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21章 參覃鬼面 門雪人無
舒意濃緊緊裹著連帽烏氅,抓著釘在峭壁上的粗大鐵鏈,逆風行走於棧道間。
峽谷夜風較日間更加顛狂難測,是故舒意濃不喜司琴司劍在太陽下山後才來送飯,平添風險。
然而二婢事繁責重,她這個主子還是知道的,不喜歸不喜,平日里也沒怎麼念叨;倘若遇上今夜之風,那是真危險。
女郎的氅角獵獵飄揚如旗,數度產生“要被凌空扯飛了”的錯覺,她卻始終哼著歌,心中仿佛有蝴蝶在飛舞。
梅寧無疑是歡喜她的,武登庸也是。舒意濃喜不自勝,將來他知曉她和阿根弟弟的事,興許便沒有阻止的理由,說不定還樂觀其成。
柔筋弱骨散不只能抑制真元,長期服用,藥力將滲入周身經脈,因速度極其緩慢,受藥者恐無所覺;最初是從指尖等身軀末端開始,會不自覺地輕顫著,而後慢慢朝心脈的方向擴延,待發現時,多半已是手足偏痹,四肢無法運動自如,便似中風。
據容嫦嬿的手札記載,此散無藥可解,就算武登庸精通醫理,且被軟禁在形同小藥庫的巢鶴居中也不怕。
之所以將散劑搓成丸,自是為了攜帶方便,舒意濃原本打算在對梅少昆祭出心珠的極端手段前,姑且做為另一種選擇,最後卻成了控制武登庸的手段。
她也不是沒想過要減低藥量,以免對老人造成永久性的傷害,畢竟放不下心,始終沒拿定主意。
從明兒開始罷,舒意濃對自己說,眼前留一线,翁媳好相見,這也是為阿根弟弟。
來到棧道中段的平台,她喜孜孜地掏出大鐵環,哼著曲兒揀了鎖匙,打開兩重鐵門,走進內室,吹滅了琉璃燈里的焰火,熟門熟路地摸向壁上的暗格。
“喀答”一響,暗門開啟,柔和的暈黃光華重新映亮石室,格內竟放置著四五條埋了海鰩珠的透明水精短柱,卻是從遐天公居室中移來。
石室四壁皆有安置焰炬的生鐵構件,但此地若發生火災,谷風助長火勢,那是無處可逃,舒意濃遂移幾條晶柱過來權充照明,以確保安全。
當日容嫦嬿也給她下了柔筋弱骨散,將渾身酥軟的少女囚禁在這里,圖的是無人知悉。
此地本非囚室,不如說更像容嫦嬿的秘密據點,所有不欲人知的家生全收藏於此,說不定連母親大人也不知曉。
角落里有張石台,鋪著被褥枕頭,以女郎身段修長,躺在上頭是沒法恣意伸展四肢的,就算蜷縮著也只是勉強能睡,稱不上舒適。
與石台相對,是一大一小兩座烏木櫃。
小的是齊腰的五斗櫃,整整齊齊並置五層雙排共十個抽屜,容嫦嬿的茯背使令牌、面具,乃至夜行裝束,俱都收於此間,丹藥手札也是她在其中一只屜櫃里找到的。
底層抽屜有容嫦嬿的貼身衣物,舒意濃翻出幾條繡花精致的錦緞訶子,青蓮、紫棠、胭脂、血茜紅……全是令人臉頰發燒的妖嬈色彩。
她想象面如蠟黃僵屍的馬臉婦人,穿上這般淫冶誘人的褻衣,攬鏡搔首的模樣,惡心中竟隱隱有一絲異樣的興奮感,連她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
大的雙門烏木櫥櫃,形制與五斗櫃一般古朴,同遐天公居室內的家俱頗有成套之感,再次證明了石室非是母親和容嫦嬿所鑿,甚至不是近代才有的,而是與城中石塞、水精穹頂等成於本城開山那會兒,少說也有四百多年的歷史了。
