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愛麗絲書屋 玄幻 妖刀記(二)奇鋒錄

第二卷 第10章 蠆尾興妖,母亡於路

妖刀記(二)奇鋒錄 默默猴 7958 2024-03-05 05:58

  舒意濃和樂鳴鋒相偕來到館舍時,全副武裝的刀斧值精銳將屋子一重一重圍得水泄不通,一旁備有四角系了鐵球的繩網與耙叉,合著是把捕獵大蟲的祖傳家生都拿出來了。

  說也奇怪,明明在衛城梳洗換裝的大半個時辰里,女郎是繃緊精神如臨大敵,甚至是有些徬徨無措的,一見這陣仗卻差點沒憋住笑,險些噗哧一聲泄了底。

  為什麼和他有關的一切,總能這般逗笑自己?舒意濃輕搖螓首驅散雜識,頭也沒回,只冷冷撇下一句:“都給我退開些。”便要伸手推門。

  樂鳴鋒蹙著眉,還待要勸:“少城主,只怕不——”舒意濃壓低嗓音,確定其余人等都不致聽見,沒好氣道:“他真有那意思,再多一倍人都攔他不住,別在這兒添亂!都下去罷。”樂鳴鋒素知少城主的脾性,她對趙阿根的武功有如許高的評價,必與昨夜所遇脫不了干系;摸摸鼻子閉上嘴,沒敢真把包圍給撤了,命眾人後退三丈,散成大圈,目送少城主獨個兒進入客舍。

  舒意濃穿過小院,見屋門向外敞開,趙阿根隔著門框與她微笑相對,隨手放落了茶盞,拿起倒扣在桌板上的另一只以衣布細細拭淨,斟滿後推到對面,女郎恰恰跨入門檻,反手帶上門扉時猶豫片刻,終究不欲人聽,卻未撩袍入座,而是倚著閉緊的房門,冷冷瞧他。

  “你還回來做甚?”舒意濃咬唇:“來向我耀武揚威麼,耿盟主?”

  不這樣提醒自己,她心里仍當作他是趙阿根,這令女郎倍感挫折。

  “來與姐姐繼續談。”少年笑意溫煦,瞧著益發可恨。

  “昨兒不是才談到一半麼?事關天霄城上下數千口人,我不敢如此隨便,總得同姐姐說好了才行。”

  舒意濃花容慘淡,抵於腰後的粉拳攢緊,唯恐泄露一絲驚懼,咬牙道:“你這是在威脅我?”

  耿照搖頭。

  “諒必你我都清楚,天霄城最迫切的危機決計不是七玄同盟,所以我們得好好談。我說過,我覺得你是好人,此非嘲諷,而是肺腑之言。姐姐該想的是:好人無論出於何故,與一幫冷血惡徒混在一塊兒,要嘛變得與它們一般壞,要嘛成為惡徒口中的近食,哪個對天霄城更為不利,恕我難以權衡。”

  舒意濃慘然一笑。

  “不如降了耿盟主,做七玄盟殺進漁陽的馬前卒,戴罪立功是嗎?真盟主的說帖,聽著與那假盟主是相去不遠哪!這第三條路比起前兩條好在哪里,恕我難以權衡。”

  她本以為耿照會反唇相譏,又或巧言辯駁,誰知他居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雖只一霎,畢竟也太不省心了,敢情真是靠武力壓服七玄眾人的?

  少年大概也意識到在這個當口沒詞兒,實不靠譜,訥訥一笑,做了個“請”的手勢。

  “萬一我想得入神,姐姐不知道要站多久,還是坐下說罷。”忽想起什麼,趕緊補充:“拿茶潑我的話,近些也是好的。”

  舒意濃瞠目結舌,天霄城怎麼說也是她的地盤,由得他反客為主!

  邁開長腿一步坐落,冷不防抄起茶盅往他臉上潑,孰料她肩臂一動耿照便即側首,兩人配合得絲嚴合縫;女郎的右手尚未放落茶盅,左手又抄茶壺連蓋潑去,不但照樣被閃過,少年猿臂暴長,將潑飛的茶壺蓋抄在手里,老老實實擱於桌角。

  舒意濃氣都不打一處來,雪靨漲紅,余光見他的茶盞仍在,藕臂一伸,夾手奪過,舉在耳畔作勢欲出,她目焦往左,少年的視线也移向左畔;目焦往右,他也跟著瞥右,戒慎的模樣說不出的荒唐可笑,舒意濃險些忍俊不住,圓瞠美眸:

  “你……你別逗我笑啊,小無賴!”

