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20章 赤子握固 血染丹珠
屋內男子淡道:“舒姑娘如不進屋,將飲食放屋外便是,還是我也要當姑娘之面服藥,才能了事?”渾厚的嗓音頗歷滄桑,聲音雖不甚大,卻像在耳畔說話般,英華內斂,連諷刺之語也無半分煙火氣,此一節確實見功力。
舒意濃也不生氣,笑道:“前輩說笑了。莫說前輩答應了意濃,決計不傷我城之人,便無此諾,想來前輩也不能罔顧身份、以大欺小,以致英名有損,徒惹江湖人笑。意濃想瞧瞧梅寧小妹妹的傷勢,懇請前輩准許意濃進屋。”最末兩句放軟了口氣,聽得出一絲歉疚懊悔,不似先前那般從容不迫,還能撐住一副冠冕堂皇的假體面。
老人沉默片刻,側影微動,似是看了旁邊一眼,才點點頭。
“隨你高興罷。”
咿呀一聲推門而入,舒意濃將食篋置於桌頂,見老人坐於榻畔,正為榻上的女童把脈,頎長的身形被家俱一襯,瞧著竟比窗上的投影要高大得多;胸膛厚實、肩背寬闊,獅鬃般的須發硬如戟豎,灰白相間,配上威風凜凜的壓眼濃眉,意外地顯得精神。
雖作粗布短褐的漁人打扮,若換上錦袍金鎧,說是一軍統帥、武勛貴胄盡也使得。
可惜左眉上似有個小小的淺疤,破了眉相,襯與老人緊抿的棱硬嘴角,頗有些愁苦,當然也可能是號得的脈象不容樂觀所致。
錦榻上的女童不超過十歲,生得眉目清秀,十足的美人胚子,長大肯定是個標致的姑娘,此際卻是面色萎靡,像生了場大病似,瞧著令人心疼。
舒意濃神色一黯,但也不過是須臾間,旋即打起精神,笑道:“今兒覺得好些了麼?我給你帶了吃的。”打開食篋。
“我瞧瞧有什麼啊。這是……雞湯,給你補身子的,這罐是……肉脯粥吧?我猜,聞著挺香的……哎唷!差點打翻啦,你瞧我這笨手笨腳的。”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女童也笑了。
老人見她就不像是習慣干活兒的,連粥罐怎麼開都不甚了了,不禁搖頭,蹙眉道:“還是讓我來罷,免得咱爺倆今晚沒飯吃。”舒意濃訕訕然地撓著秀鬢,這馬屁算是遇著了尥蹶子,也不好堅持,以免真翻了個七七八八,訥訥讓出位子。
老人利索取下三層食篋,將菜肴、碗筷、藥瓶分別擺好,怕比司琴司劍倆丫頭還熟練,濃眉一皺,從底層的篋盒拿出團綿軟物事,湊到舒意濃鼻下:“這是吃生還吃熟?蘸調料不?”卻是只縫布娃娃,說不上新,干淨的布面仍有幾分硬挺,顯然沒抱過幾回。
俏臉上的詫色一現而隱,舒意濃認出是小時候母親讓人縫的,但女郎的童年其實非常短暫,還輪不到這只縫布娃娃換掉抱舊了的,女童的天真歲月便結束了,布娃娃從此被收進某個櫥櫃里,連花布都沒怎麼褪色。
想來是司琴見公子爺臨時起意,要來探視女童,擔心小妹妹因害怕而哭鬧,在篋里放了這個,讓她安撫女童之用。
(……多事的丫頭!)