打開烏木櫥,兩片門扇後各嵌了面長鏡,亮銀色的鏡面光可鑒人,清晰得連眉上雜毛都能映出,絕非磨銅,舒意濃初見時嚇一跳,以為面前突然跑出個人。
世上沒有女子能抗拒這樣的神物,這恐怕是容嫦嬿占據此間的原因之一,也是舒意濃判斷母親不知此地的重要依據——
若然知曉,母親早叫人把木櫥搬房里了,絕不會冒著被谷風吹飛的危險,日日來此照鏡梳容。
舒意濃是直到照得此鏡,才明白自己有多美的;在此之前,即使是最上等的水磨銅鏡,也無法盡映她的美貌於萬一。
但這座烏木櫥其實並不是衣櫃,而是寫字台。
櫥門對分,有個機關能各自折入櫃體的兩側,再從略高於腿根處拖出一塊三寸厚的懸空木台,當中竟還有不到兩寸的薄薄淺屜,設置極為巧妙;木台下有個獨立的方墩,墩下四角設有活動木輪,拉出便成座椅。
這樣的設計舒意濃聞所未聞,只覺既方便又巧妙,想出此著的人腦袋里不知道還裝著什麼,令人心向往之。
木台上有近兩尺的挑空,應是避免伏案書寫者感到壓迫,刻意留白,左右各有一根嵌了海鰩珠的水精方柱,細長的柱身穩穩貼壁,所嵌鰩珠尺寸略小,數目也從兩枚變成五枚,顯非從遐天公處移來,而是專門為這片寫字台量身訂制。
舒意濃受此啟發,才從石塞挪來鰩珠晶柱,取代燭火。
再往上是數層橫架,用的全是活板,只消調整支撐的銅釘位置,便能任意改變層架的間隔與高低——這也是舒意濃不曾見過的奇思妙想。
她猜測原本擺的是書,容嫦嬿鳩占鵲巢後,取下中間的層板,僅分兩層,改放十顆人頭大小的顱型木座,上下各五。
上層五顆木顱上空空如也,但從面部微凹的嵌槽能看得出,原本應該是有東西的;而下方五座,嵌槽內則清一色覆著容嫦嬿的人皮面具,堪稱纖毫畢現,維妙維肖。
舒意濃也曾想過馬臉婦人是易容改扮的可能性,然而取下面具一一檢視,卻益發迷惘起來。
少女時闖過幾年江湖的小姑姑說,如完整人臉的“人皮面具”是不存在的,易容高手所用多是墊高額頭、面頰或下巴的小塊皮片,佐以改變肌色的妝粉漆料,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另一個人。
全臉式的面皮既干擾說話表情,瞧著也不真實,三歲孩兒都覺蹊蹺,誰也騙不了。
這五張面具固然做得極似真人,質地卻有些堅韌,仿佛內中夾了鍛薄的百煉鋼片般,更要命的是:面具內側布滿毛尖似的細密針尖,雖與針灸所使的銀針相類,每根不過分許長短,刺滿整臉也夠瞧的了,誰能戴著這樣的“人皮面具”過日子?
簡直是某種刑具。
而針的數量、長短、粗細等,也是張張不同。
最右側的那張分布最密,宛如刺蝟,同時針也最細最短,舒意濃試著以拇指輕刮,觸感就像稍硬些的豬鬃,真要刺進皮肉還得多用點勁兒。
再來的那張,明顯有十幾根針更粗更長,所在的位置幾乎是兩兩對稱,是絕對能刺進穴位的程度;居間的面具則沒有刺蝟般的的細密針毛,但長針更多也更長,差不多就是醫者針砭所入之長,頗有“以面具施針”的意味。
第四張面具的內側無法斷定有無針毛,因覆蓋著一層隔水油紙,其下透出濃重的藥味,數年過去,輕按油紙仍能感覺敷料濕滑厚軟,不見干涸剝落,保鮮之能令人咋舌。
層架最左側,也就是下排最後一張面具,出乎意料地全無花巧,內側光滑而柔軟,觸感微涼,貼膚十分舒適,盡管陰刻的口鼻難以看出印模本相,“是個美人”這點應無疑義。
(所以容嫦嬿……才喜歡在這里照鏡子吧?)
