能有幾樁見不得光的事。盟主若有意,妾身這就派人去查。”
舒意濃暗忖:“怪了。她對漁陽武林了如指掌,莫非是本地人?我竟不知有這號人物。”
漱玉節活躍於武林時,她尚在襁褓中,自未聽過“劍脊烏梢”之名。
而血骷髏交付的七玄首腦情報里,五帝窟的部分既少且舊,其據地“環跳山星羅海”並無實指,宗主寫的還是“火日玉精”符承明。
除白帝神君薛百螣是東海武林響叮當的人物,提到了成名絕學《蛇虺百足》外,其余蒼、黃、黑三島僅列神君之號,形同虛設。
她原以為少年會摸摸鼻子苦笑著說“不必了”,雖說梅玉璁有失厚道,畢竟逝者已矣,難不成要為此向正牌的“麟童”梅少昆,乃至雙燕連城討公道麼?
誰知耿照卻點點頭道:“有勞宗主。此事須得速辦,我想知道這位梅掌門的一切,無分钜細。”簡單說了夜韶莊與梅韶月父子之事。
舒意濃聽耿照二度喊她“宗主”,驀地會意:“這位美婦人……便是當今五帝窟之主!”想起美婦自稱“漱玉節”,暗自牢記。
今夜若能平安脫身,光憑對七玄盟的情報勘誤便是大功一件,也益發突顯出眼前形勢之凶險,賊酋不惜孤身犯險引她來此,豈能由她從容離去?
趙阿根……不,是耿照。
她在心中糾正自己,伴隨腿心里一陣滲了鹽鹵似的鮮烈刺痛,舒意濃必須捏緊拳頭才能抑住嬌軀發顫。
她沒有在險境中示弱的本錢。
不知何時沁出的香汗,順著腰腹下腴潤的丫字淌至蜜穴,滲進剛又裂口的破瓜傷處,提醒著女郎耿照對她做了什麼事。
荒謬的是:舒意濃得忘掉當中甜蜜的、令她深深眷戀又無可自拔的部分——那幾乎是絕大部分——才能堅定心志,相信眼前少年是邪惡的、於她有害的,無法逃離此地的下場絕對是極其悲慘;相較之下,一死了之可能是更輕松的選擇。
她緊咬著唇珠定了定神。“你倔強的表情更讓人心疼”,小姑姑總這麼說。她從沒像此刻這般,由衷希望她是對的。
“你想怎麼樣?”
“這句話原該由我來問,少城主。”耿照把手一擺,淡然說道。
“七玄盟是外人,與漁陽武林無半點瓜葛,是你等冒本盟之名頭,在此殺人越貨,卻將髒水往七玄盟頭上潑,才有今夜之會。”
“以我在浮鼎山莊及天霄城所見,我以為此事少城主並非主謀,而背後主使之人圖謀甚大,一旦得遂,天霄城未必能自外於禍端,遑論分沾雨露。少城主該要認真自問:你究竟想怎樣?”
“喂喂,小和尚!你該不會是想放過她罷?”發話之人,自是媚兒。
她一見這長腿婊子望向小和尚的眼神,心里便一陣哆嗦,那是本能生出的危機之感。
俗話說“女追男,隔層紗”,長腿婊子的桃花臉蛋不在慕容柔的漂亮老婆之下,奶子不遜大奶妖婦不說,講話還奶聲奶氣,完全是為勾走男人魂魄而生的賤貨樣。
小和尚好色如命,見一個愛一個,說不動心那才有鬼了!
“呃,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耿照陡被她氣勢洶洶地一問,原本清晰的思路頓時打結,急得雙手亂搖,滿頭大汗,更顯心虛。
媚兒本只想敲打他一下,見狀突然會過意來,叉腰大聲道:“好啊,你睡過她了是不是?”潛行都里“咦”的一片,很難區分是鄙夷或敬佩,也可能是仰慕盟主的少女們聞言心碎,感覺不能再愛了。
薛百螣聽她越說越不成話,好好的盟主威儀愣是被她敲碎了一地,不禁蹙眉:“陰宿冥!你不請自來也就罷了,盟主說話,你打什麼岔?還不趕緊退——”余光瞥見舒意濃雪靨漲紅、難掩羞惱,心底“喀登”一響:“莫非還真是……嘖嘖嘖,耿家小子真人不露相,號稱‘人間不可越’的天霄城不僅出入自由,看樣子連少城主的香閨也擋不住他。”一旁漱玉節含笑接口:
“鬼王莫急。這位舒姑娘說不定不算是外人,如何處置應對,但憑盟主定奪。能化敵為友,也是極好的。”連宗主都這麼說了,十之八九是真有其事,潛行都中“嘩”的響起一片嘆息聲。
綺鴛小臉微紅,似笑非笑地遠遠瞅他,一臉“瞧你怎生收拾”的神氣,卻很難說是幸災樂禍,就算微帶責備,也不無寵溺縱容的意味,總之是夠復雜了。
而女人對這種事向來敏感,現場一片低聲嗡然、隱似失控間,舒意濃忽抬起頭來,直視“鬼王”,死盯著她火焰寶石般的酒紅深瞳,咬唇冷笑:“你也同他睡過了,是不是?”