女郎胸中熨過一股暖意,將布娃娃拿給女童,柔聲道:“這是姊姊小時候玩的布娃娃,做的是……我瞧瞧……嗯,應該是玄圃山下的小羊羔。咱們這兒養的是大尾巴羊,你們西燕峰那兒有麼?”女童輕輕頷首。
“大尾巴羊可好吃啦。等你身子好些,姊姊再讓廚房做幾個羊菜,還有蘸糖的羊奶皮子,給你帶來。”舒意濃笑意溫煦,輕輕把布娃娃塞進錦被里,問道:“這只布娃娃送給你可好?”女童猶豫了一下,又點點頭。
便在兩人說話間,老漁夫已將餐桌擺布妥當,拔開瓶塞傾出藥丹,隨手扔進倒了清水的瓷杯中。
那丸藥幾乎是在瞬間失去形狀,杯里如傾入半匙血,旋即渲染開來,清澈的水成了半透明的帶紫彤紅,令人頭皮發麻。
因為這種特性,藏藥於指隙間假裝吞服的花招全無用武之地,老人以杯相示,仰頭飲盡,倒轉杯底,一臉“你滿意了吧”的嘲諷意味。
舒意濃心中不無歉疚,然以此人修為之高,帶他通過“人間不可越”、不上鐐銬枷鎖直抵天霄城最核心,連這點保障也不做,女郎恐難安枕,打起精神強笑道:
“這‘赤子握固丹’只於丹田作用,修習內功者服之,每提氣必手足酸軟,真氣阻滯,但對身子並不會造成什麼損害,前輩乃醫道的大行家,當明白意濃所言非虛。畢竟前輩神功蓋世,便以舉山之力,也難當前輩一擊,冒犯之處,還望前輩海涵。”
老人指著滿屋子藥材哼笑:“你不怕我配出這撈什子握固丹的解藥,專程等你來,新仇舊恨一並了帳麼?”舒意濃垂眸道:“若如此,意濃也無話可說。只求前輩勿傷本城余人,他們什麼也不知道,所有事都是我一人所為;雖說原無歹意,到底是害了梅寧小妹妹,意濃責無旁貸。”
老人聽她今日口氣特別軟,雖說這丫頭一直以來也都是客客氣氣的,非是嘴上不饒人的主兒,否則老人也不能容忍她至今。
但交出那枚“心珠”時,舒意濃也不是沒有過掙扎,看得出在意圖自保和誤傷無辜的內疚間極力拉扯,最終才以老人每日服食赤子握固丹為條件,交出了控制蠱毒的心珠。
應是不想多見女童的病容,自二人被軟禁在此,舒意濃只來過一次,日常多由那兩名小婢輪流照拂,老人摸不清她今日何以前來,更對女郎微妙的態度轉變感到疑惑,冷眼看著她將肉脯粥舀至小碗里呵涼,一匙一匙喂著榻上的女童,一邊端碗執筷,大快朵頤起來。
漁陽接鄰北關道,風物人情更近北域,頗異東海,但在口耳聲色的享受上,人總是更向往文明富饒之地,鍾阜等通都大邑的酒樓飯館,賣的不是東海菜就是央土菜,便打著北方菜旗招的小鋪,調味上也多半做了調整,唯恐太過地道,會被嘲笑是鄉下土包子。
天霄城廚子功夫不錯,也不知是不是少城主的交待,烹煮的都是北地菜肴,口味正宗,該油的油、該膻的膻,勁道生猛,半點不含糊。
對三十年未履故土的老人來說,這故鄉的滋味或許才是他沒能察覺、然而卻是內心深處願意留在此間的原因之一。
這名高大魁悟的老漁夫,自然便是耿照之師、人稱“奉刀懷邑”的刀皇武登庸了。
而與他同行的病弱女童,卻是西燕峰掌門“銼鐵成塵”梅友干的獨生愛女,也就是“麟童”梅少昆未過門的妻子梅寧。
梅玉璁師徒離開東燕峰,此事原是機密中的機密,十歲大的女童卻瞞著家人下山“尋夫”,輾轉來到鍾阜,被舒意濃手下密探發現,鷹書飛報少城主。
其時舒意濃就在附近,猜測小丫頭或有聯系梅少昆的手段,更有甚者,梅少昆便與她約在城內某處也未可知,逮住梅寧,麟童還會遠麼?
瞞著墨柳先生趕來,欲搶先一步拿下這枚籌碼,不料在碼頭邊撞上尋覓六鰓斧頭鮫的武登庸。
抓捕梅寧乃至梅少昆的行動關乎機密,自不能帶上馬弓隊刀斧值,只能倚賴專門搜集情報、刺探機密的探子“荻隱鷗”。
這些來自天南地北三教九流的烏衣暗行之人,忠誠雖不比玄圃山的嫡系子弟,個中倒也不乏奇人異士,在大城小巷里動手拿人,要比披甲執銳的馬軍斧手俐落,橫豎這幫人慣干髒活兒,即使面對十歲大的女童,怕連眼都不眨一下。
舒意濃為求慎重起見,才來現場壓陣,沒想要親自下場打,更沒想到居然還打不過。
連同散在最外圈把風,以免抓捕的現場闖入無關者的後援,現場計一十三名服色各異、喬裝成販夫走卒模樣的“荻隱鷗”,眨眼間悉數躺平,舒意濃瞧得分明,他們連那高大的灰眉老漁夫的衣角都沒沾到,他的視线甚至未與眾人交會,只一徑朝自己走來,抽刀撲上的密探們便自行栽倒,若非個個伏地抽搐似極痛苦,舒意濃幾以為是拙劣的演技,連放水都沒想遮掩了,整一個敷衍了事。
(這不是武功,是妖法!豈有此理,哪來這般玄乎的武學?)