  “我沒有啊!”少年苦著臉的樣子比擠眉弄眼更滑稽,女郎終是笑出來,霎那間宛若冰雪消融,百花盛放,耿照不禁看得痴了。

  舒意濃本擬狠狠潑他一臉,事到臨頭又下不了手,“哐當”一聲放落茶盅,見他目光瞟來,心虛得小臉紅熱,瞪眼道:“我口渴了不行麼?”仰頭骨碌而盡。

  耿照本欲提醒“那是我喝過的”,不忍她羞赧太甚,打定主意裝糊塗,苦笑:“這就是講道理的好處了。只動口還能有茶水喝,動手的話,指不定連蓋兒都保不住。”舒意濃“咭”的一聲縮頸掩口,香肩劇顫,顯然忍得十分辛苦,片刻陡地沉落,濃睫瞬動,輕道:

  “你覺得我很蠢,對不?輕易被對頭摸進家里來,把自己送上門……說幾句笑話便能忘記敵我分際,辨不清大局輕重,腦子里就是一團漿糊,是也不是?”忽然抬頭,咬唇慘笑:

  “盟主武功蓋世,我算見識過啦,方骸血……就是那冒牌的七玄盟主,他那個吐血不止的怪傷,是你下的手罷?你本領忒高,手下還有眾多厲害的魔頭,昨晚為何不露出真面目,告訴他們我就是個被騙了身子的蠢女人,下令將我拿住,狠狠折磨?不避艱辛爬上山,坐在這兒逗我笑……是想再騙我什麼嗎?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啊!”淚花在眼眶里打轉,忍著不讓淌落,模樣雖惹憐,耿照卻不覺她在示弱。

  女郎的姿態無疑是憤烈的,但言語之刃全戳在自己心上,殘忍而無情,絕望到令人心涼。

  “此話不然。”迎著舒意濃詫異的淚眸,耿照強迫自己定了定神,道:

  “我已說過,自始至終,都是你們招惹的七玄盟,我等本無意於漁陽,今後亦然。我確實隱藏了身份姓名,卻不曾欺騙於你,我說了趙阿根只是化名,也說我不是梅少昆,若易地而處,姐姐能否比我更坦白?”舒意濃無語。

  耿照接著說:“我沒聽過什麼奉玄聖教,但天霄城和玄圃舒氏有數百年歷史,乃漁陽名門,我親自來了一趟,見貴城上下與那動輒滅人滿門的奉玄教惡徒絕不相同,猜測姐姐必有苦衷,不得已而受制於人。姐姐若有心擺脫,眼下便是最好的機會。”

  舒意濃畢竟當了三年的家,易淚的天性不影響其敏銳果決,聽出少年有聯手之意,只不明白這對七玄同盟有什麼好處,不信天上真會掉餡餅,謹慎中微帶狐疑:“七玄要什麼?”

  “要交代。”

  耿照微笑。

  “奉玄教往咱們身上潑髒水,按過往七玄的老黃歷,不血洗相關人等,盟中怕是不肯干休。我能節制他們慎殺,是建立在首謀伏誅的前提上,若非如此,何以服眾?天霄城此際還不算七玄的敵人,但繼續與奉玄聖教站在一邊,那也就是遲早的事。”

  舒意濃聽出了關竅,顧不得再自憐自傷,柳眉微蹙。

  “本城還不算是七玄的敵人?”

  耿照怡然道:“與其說敵人,倒不如說是潛在的合作對象。奉玄教制定這條禍水東引的毒計時,已預設了正牌的七玄同盟必定會順藤摸瓜,來此討公道,屆時漁陽武林一看,七玄果然侵門踏戶,恁我等說破嘴皮也難自清,恰落入奸人算計。”

  ——因此,血使大人才派出探子監控冷爐谷那廂的行動,不意遇上了這個滿腹狡計的小猾頭,故意擺出大隊集結緩慢的顢頇模樣,卻命眾魔頭輕裝潛至,殺她個措手不及。

  耿照人不在冷爐谷,卻能遙遙指揮,進行這等細膩操作,堪稱帥才。

  而七玄傳遞消息的系統、對盟主命令的奉行不疑,也強大到令人心底發毛的地步,絲毫不遜赤煉堂等成名已久的大幫派,完全無法想像他們在數月之前,還是相爭百年恩怨糾結、誰也不服誰的一盤散沙。