媚兒完全忽視這“也”字蘊含的意義,得意洋洋:“那當然,小和尚可是我第一個男人,也是唯一的男人。”潛行都里,不知是誰小聲幽幽道:“……可他也是我第一個男人啊!”
耿照完全不明白,何以在突然間就墮入了可怕的修羅場,恨不得抱著腦袋鑽進地底,而舒意濃便在此刻發難。
鏗啷一聲龍吟漫蕩,一束銀光自女郎臂間擎出,身劍一合,直標七玄盟主,快到眾人不及反應,“冰澈寶輪”劍尖已至耿照面門!
“……盟主!”
碧火神功發在意先,少年尚未動念,身體本能反應,斜肩一讓,倒踩罡步,銀劍呼嘯著掠過面門。
舒意濃見他輕巧避過似不意外,正要易刺為削,耿照右手食、中二指照定劍脊一彈,這下用力不大,卻堪堪打在她出劍的重心上,女郎如遭鐵錘橫擊,奮力握劍不讓脫手的代價,就是整個人橫里飛出,瞬間體勢散亂,遑論劍勢。
以最小之力,打在敵方最弱處,哪怕前者僅壓過後者的承受上限一丁點,都能使對手的攻勢(或守勢)應勢崩潰。
這種以稻禾壓垮象駝的奇技,即為耿照悟出的獨門心法“蝸角極爭”。
他其實舍不得舒意濃受到損傷,但不可諱言,這一劍的快、銳、准,無不震懾了少年,耿照在惡招臨門的瞬間,重新修正對女郎劍法的評價——她腿心甚至還留有破瓜的撕裂傷,那酥嫩已極、遠超過言語能形容的銷魂妙處,在兩人徹夜的翻雲覆雨間飽受蹂躪,他知道那疼痛絕對會影響武技的發揮。
而舒意濃迅若驚雷的一劍,仍快過在場眾人的反應,其目標若非自己,耿照判斷至少有一人將折於此劍之下。
舒意濃倒飛出去的身形,正迎著圍上來的漱玉節等三人,綺鴛和幾名潛行都的精銳還在更後頭,之後才是尚未反應過來的其他人。
唯恐眾人傷了舒意濃,耿照把手一立,揚聲道:“莫傷少城——”余光瞥見幾點寒星飆來,本能欲閃,卻發現預判的暗器軌跡全撞在一塊兒,目標竟非是自己,心念電轉:“……不好!”砰砰幾聲,大蓬粉塵憑空炸開,將耿照裹入其中!
“……小和尚!”
媚兒眥目欲裂,驀聽一人冷冷道:“你還有心思管顧他?”一團黑影撞入她懷中,銀芒電閃,繞著她周身上下飛轉,唰唰唰裂帛聲不絕於耳,卻始終不見鮮血噴出,正是鬼王嫡傳的百鍛軟甲“御邪”之功。
得御邪寶甲護身,連挨數招快劍的媚兒總算回神,怒喝道:“長腿婊子,吃本王一掌!”左臂一振,《役鬼令》的一式短打奇招“應借風雷變涸鱗”彈出,在狹仄的近身處出此巨力,果然隱隱迸出風雷吼!