回神時,連攔在她身前的“荻隱鷗”統領也倒地,舒意濃雖以梅寧為質,脫鞘的利劍——她連“冰澈寶輪”都沒帶——架住女童粉光致致的雪頸,不知是驚駭過甚,抑或掙扎之故,劍刃劃破油皮,鮮血濡濕女童的衣領。
梅寧安靜下來後便即不動,也不哭鬧,瞧著倒比瑟瑟發抖、連劍都拿不穩的舒意濃更像大人些。
“別過來——”脫口的霎那間,舒意濃竟帶一絲哭腔,羞愧得無地自容。
老漁夫仍沉穩邁步,伸出蒲扇似的大手,淡道:“別怕,到這兒來。”卻是對她懷中的女童說。
舒意濃毫不懷疑梅寧能平安撲進老人懷里,只消她有一絲加害女童的意圖,癱軟一地的密探就是現成的榜樣;絕望之余把心一橫,扔下長劍,徑將左腕上系著紅繩的水精珠,抵向女童頸間的傷口。
龍眼核兒大小的珠子晶瑩剔透,當中包裹著一點朱紅色的、墨跡也似的不規則異物,仿佛被凝在琥珀中的一滴血。
就在晶珠靠近創口的瞬間,朱痕顫悠悠一晃,倏地透珠而出,女童猛吸一口長氣,怪異的吸氣聲如喉底滾痰,十分駭人。
突然間,以創口為中心,蛛網似的烏青血絡四散鼓起,蔓至衣底!
梅寧連叫都叫不出,喀登一聲翻身栽倒,兩眼翻白、嘴唇青紫,渾身劇烈抽搐著;帶血的白沫自口鼻中骨碌溢出,哪怕下一霎眼便斷氣也不奇怪。
舒意濃嚇傻了。
她見過血使大人給那幫玩命之徒種下心珠,雖然人人痛苦的模樣各異,沒一個如梅寧反應忒大,心亂如麻:“莫非血使大人給我的不是心珠,而是劇毒?”不明白何以如此,頓時手足無措。
死海血骷髏賜下心珠,是讓她在勸服梅少昆未果時,還有一記撒手鐧可使。
舒意濃滿以為今日能遇著梅少昆,才隨身攜帶;用於梅寧不啻牛刀殺雞,無奈老漁夫的武功太過駭人,為求自保出此下策,拼一個能要脅他的機會。
雙燕連城東西兩峰,武功最高就是梅玉璁了,沒聽說西燕峰有什麼隱而未出的高人。
雖不知老人與梅寧的關系,萬一是路見不平乘興出手,那也不怕,自命俠義之士者,有時要比休戚與共的親屬更易下套,不算是壞選項。
但梅寧死了的話,情況就不同了。
舒意濃回過神時,女童不知怎的已到老人懷里,老漁夫單膝跪地,將梅寧小小的身軀橫在膝上,為她號脈,環住她的另一只手貼於女童背心,舒意濃本以為他是在為她輸送真氣,以護住心脈之類,赫見梅寧頸間的青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褪,不覺駭然:“他這是……壓制了心珠的威能?”驚怕似已麻木,不死心地在晶珠上點了一下。
梅寧身子猛然弓起,如遭雷殛,幾乎從老人懷中跳出,七竅都迸出血來,痛苦得不斷扭動。
老人福至心靈,猛然回頭,遙遙衝她一張手,沉聲道:“過來!教你耍花樣!”女郎身不由己飛縱過去,落地時動彈不得,直挺挺地摔在他腳邊。
以余光望去,老漁夫連變幾種點穴推拿、輸送真氣的手法,迅速壓下梅寧所受苦楚,將女童擺成三花聚頂、五心朝天的姿勢,單掌抵她背門,運功片刻忽然飄身躍起,足踏九宮八卦的方位,繞著梅寧凌空出指,每一點女童身子便微微一晃,像被看不見的手推了一下似的,一圈繞完又回到梅寧身後,繼續抵掌運功,而後躍起繞圈,凌空虛點……反復六度,女童面上才 有了點血色。