  但,偷襲本就易於得手,一旦戰局明朗,轉為兩軍對壘時,輕騎突入漁陽的七玄便再沒有攻敵無備的優勢,反坐實“七玄入侵漁陽”的誣指,縱使漁陽各派單打獨斗皆非對手,團結起來以多敵少,兼有地主之便,沒准兒能拼它個兩敗俱傷,便宜了隱身幕後的奉玄聖教。

  為此七玄盟需要在地的協力者。

  若有染指漁陽的野心,打下一處前進基地也是必要的,就像舒意濃為剿海寇,不得不在玄遠灘建立支城,即失大義名分,乃至背上罵名,也沒有不做的選項。

  女郎猜他欲以天霄城為進軍漁陽的灘頭堡,如此一來,本城不免與全境為敵,差別僅僅在於是從屬七玄,抑或奉玄聖教罷了,橫豎是死。

  然而聽其話意,七玄盟似乎真沒有這個打算,求的是鑒偽懲惡,還它們一個清白。

  “……我傳發黑白兩道的武林帖並非妄言,”耿照道:“七玄同盟無意生事,願與武林同道和平共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真遇著找事上門的,也不介意在刀劍上論個分明。姐姐也是一城之主,當明白我的難處。”

  他說得隱晦,態度卻十分坦蕩,舒意濃略一思索,簡單替他作結。

  “你的意思是七玄盟不入奉玄聖教的陷阱,無意將大隊開進漁陽,以免激起本地之人的敵愾,故須與本城合作,聯手將聖教揪上台面,以為眾人敵?”

  “姐姐慧見。”

  女郎輕咬唇珠,猛地抬起翦水瞳眸,惡狠狠說道:“我就直說了罷,耿盟主。若非無力擷抗,以玄圃舒氏忒高的門第,何須仰奉玄教鼻息?你七玄盟大軍壓境,聖教好歹要幫忙抵擋一二,我與你一邊,卻得獨力對付聖教……有這能耐,天霄城又豈是今日這般局面!”

  “根據我的經驗,烏衣夜行的陰謀家,往往慣用四兩撥千斤的手法,堂堂對壘非其所長。只消逼得它們不得不采取正面對決,贏面多半便在我們這兒。”

  耿照剖析道:“我雖不知奉玄教根柢,然而,要養一門一派的可戰之兵,其耗費之重,姐姐比誰都清楚,這是稍稍調查便能循线露形的,斷不能藏得無影無蹤。”

  “它們的行跡能如此隱密,只有兩種可能:其一是另有偽裝,乃至借屍還魂,如台面上是玄圃舒氏的天霄城,其實舉城上下都是奉玄教的教眾,寫作天霄,讀作奉玄;其二,是奉玄教根本沒有自己的勢力,無兵無將無有據地,不過是幾名黑巾覆面的陰謀家居間穿針引线,故布疑陣罷了,自然什麼也查不到。”

  這舒意濃當然也想過。

  血使大人將她母女兩代死死攢在手里,要錢要糧,出人出力,若教尊麾下真有精兵猛將,也用不著天霄城鞍前馬後,一力捐輸。

  但耿盟主便有超群武力,座下高手雲集,卻犯了武林人常犯的毛病:只看見能看見的東西。

  “你往玄遠灘邊上一問,十戶里起碼有七八戶拜至寒之神,乞求北方的寒潮如期帶來足以養家活口的漁獲,船只平安歸來。討海人不只拜奉玄聖教,他們什麼都拜,海上的日子就有這麼難。”舒意濃慘然一笑,不無自暴自棄的意味:

  “這些人,你說他們是不是奉玄教的?乍看都是安善良民,扭頭即成聖教的信眾,也能與你拼命。見過聖使施行的秘術,你未必能有這種底氣。”

  “秘術?”耿照濃眉微挑,似乎來了興致。“什麼樣的秘術?”

  “就……就是各種控制人的詭秘法門,難以常理解釋。”

  “姐姐親眼見過?”