舒意濃嘴角微揚,劍不易手,同樣是左掌轟出,“砰”的一聲兩人各退半步,媚兒不覺心驚:“長腿的婊子都有這樣的氣力麼?”竟想到了一身怪力的雪艷青。
但漱玉節腿也長,更是個大大的婊子,據說趁小和尚換完雙元心陽亢未消那會兒,不要臉地爬上他的床,她氣力倒是平平無奇,沒有能正面接下《役鬼令》一擊的能耐。
“應借風雷變涸鱗”於咫尺間迸發巨力,畢竟是用奇不用正,要比威力宏大,在《役鬼令》中還排不上座次。
媚兒狠笑著“匡啷”擎出降魔劍,見舒意濃已與手持長劍的漱玉節斗在一處,進退宛若兩頭妖狐所幻,竟無片刻稍停;如此快劍,卻幾乎沒發出交擊聲,紅發女郎滿面不屑,冷冷哼道:
“過家家是吧?給本王閃開!”揮劍橫掃,一擊掄開了兩人之劍,砸得火星四濺,劍質絕佳的冰澈寶輪硬吃這一記,漱玉節手中之劍卻無如此運氣,劍刃卷曲,成了柄廢鐵。
美婦人一甩皓腕微露痛色,急喚:“莫擊劍刃!怕是石——”末尾“灰”字不及脫口,眼睜睜瞧著舒意濃輕抖劍刃,將半空中一蓬火星掃向籠於煙塵中的耿照,轟的一聲巨響過後,流火四卷,眾人無不趴倒在地,女郎乘勢衝向林中,卻遭薛百螣攔路。
“小娘皮,好毒辣的手段!”老人冷笑,銅澆鐵鑄似的枯瘦十指宛若鈎爪,既抓人也抓劍,迫得舒意濃不住倒退;背後漱、媚雙姝搶至,無論如何都要將這暗算盟主的惡毒女子留下。
以她至多不過雙十年華,擁有如此精湛的劍法造詣,固然出人意表,但要突破鬼王、帝窟宗主與白帝神君聯手,光靠劍法精湛還不夠,怕得有出神入化的劍技才有機會;然而不知為何,薛百螣心底始終隱有一絲不祥。
他見過許多擁有戰斗天賦的好苗子,盟主自不待言,漱玉節、陰宿冥……都擁有這種在戰團中靈活應變、能忽然得到靈感克敵的才能。
但舒意濃不能說是有,她明顯是溫室養出的花朵,順風戰時或能打出驕人的戰績,卻缺乏死里逃生、矢志求勝,百戰磨礪方能成形的堅韌與狡詐。
她倚仗的,是一門連見多識廣的老神君都不曾見過的怪異劍法。
舒意濃出劍之際,身法會突然加快,她偷襲耿小子時用過一次,擲出石灰彈後對上陰宿冥又使一次,老人覷緊時機近身纏戰,為的就是不讓她故技重施,得以逃出生天。
舒意濃應與他抱持完全相反的戰斗目的,老人卻看不出這個傾向。
女郎不會不知道自己長於進攻,拙於拆解防守,這使她與薛百螣的纏戰毫無道理,仿佛她全不明白一旦漱、媚鎖進戰團、她便再沒有逃出林子的機會,執著到簡直像是專等二人搶至——
(不對……原來如此!正是如此!)
老人福至心靈,揚聲道:“莫來,當心有詐!”媚兒已欺至她背後一臂之遙,運掌轟出,吐氣開聲:“能有什麼詐?吃我一記‘山河板蕩開玄冥’——”語聲未落,周身忽被銀芒吞噬,御邪寶甲上如有萬箭攢至,搗得她雙足離地,向後彈飛出去!
她眼底的異華未散,如繁星齊墜,但堂堂九幽十類玄冥之主豈可以臀背著地?
紅發女郎從陽丹硬抽出一縷精純真氣,霎那間遍走全身經脈,於半空中重整體勢,伸手輕輕巧巧往地面一撐,倒翻落地。
用力揉了揉眼睛,只見漱玉節以劍拄地,袍袖裙破碎不堪,持劍的右手幾乎光裸著一條膚光賽雪、腴潤緊致兼而有之的修長藕臂,開裂的裙褶間隱約可見白膩的長腿。
因無寶甲護身,絲滑貼身的黑袍上隨處可見渲開的黏膩深漬,染得比黑綢還要黑。
薛百螣頹然坐倒在地,捂著左肩,指縫間滲出烏紅血珠。
他的擔心不幸成真,盡管舒意濃可能極度缺乏臨敵經驗,仍看出氣血已衰的老人,是合圍鐵三角中最弱的一環,從開始就打算針對薛百螣突圍。
她沒有在攻防間以一敵多的能力,卻藏有一式以一敵多的殺著,將戰團推進至空地邊緣後,便與薛老神君纏斗直到漱玉節二人接近,才以此式一舉放倒三人,乘隙衝入林中。
即使早一步看穿這丫頭的企圖,薛百螣也沒有能阻止這式劍招的手段,暴漲的銀光一瞬間吞噬了漱玉節和陰宿冥,夾雜驚叫、叱喝及激越的金鐵交鳴聲;老人眼前的空無僅維持了一霎,匹練似的銀光旋即盈滿視界,異樣的悚栗攫取了老神君。
即使在面對岳宸風時,他不曾有過這種感覺,許久之後他才想起原來這就是恐懼。
薛百螣別無選擇。
莫說看清劍勢,他連感覺似都已麻痹,只剩頭皮發麻而已,但有個更簡單的法子。
一旦身體某處感覺疼痛,老人便以左手攫住痛感來源的一尺之遙,在那柄鋒銳無匹的銀裝劍削斷五根手指前猛將對手拉近,這樣一來,剩下的右手就能將對方的持劍之手連同劍柄捏作一團,毀去她的反擊之力——
沒有人要求他如此犧牲,只是薛百螣丟不起這個人。任何人想闖出這片林子,只能從老人的屍身上跨過去!