其間“荻隱鷗”的密探們掙扎欲起,統領也拼命爬向舒意濃,低喚:
“小姐……”驀聽老人哼笑:“沒見忙著?別起來找死。”手一揮,眾人不分遠近齊齊趴下,瞧著比套招還假,甚至有些好笑。
舒意濃別說是笑,想都想不出是如何辦到,奉玄教的手段相較於此,突然顯出了小巫見大巫的寒磣。
驀地身下一輕,女郎騰空飛起,勁風刮得她睜不開眼;待能視物,才發現置身於一處四面挑空的樓閣,老人把她扔向軟榻的瞬間,舒意濃突然恢復了行動能力。
老漁夫將梅寧抱到閣樓另一頭,仍是單掌抵背,源源不絕將真氣送入她體內,乜著舒意濃的眼神與其說不善,更像在說“給我個好理由”。
女郎意識到接下來的對話,將決定自己的生死。
她不知道這兒是哪里,也不知如何能於眨眼間離開碼頭附近的窄巷,來到一處連魚腥味都聞不到的地方,一如她抓不准老人使的到底是武功還是妖法。
這一切像極了狐仙故事里的橋段,毫無道理可言。
我應該是死了罷?
舒意濃忍不住想,這是徘徊在中陰界時所生的幻夢,才似有人間之貌,而無人間之實。
更糟的是,拉開距離後,她終於能真真切切看清楚自己對梅寧做了什麼:
盞茶工夫前還活蹦亂跳、粉雕玉琢的小美人胚子,此際眼窩深陷,面色灰敗,連眼角鼻下沾染的血漬都比她有生氣,整個人仿佛硬生生縮小了幾分,也可能是蜷曲所致,精美巧致的骨瓷娃娃成了條破抹布,遑論那張異常冷靜的小臉上肉眼可辨的痛色。
“你一次都沒提到解藥。”老人喃喃道:“我猜你沒有,也可能這並不是一種毒。”舒意濃輕輕頷首,兩只小手絞擰裙膝,愧疚到無法直視他。
“我需要知道這是什麼,才能救她。”
“心……心珠。”舒意濃舉起左手,裸出臂鞴的白晰皓腕間,系著彤艷紅繩的剔瑩紅珠分外醒目。
晶珠像被梅寧的鮮血所染,成了瑰麗的赤紅。
舒意濃在老漁夫威嚴的注視下,嚅囁著將心珠的用法說了一遍,老人面色越發凝重,半晌才道:
“此應非真名,沒甚用處。給你珠子的,是你門中師長麼?”舒意濃搖頭。
老人察言觀色,被削去一角的灰眉挑起,饒富興致:“莫非……你也不知那人是誰?”舒意濃嬌軀劇顫,至此再忍耐不住,噙著淚水抽抽噎噎,將受血骷髏挾制一事,夾七夾八地說了。
女郎此前從未想過,能有將此事向旁人說出的一天,既沒想怎麼說,也不知從何說,鼻酸一起,滿腹委屈如洪水決堤;不知說了多久,有關的無關的,該說的、不該說的……全投於一爐同冶,連她自己都不記得說了哪些,直至積郁漸去,慢慢平靜,忽然收聲,長吸一口氣,掩面暗忖:“好歹死前也說了個痛快,不必帶這些去陰曹地府。”想到快與久別的兄長重逢,輕松之余,不禁有些期待,死亡似也沒那樣可怕了。
“原來是玄圃舒氏的少城主。”老漁夫點點頭。“我聽過你,這幾年你也是辛苦啦,女子當家原不容易。”
舒意濃聽得鼻端又酸,似將涌淚,交替著以手背抹去。
江湖上關於她的傳言,能有什麼好話?