  舒意濃猶豫一霎,垂落眼簾。“我兄長天生體弱,為求救治,母親才信的玄聖教,即便如此,家兄也沒能活到十八歲。”

  “兄長病歿後,我母親仍虔誠不已,似乎相信教尊能使兄長起死回生,我當時並未多想,只當是盲信。母親為求秘術,不惜銀錢,任聖教予取予求,最終成為了‘教尊的新婦’——這是某種特殊身份。”

  耿照不覺苦笑。“聽起來頗為不妙。”

  “是啊。”舒意濃也被他逗笑了,輕松不過一晃眼,繼而又幽幽嘆息:

  “可惜我當時沒多想。不久後母親便經常外出,又在百里外開辟園林,營建行館,一待便是十天半個月,但這已是她眾多倒行逆施之舉中,相對不那麼令人痛苦的,家臣也樂得偷閒喘息,未曾干涉。”

  “某日母親不在,有人在我的膳食中下了迷藥,待我醒來,已置身地底囚室,將我抓起來的竟是我母親的貼身侍女。此人是狂熱的聖教信徒,在教中領有‘茯背使’的身份,位階僅次於直屬教尊的骷髏使,不是普通的教眾。”

  “我母親如此奉獻,其時也不過才新晉為茯背使而已。她的侍女原來一直是她的教中上司,就近監視,日夜在她耳畔吹風,指使母親做出種種天怒人怨的事……這是她親口向我承認的。”

  名喚容嫦嬿的中年婦人天生一張馬臉,僵冷如行屍,蠟黃的瘦臉不苟言笑,身上帶著腐舊的陳年檀香味。

  約莫是不費吹灰之力便逮著舒意濃,得意之余,話也比平常多,不覺把整個計劃對束手無策的二小姐說了個七七八八:

  教尊無意授予母親起死回生之術,但容嫦嬿在教典中發現另一門秘法,只有具備“教尊新婦”身份的女子能夠施行,教母親在繪滿符籙的陣圖中與男子交媾,出精則殺,取其精、血、魂等三元淬煉;三元滿溢之際,母親便能再度於玉宮之中凝成元胎,以此法可誕下任何既死之人。

  “……對我來說,最難解的部分,是我母親何以能信這種鬼話。”

  舒意濃淒然一笑,玉靨青白,如映霜雪。

  “那會兒我十六歲罷?莫說我最恨的就是這些個神神叨叨的無稽妄言,哪怕是六歲,誰也休想這般誆我。我不知道母親在想什麼,我對她其實非常陌生。”

  舒意濃之母姚雨霏深信不疑,遠離天霄城買地蓋屋,正為施行秘法,否則以山下民風純朴,豈容主母日夜宣淫,祈靈厭勝?

  按容嫦嬿之說,秘法成功後,沐於男子精血中的姚雨霏,腹部將會在十日內隆起,結成十月之胎;這種迅速長成的異能,正是元胎有別於庸凡處。

  離開母體的元胎,不免受天地之斥,相當於人體的排異作用,以免強大的元胎干擾常行,改天易地。

  為使元胎避過大劫,須得浸入至親之血,以相連的庸凡之血掩蓋先天之異,才能化險為夷。

  而舒意濃存在的價值,便在於以自身的庸俗平凡,提供新生的兄長掩護,容嫦嬿因此才與母親分頭進行,確保計劃不出紕漏。

  “……最後,是小姑姑救了我。”

  “小姑姑?”耿照是頭一回聽說她還有個姑姑。

  “嗯。”舒意濃輕道:“那會兒誰都不在意我,我在城中就是只傀儡娃娃,只有母親在的時候才會擺到眾人面前。容嫦嬿把司劍、司琴也抓起來,唯有小姑姑她發現我整整不見了三日。”

  小姑姑名喚舒子衿,舒意濃之父舒煥景暴卒後,身為舒氏血脈,舒子衿一度與嫂嫂姚雨霏共治天霄城,但畢竟無心權力,不久便搬到回雪峰隱居,不再過問繁瑣的城務。

  姑嫂二人情若姊妹,舒意濃自小便愛黏她,算是極少數能在姚雨霏面前說得上話的人。

  重獲自由的舒意濃,不顧身子虛乏還帶著傷,跨上雪獅子疾馳百里,趕到母親施行秘法的莊園時,恰恰目睹駭人的一幕:

  石室里,在以血繪成、已涸成帶紫焦褐的巨大陣圖間,母親雪白修長的赤裸胴體浮在半空,身上濺滿了血汙精斑,很難說是淫靡香艷抑或怵目驚心。

  少女從未見過母親一絲不掛的模樣,但那雙修長渾圓的美麗長腿、圓滾彈顫的肥碩乳瓜,乃至彤艷艷的乳暈和勃挺如葡萄的乳首,無不帶給她強烈的視覺震撼,撲面而來的冷艷色氣以及她心底對母親的溫情渴望,兩邊瘋狂拉扯著,幾乎將她的理智撕碎。

  更何況母親還挺著巨大的肚子。

  那從大腿根部便高高隆起、延伸到攤墜的雙乳之下的異樣圓飽,像是在穠纖合度,修長到令人垂涎的母親身上隨意添加的外物,突兀得不似真有,卻令人無法移目。

  舒意濃從沒想過“怪異”和“妖艷”能如此尖銳又和諧地融為一體,不忍卒睹與難以移目竟能同存於一物之上,但她無法不看。

  因為母親高聳的腹中透著光,映出皮膜下的血絡細絲與髒器陰影,居間一物似正不停蠕動,舒意濃甚至能分辨出那玩意兒動得最厲害的頭顱和手臂,像是它以掌撐頂著母親,以致將她離地抬起,浮於半空,卻仍不能出。

  母親張大嘴卻只能發出低吼般的慘叫聲,渾身的孔洞不住骨碌碌地溢著血,嘴里還冒出酸水之類,整個人劇烈地痙攣抽搐。

  舒意濃腿軟到連扶壁都站不起來,遑論上前,只能眼睜睜看著母親的身體怪異地扭曲掙扎著,最後“轟”一聲迸開,裂成胸腹、手腳等幾大塊,鮮血碎肉澆得她一頭一臉!

  這還沒有完。

  滿地殘碎間,一團似光似影、邊緣扭曲不停的詭異妖物,自母親綻裂的軀體中段爬出,歪斜著比例奇大的腦袋,顫巍巍地舉目四眺,似乎有些茫然;片刻,嬰形幽影才迸出一抹宛若磁震的怪異聲音:“母……母親?”

  舒意濃用力眨了眨眼,它每一晃便突然移位,在偌大的石室中不斷改變自身所在,卻看不見移動的軌跡,甚至連殘像也沒有;見幽影一一舉起屍塊,又或將它們往最大的軀干屍塊處聚攏,舒意濃用力眨著淚水滿溢的眼睛,無法判斷眼前所見是自己的想像抑或真是如此,誰知下一霎鬼影突然貼到她面前,嘶吼道:

  “帶……娘……回家!”

  “哥哥……哥哥!”

  少女哭叫著從惡夢中驚醒,赫見小姑姑滿面關心,扶她的肩殷問:“有沒有受傷?還有哪兒疼?”舒意濃小嘴一扁,“哇”的一聲撲進小姑姑懷里,嚎啕大哭。

  小姑姑騎的是衛城的健馬,遠不如驚濤雪獅子神駿,騎術也不若她精湛,被舒意濃甩在後頭,遲約一刻才到。

  石室里的血符籙和堆積如山的男子屍體還在,獨獨不見母親殘屍,更別提那詭異的嬰鬼。

  舒意濃起初並未意識到有什不對,直覺便對最最信任的小姑姑和盤托出,說著說著才發現自己的話聽起來毫無道理,盡管小姑姑依舊溫柔傾聽,滿目心疼,未有一絲不耐,但少女知道小姑姑不信她。

  “你三天三夜粒米未進,再加上這般奔波,便是偶見幻象,也沒甚奇怪。”小姑姑柔聲道:“這,便是武學上說的‘心魔’,不是只有在修習內功時才有,驚駭太甚、過於疲憊也可能遇到。先調息些個,我給你找點吃的喝的。”

  不行。

  舒意濃定了定神,捏著小姑姑的手,啞聲道:“先……先回去,回……回城里去。哥哥讓我……娘在城里……”勉力邁步,誰知膝彎驟軟,幸被小姑姑摟了個正著。

  幽影衝她說的那句“帶娘回家”,正是兄長的語氣。

  盡管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比她聰明百倍的兄長仍在重生為元胎的一瞬間,便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它撿拾屍塊的恐怖場景,如今一想起來舒意濃便止不住淚;若未及時浸泡至親鮮血,兄長還能再世為人麼?