但舒意濃的劍式遠比想像得更刁鑽,鋒刃入肉的熱辣幾乎同時在肩膊、臂側、大腿三處竄起,老人明白即使斷指,也可能停不住這柄蛇一般的利劍,眥目狠笑,正欲出手,“颼!”一聲勁風低咆,一小塊硬土撞碎在劍刃上;余勢所及,舒意濃身子歪斜,一劍刺中薛百螣的肩井穴,刺得老人半身酸麻,抓向劍刃的手掌只舉起一半,便即倒地。
舒意濃趁機奔入林中,撮唇長嘯,驚濤雪獅子從樹影間竄出,女郎撲向鞍蹬奮力一翻,連人帶劍上得馬背,策馬朝林外奔去!
當耿照意識到那幾點“寒星”是雷火彈一類、靠自身撞擊爆炸傷敵時,砰砰幾聲細小的炸裂聲響,兜頭罩落的漫天粉灰倏忽奪取了少年的視力。
(不好……是石灰!)
耿照百毒不侵,且有化驪珠、雙元心等異乎尋常的奇物在身,卻無一能抵擋石灰。
石灰遇水即生高熱,若然沾眼,與淚水汗水等一生作用,立時便能燒壞照子,救無可救。
他想起天霄城馬弓隊的鞍頭除了箭壺,還掛有幾個皮革小包,看來石灰彈也是他們在戰場上常用之物,無論是傷敵或留作記號,皆能發揮奇效。
他及時閉眼,點足側躍,憑借碧火真氣的靈敏感應,迅速脫離了石灰散布的主要范圍,正欲喚人取油壺或油布來揩抹,耳中聽著媚兒、漱玉節與少城主的打斗對話,眼雖不能見,在腦海中卻勝似親見,突然間一點熾熱迸出鏗擊的刀劍,猛被舒意濃“搧”過來,星星之火在熄滅以前,已然飛入粉灰之中。
細小的粉塵如遇火花,立時會引起爆炸,從前在龍口村時,有座倉庫就是這樣燒掉的,還帶走了幾條人命,耿照記憶猶新。
生石灰遇火不燃,但石灰彈里若摻面粉、粗糠末等其他粉類,後果不堪設想。從舒意濃隨手便將火苗往粉霧中引,可能性只怕超過八成以上。
耿照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撲過去,可惜火星子比他快了一步。
星芒猝然暴脹,竄起的火舌已不及拍滅,眼看就要點燃遠遠近近的成片粉塵,少年雙手運勁一合,將渾身內力壓成徑約六寸的無形球體,壓縮至極的內勁似硬生生“凝”住了粉灰燃爆的連鎖反應,但並非是安定的狀態,須得源源不絕地灌入內力,才能維持這異樣的靜止和凍結。
(凝功……果然不是靠內息便能催動!)