多半是“妾顏”一類,品頭論足的淫猥話語。
老人一句淡淡的“辛苦了”,仿佛輕輕托住了女郎的沉落,理解、感慨、同情……俱在不言之中,能抵無數軟語寬慰。
舒意濃越是揩抹,眼淚越停不住,撲簌簌地掛滿香腮,直若冬日暖陽下新雪消融,玉靨凝晶,說不出的動人。
老人轉頭瞧了梅寧半晌,又似斜乜著樓底不遠處,略作沉吟,衝女郎一伸手。
“你把那枚珠子交給我,就能滾蛋了。下頭那幫招搖過市的傻老帽兒,約莫是來尋你的,要是他們砸攤鬧事,騷擾民家,我便全算在你頭上。”
舒意濃聞言一驚,倚欄下眺,果然見街心一群縛鞴綁腿的佩劍武人四下張望,狀似尋人,兩兩並肩服色齊一,頗經訓練,正是酒葉山莊的護莊衛士。
應是“荻隱鷗”統領不見了小姐蹤影,急忙求援,闕家在城內的聯絡據點接到消息,悉數出動來尋。
能如此迅速趕至,說不定闕入松本人便在城里,毋須層層通傳,反應才能這般快。
考慮到闕入松與墨柳先生間的默契,舒意濃實不願驚動這位名為次席、實則掌握本城命脈,穩穩把持財貨流通與對外聯系的老臣。
況且純論說教,她寧可面對墨柳先生的陰陽怪氣執拗性子,也不想給言笑晏晏的闕入松夾槍帶棒、拐彎抹角地念上大半個時辰,在往後三年五載間還不斷耳提面命,仿佛永遠都不會過去。
情況簡直不能更糟了。
她把血骷髏交付的重寶浪費在無辜的小女孩身上,眼看人質命將不保,還為此惹上一名武功堪比鬼神的絕世高人,驚動她最不想驚動的家臣……舒意濃絕望到幾欲笑出,聽著老人衝口而出的北域鄉音,親切感油然而生,雙膝“撲通!”跪地,垂淚道:
“前輩救我!”反正她不該說的也盡說了,便向要殺自己的人求救,也難比眼下的情況更荒唐。
“干我屁事。”老漁夫斷然拒絕,冷哼道:
“想清楚啊,我管了你這樁,連帶的其他破事便不能不管了,這一進一出的,少城主當真合算?畢竟你替他人之惡敲了邊鼓,哪怕退萬步來看,惡黨的扈從亦是惡人,不會因為你今日後悔了、醒悟了,便從天降下什麼大英雄大俠士,把你當成無辜之人來拯救。”
“要求原諒,除認錯道歉,還得付出相應的代價,受夠懲罰,盡力彌補之後,別人肯不肯原諒,不在你在他。是故,棄惡向善從不容易,此為浪子回頭難。依我看,少城主並沒有這樣的覺悟。”懶憊地伸手。
“交出珠子,速速滾蛋。用強也不是不行,這樣一來,我便無法說服自己放你走,你要自個兒掂量好。”
舒意濃以余光遠眺,赫見適才抓捕梅寧的巷子,竟在兩條街開外,老人是怎麼於一霎眼間來到此地的,簡直無法想象,心知他所言無虛,以珠子交換自己無損離去,已是寬大到令人難以置信;但失去心珠,又失去梅寧,更重要的是斷了找尋梅少昆的线索,這般慘敗是血骷髏不能容忍的,想到自己可能遭受的處罰,說不定死在這兒可能還好些。
女郎定了定神,解下紅絲絛,連著心珠伸出欄外,咬唇道:“前輩明鑒,我若失卻此珠,失了梅寧小妹妹,能一死都算好的了,就怕我舉城上下難逃劫數。前輩若要殺我,只管動手,意濃有錯在先,不敢埋怨。但心珠若有缺損,會對小妹妹造成什麼影響,意濃並不知曉,懇請前輩不要冒險。”
老人垂斂著壓眼灰眉,似笑非笑。“你丫還想動什麼歪腦筋,直說便了。千萬別太無聊啊,我會很失望。”
舒意濃用盡力氣才將這幾句話說得平平穩穩,不致牙關交顫,揪緊裙膝道:
“我想請前輩和梅小妹妹到玄圃山作客,本城名貴藥材齊備,醫書藥方也頗有收藏;方圓五百里內的名醫國手,我家幾乎都有往來,相信對治愈小妹妹的傷勢,應能起到作用。”
老人冷笑。
“若你那邪教上司問你要人,你便知推她進哪個火坑,借刀殺人,宰她個悶聲大發財了;確實合理,但也確實無聊。這樣說不知會不會傷到你,少城主不適合做歹人,沒什麼創造力,前途堪慮,要不趁年輕趕緊轉行?”