  “我們回城去。”她定定望著小姑姑,貝齒幾乎咬破干裂的嘴唇。“要快。”

  小姑姑拗不過,只不許她再一騎絕塵,跑出視线范圍。兩人最終並轡疾馳,仍是盡快趕回了天霄城,而迎接姑侄倆的卻是姚雨霏的死訊。

  “沒人知道我母親是什麼時候回城的,院里仆婦整理房間時,才發現她七孔流血,仰躺在錦榻上。我的家臣墨柳先生頗通醫術,也懂一點仵工,推斷是經脈盡斷而亡,卻無有外傷,對外也只能說是得了急症。”

  耿照思索片刻,突然發問:“我雖不識墨柳先生,但‘柳葉銀鏑,四大家將’的大名還是聽過的。對外的說法姑且不論,天霄城事後並未追究凶手,看來墨柳先生不以為有人行凶,而是真當作暴卒處理?”

  舒意濃道:“我母親為求元胎,不知吃了多少奇怪藥物,事後整理房間,搜出大批於身子有害的物事,其毒不下於五石散。墨柳先生說若無良醫指點,又或吞服無度,以致縮短壽元也不奇怪。”

  “那個奉玄教的容嫦嬿呢?”耿照又問:

  “你脫困那會兒,可有留下活口?”

  舒意濃對他著意於此頗有些詫異,但證諸“阿根弟弟”過往的表現,於此似又不應感到意外。

  “我小姑姑溫柔善良,劍下從不取人性命,只將她囚於地窖內,不許任何人探視;待我倆回城,欲提來訊問,才知容嫦嬿已不知所蹤。小姑姑說,早知便讓墨柳先生先審,可後悔也來不及啦。”

  耿照待她說到一個段落,才緩緩開口。

  “此事之奇,奇在令堂既於百里外爆體身亡,又豈能在城內七孔流血,正寢而絕?除開姐姐所見非真的可能性,這分作兩處兩個死法的兩具屍體中,必有一具為假,也可能兩者皆——”

  “不,我還沒說完。”舒意濃俏臉陰沉。

  “我也想過,以當時三日未食疾馳百里,體力精神消耗殆盡,或許是我自己生出心魔,看見幻象也說不定。小姑姑的說法,在那會兒我是信的,直到我母親的守靈夜。”

  “那晚,我獨自在靈堂,為母親折紙蓮花,一名頭戴髑髏的紅衣女子出現在我面前,自稱是奉玄聖教的使者‘死海血骷髏’,說我母親因擅行秘法,以致死無全屍,若我不想步上她的後塵,便只能歸順聖教,為教尊所驅策。否則,縱有‘人間不可越’之天險,誰也不能保我玄圃舒氏安泰。”

  耿照微微一笑。

  “我亦能渡過‘人間不可越’,也不見姐姐有多怕我。”

  “你那是投機取巧,邪魔歪道!”

  舒意濃狠狠瞪他一眼,無奈絕世妾顏之下,只得七分嫵媚、三分薄嗔,便是目光殺人,那也是給醉死的。

  “彼時我並不怕她,也不信有秘術,石室所見,不過是疲勞生出的幻覺,直到她發動我母親身上的‘教尊新婦’印記。”

  “……那是什麼?”

  耿照聞言皺眉,見舒意濃比了比額頭腹間,兀自不能理解。

  “我也不明白是什麼,像某種發光印記吧?紋理有如花卉,挺好看。印記並非重點,血使大人隔空一招,母親的遺體便即浮起,驀地壽衣綻裂,絲縷不存……我是見慣了擒龍控鶴之術的,那決計不是內勁所致。母親……是真的浮了起來,自肌膚下放出光芒。”

  舒意濃喃喃道,語氣宛若神游,眼底卻清楚浮現恐懼之色。

  “除額頭、胸口和下腹間的花卉黥紋外,她身上到處都是一圈一圈兒的、不規則的扭曲細紋,像纏繞著蚯蚓也似,遍布於軀干、臂膀和大腿上……突然間,我明白那是什麼了。”

  “那些細圈兒橫截的肢體分段,便是我母親在石室里碎成的屍塊,是被我兄長帶回天霄城之後,以秘法重新連綴,所留下的接痕……那並不是我疲勞已極所見的幻象,而是真的!是真真切切發生、只有我才知道……說出來誰也不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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