雖只一霎,耿照卻仿佛用盡了丹田內的碧火真氣、臍間的驪珠奇力,就連鼎天劍脈似都再也榨不出半點余力,無形氣團中央的爆焰卻如急速增生的腫瘤般不住鼓脹,隱將突破內勁的凝鎖。
少年掌中持續增強的氣勁,連鋼鐵都能揉成膏泥、榨出漿液,但要阻止已發動的連鎖爆炸仍是過於勉強。
飄散在空氣中的粉塵尚未完全落地,外界實際上只過了眨眼的工夫;為免眾人被火海吞噬,運無可運的耿照不得不冒險催動雙元心,霎那間掌中圓球燦如熔金澆就,流輝旋繞,堪比師父當日凝與他和日九觀視的“不敗帝心”。
林風忽來,塵卷灰飛,齊齊飄向夜空,耿照覷准時機將“金球”朝天一放,轟然一響,衝破禁制的火苗點燃了飄飛的粉塵,炸得半空中流火四散,墜如碎陽,潛行都眾姝無不驚叫仆倒。
氣空力盡的耿照激靈靈一顫,被夜風吹得嘴角溢血,單膝跪地,一人及時將他攙住,柔軟的身子有著結實緊致、極富彈性的肌束觸感,發香是他的鼻尖——或說臉孔——非常熟悉的,正是綺鴛。
“別動!”少女低道,耿照幾能想像她蹙著眉頭一臉認真的模樣。“我給你擦眼。這是山茶花油。”
石灰抹去,視界驟然一開,而將戰團推進至空地邊緣的四人,也即將來到圖窮匕現的一刻。
難以形容的燦爛劍式,眨眼間放倒了漱玉節與媚兒,舒意濃轉身撲向老神君,耿照在薛百螣抬眸的瞬間,看出他眼里的奮烈死志,拾起硬土擲出,硬生生撞開舒意濃的劍刃,無奈氣力未復,未能將冰澈寶輪擊脫。
薛百螣中劍倒地,舒意濃突破包圍,衝入林中與驚濤雪獅子會合。
耿照撐地而起,點足之際微一踉蹌,急至老神君身畔,點了他的穴道止血,以指甲劃破拇指,直接摁於薛百螣的傷處,回頭大叫:“綺鴛,傷藥!”少女只比他稍慢些,聲落即至。
驚濤雪獅子極為神駿,瞧尾足激塵便知輕功一定追不上,潛行都眾人紛紛取出弓矢,試圖留下舒意濃。
然而林中樹影遮蔽,頗不利於弓箭,且舒意濃時不時回身一射,便有潛行都之人應聲倒地,雖是些皮肉傷,並不致命,但雙方在騎射上的實力差距一望即知,耿照舉起手來,示意停止,轉瞬間便不見了雪獅子的蹤影。
耿照的鮮血雖有愈合的奇效,但薛百螣的劍創不是單純的皮肉傷,還有劍氣附著的效果,直到耿照的拇指收口,老人肩頸附近的傷口只好了圈皮膜,神情委頓、面色灰敗,切齒道:“盟主……屬下……屬下無……”說著劇咳起來,咳得口吐丹朱,一時無法開口說話。
“不是老神君的錯。”耿照攙扶著他的肩膀,凝眸遠眺,喃喃道:
“是我,是我放走了她。”
舒意濃不認得回城的路,所幸驚濤雪獅子認得。
女郎回到衛城時已是下半夜,除了少數派往遠處的小分隊,今夜的搜索行動已暫時告一段落,負責指揮的樂鳴鋒讓眾人抓緊時間休息,明兒趕早再繼續。
舒意濃累到無法登上雲中寄,直接在衛城館舍中合衣而眠,只交待說待樂總管晨起,讓他毋須再派人外出搜索,把外頭的搜查隊也都叫回來,不用再找了,少城主醒時自會解釋分明。
意外的是她居然一夜無夢,這覺睡得無比深沉,被叩門聲吵醒時她甚至有些遺憾,舒意濃已許久沒睡得這麼熟了。
“滾開!”她蒙著被褥咆哮著。“不是說別吵我麼?再來……我要生氣啦。”
“公子爺,出事了。”是司劍的聲音。她是專程從本城下來的麼?
舒意濃一把坐起來,才發現自己連靴子都沒脫,濕了又干的汗漬、馬鞍的陳革膻臭,還有多半來自敵人身上的血腥,在被筒里混成非常可怕的味道。
她本能掩住鼻口,又嗅到尚未漱洗的隔夜口氣,忍不住皺眉,頓時更清醒了幾分。
“進來說話。”
司劍沒嘲笑她的狼狽不堪,可見事態嚴重。
舒意濃俏臉微沉:“怎麼了?”司劍匆匆行過禮,湊近錦榻:“少城主,趙公子——”舒意濃聽到他的名字就心煩意亂,揮手打斷:“我不是交待不用找了,等我起來再說麼?我知道他在哪里,我見過他了。”
司劍詫道:“少城主知道趙公子回來了麼?莫非是同少城主一起回來的?”
“……你說‘他回來了’是什麼意思?”
這下輪到舒意濃一愣。“他在雲中寄?”
司劍聽到這里,總算明白少城主於此事一無所知,清了清喉嚨,正色道:“刀斧值孫老三家里的去打掃客舍,見趙公子開門討水盆布巾說要梳洗,還問什麼時候用早膳,就……就像沒離開過似的。孫三嫂胡亂應付,趕緊來找我。”
“我讓司琴去內院里瞧瞧,果然秋家小姐和那個叫繡娘的女史,也在她們自己的房里,似是昏睡了整整一天,還以為今兒是昨日,簡直活見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