舒意濃沒理他插科打諢,五指並攏,平舉過肩,鄭重道:“意濃對天發誓,絕不向任何人泄漏前輩的行蹤,前輩暫駐我城期間,也決計不讓任何人打擾前輩,若違此誓,願遭天打雷劈,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這樣前輩願意相信,我是真想在能力所及的范圍之內,盡力挽救梅寧小妹妹了麼?”
老漁夫盯著她片刻,淡然笑道:“‘能力所及’的意思,是萬一你的邪教上司問起心珠,你就實說用在梅寧身上,好歹有個活證據,以免被追究失珠的責任,是罷?”
舒意濃本意就是如此,沒料到老人直白陳述,聽來竟如此刺耳,然此際退無可退,咬牙道:“意濃肩負敝城上下千余口人的身家性命,只得如此。”
老人一拍大腿,哈哈大笑。
“好!你若扯什麼不惜一切也要救她的廢話,那也不用聽了。行罷,久聞‘人間不可越’的大名,我也想去采采風,交出珠子,請少城主帶路。”
“且慢。”女郎清脆的喝止令老人灰眉微蹙,不禁抬起眼眸。
“請前輩也立下一誓,如我城秋毫無犯,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前輩皆不可出手傷害城中之人。無有此誓,恕意濃不敢帶前輩登上雲中寄。”
“你發誓完我發誓,這是哪門子莫名其妙的賭咒糾纏?行罷,隨你高興。”老人指天道:“武登庸特此為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天地見證,違者無赦!這樣總行了吧?”
舒意濃微怔,突然美眸圓瞠,狠狠地抽了口涼氣。
“武、武登……你是……”
“就是你聽過的那一位。”老人翻起白眼。
“對,我沒死;是,我退隱山林很久了,屁事不管;沒錯,我個人私底下不簽名,不然對買票進場的粉絲很不公平,謝謝你祖爺粉我幾十年。最後一個問題是嗎?愛過,保大,救我媽……你還有啥要問的?”
奉玄教正打著七玄盟的幌子,在漁陽四處作案,遲早引來報復,而七玄盟主耿照的師父,居然撞在她手里!
難怪老人武功出神入化……掌握此人,形同得到一張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底牌,雖暫時想不到該怎麼運用,但舒意濃絕不容許自己失之交臂——這是連血使大人都必須瞞著的一枚關鍵之棋,能以心珠換得,實是天大的便宜。
女郎定了定神,調勻呼吸,字斟句酌地說出口。
“刀皇前輩神功蓋世,適才意濃有眼無珠,不識絕頂高人。以前輩的能為,人間不可越就是笑話,非是意濃不信前輩,實是雙方的實力差距懸殊,不得不慎。”
“我這兒有枚能抑內元的‘赤子握固丹’,服之無害,稍抑十二時辰的真氣運行而已。前輩若不願服,意濃也完全能夠理解,此前的約定就當不曾提過,還請前輩見諒。”
“你吞下藥丹時,我看她開心得都快哭出來了。”
梅寧夾起一塊汁濃油潤的榛蘑燉雞擱碗里,就著扒了一小口白飯,雖是慢咽細嚼,卻不妨礙她吃得香,在吃相和教養間堪稱完美平衡,又不失十歲小女孩的純稚之感——如果只看動作,不理她那老鬼附身般的語調和表情的話。
相較舒意濃進房時,蓋著被子躺在榻上,這會兒雖仍是一臉病容,聲音、動作明顯要有活力得多,起碼不是病懨懨的模樣。
“還編什麼赤子握固丹的破爛名兒,這玩意叫‘柔筋弱骨散’,但也是義譯而已,原本那串南陵土話嘰哩呱啦的誰也念不出,乃出自始鳩海混元母教的巫藥。那撈什子心珠應是同出一脈,看我早晚破解了它。”
武登庸吃著剩下的半罐肉脯粥,嗤之以鼻。
“她運氣挺好。若服藥後她立馬翻臉,天霄城就要倒大楣啦,天救自救者,說的就是這茬。運氣賊好,嘖。”似乎對沒能修理天霄城眾人一頓頗感遺憾。
“你還是別吃了,我心里過意不去,說再多謝謝有什麼用?”
“沒事,就當吃補品。你不覺得我這大半個月里精神許多?這個回春哪,就差壯——”忽然閉口,訥訥呷了口粥,表情活像是吞了只死老鼠又不能吐出來,滿滿的自我厭惡。
“你跟我說‘壯陽’是沒關系,別跟其他女人說就好,會被說是猥瑣的。”你還不是把猥瑣說出來了?
你真知道“猥瑣”是什麼意思嗎?
老人心里呐喊著,冷不防又一怔。
等等,知道“壯陽”是什麼意思的十歲女童,怎麼想都更不妙——
“吃。”梅寧仿佛聽見他內心里的風中撩亂,好整以暇地夾了塊去骨的雞腿肉給他,老人低頭以粥罐承接,安於猥瑣的定位,她卻擱在了翻開的瓷蓋上。
“別,蜜蘑鮮濃,擱粥里全是那味兒,可惜了這熬出濃濃米香的好粥,得配著吃。菜也吃點,對身體好。”武登庸灰溜溜地陪笑,看來這段日子里沒少受梅寧擺布,已放棄掙扎,她夾什麼吃什麼,連進食順序都有講究。
身為“凌雲三才”之一,武登庸的醫道修為堪比國手,雖還未破解心珠之謎,面對堆滿巢鶴居的珍貴藥材毫不手軟,流水價地用在梅寧身上,漸有好轉的跡象,胃口也差不多恢復了七八成。
為防止舒意濃瞧出端倪,大部分的飯菜老人都讓給梅寧吃,粥點類的病中膳食反而落到他肚里,見舒意濃笨手笨腳差點打翻粥罐,武登庸氣不打一處來,索性接手,單純只是為了護食。
“我愣是想不明白,”老人拈著匙羹沉吟:
“她今日所為何來。那丫頭雖非城府深沉、大奸大惡之輩,卻是個不做無益之事的脾性,哪怕她自己未必意識到,其言行必有目的。專程來喂飯送布娃娃,莫不是做了啥於你有愧之事?”
梅寧替他舀了碗湯,小心呵涼,“喏”一聲示意他趕緊喝,動作如行雲流水,仿佛日常做慣;也替自己舀了一碗,落座後才隨口道:“她看似著緊我,其實全是做給你看,眼角眉梢喜孜孜的,肯定不是做了虧心事。依我看,應該是來套近乎的罷?”
你真知道“套近乎”是什麼意思麼——老人忍住脫口而出的衝動,一徑冷笑。
“套個屁近乎。我都這把年紀了,除非少城主犯了姥爺癮,就愛啃陳年臘肉,奉承我有什麼好處?”
梅寧看他以碗就口,骨碌碌地喝著酸菜大骨湯,眼底掠過一絲憐憫,慢條斯理道:“就是見家長吧?我猜她同你徒弟好上了,想著日後進門,抬頭不見低頭見,趕緊來賣個乖,應該是沒什麼壞心思的,不用在意。”
武登庸“噗”的一口熱湯噴在牆上,差點沒給活活嗆死。
“我說……咳咳咳……你真知道‘好上’是什麼意思麼?”連連捶胸,梅寧給他拍背順氣,模樣十分淡定。
“你這一看就是上輩子孟婆湯沒喝干淨!我半只腳都擱棺材里了,別跟我說真有陰曹地府啊。”
梅寧嘆了口氣。
“你要是有幾十個姨婆嬸娘,從小跟著她們挑菜揀豆做針线活兒,天天聽東家長西家短,也能懂很多事。我七嬸婆說,江湖上沒有一件事是不能在廚房里解決的,理就是那個理。可惜男人太笨啦,不聽女人說。”
武登庸好不容易緩過來,見她一臉的老氣橫秋,又氣又好笑,忽想逗她,挑眉壞笑:“我猜你家梅少昆沒准兒就是個特例,專聽你的話。”原以為小丫頭會羞紅臉蛋,扭捏跺腳之類——雖說這也是很超齡了——豈料梅寧幽幽一嘆,眉心蹙緊,語重心長,益發襯出老人的調笑無聊幼稚,簡直分不清哪個才是大人。
“他只聽我的,所以我很擔心。他留了字條,說在鍾阜碼頭碰面,沒等到我他是不會走的;但忒多人找他,肯定躲不了太久,到現在都沒消息,就怕給人抓了,而抓他的人不欲透露風聲,情況……很是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