生了張標致的面孔,卻不能以原本面目示人,終日戴著蠟黃的長馬臉,這名奉玄教茯背使的心理之扭曲,也非不能想象。
舒意濃鎖上兩重鐵門,將大鐵環收好,取出暗格里的鰩珠晶柱分置石室四角,無窗的密室中明亮如午庭,更無一處死角。
更重要的是,這房間里躲不了任何人。
充作臥榻的石台底下是實心的,烏木櫥其實是層架加上寫字台,而五斗櫃中連貓都藏不進一只,遑論是人。
置身石室,舒意濃只覺無比安全。
無人能至的峭壁,無人能啟的鐵門,用不著擔心有誰潛藏其中;當日被囚禁時有多絕望,此際舒意濃便有多安心。
她無法每天來,只要心神不寧,或覺再也撐不下去,這峭壁上的孤絕密室便是她的避風港。
石室里沒有一件舒意濃日常慣用的東西,此間所有,全是容嫦嬿留下,丹藥手札、木顱面具、貼身小衣……連枕頭被褥都是。
她不明白何以這里的一切能令自己如此心安,是因為容嫦嬿已死,再也傷害不了她了麼?
舒意濃無法解釋。
石台鄰牆的一角,還釘著一條帶鐵鏈的鐐銬,那是當日容嫦嬿用來鎖扣她的,舒意濃沒想過要挖掉。
即使對著五張蠟黃的馬臉,她也能睡得比在掛松居里更香。
司劍丫頭只來過這個房間一次,便青著臉跑掉了,從此堅拒打掃,只消知道公子爺來此過夜,必定要鬧脾氣,後來舒意濃便只讓司琴扮作自己的替身,留宿於掛松居掩人耳目。
那死丫頭,甚至還沒看到這整排木顱面具哩!想到膽大包天的司劍,居然也有專克她的物事,舒意濃又氣又好笑,也就不同她計較了。
只有在這兒,她才敢在無人陪伴的情況下脫掉外衫、僅著單衣,不抱長劍便即入睡。
女郎褪靴解衫,脫到只剩肚兜紗褲,拿起最左側的面具瞧了半天,終究沒有戴上的勇氣,靈光一閃:
“是了,拿些河泥敷在里頭,等干了再敲下泥模,不就知道她本來長得什麼模樣?”和阿根弟弟在一起久了,果然人也變聰明起來,洋洋得意,翻出底屜的繡錦訶子,對著銀鏡在胸前比劃,想象著穿給耿照看不知會怎麼樣,暈紅雙頰,咬唇吃吃傻笑,說不出的明媚動人。
直到夜深倦濃,才收起門鏡,抱著軟滑的訶子滑進被窩,將鐐銬扣上左腕,清脆的“喀答!”如催眠魔音,女郎蜷起長腿,側如熟蝦,勉強將身子縮進石台,倏忽沉入夢鄉,嬌細的輕鼾回蕩在石室里。
這興許是她近期之內,最香、最沉的一夜獨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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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陽三郡某地 無際血涯。
巫士良藏身於雜木叢中,從夕陽西下一直躲到月露林梢,眼見不遠處的園林華邸前次第亮起大紅燈籠,映得階前殷赤如血。
他只在被心珠“復活”那會兒到過此地,記得院牆所覆是青色琉璃瓦,牆作堊白,爍亮如新,不意在紅紗燈籠的映照之下,直是覆紫流朱,瞧得人驚心怵目。
白日里富麗堂皇的大宅搖身一變,頓有些群魔亂舞的森森鬼氣,“無際血涯”之名當之無愧。
他的左臂齊肘而斷,這本是足堪致命的重傷,若無良醫鋸骨挖肉、縫合皮瓣止血,這能硬生生流死他。
《雪花神掌》名列天下寒陰功體的榜單前沿,便不看凝氣成冰的對敵威力,純論止血一節,名醫國手也未必能及。
他看似因掌心被那黑衣美婦釘於樹干,避不開她揮來的短刃,實則在利刃及體前,已用寒氣封住經脈,免得失血過多,更大幅降低斷臂的疼痛,才能搶在身臂分離的瞬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反向脫逃——
(此刻的我,不是這個騷浪賤婦的對手!)
她便不是忽施偷襲,巫士良也沒把握能拿下;斷臂看似損失慘重,但以聖教秘法,死人尚且能復活,區區一條臂膀算什麼?
能果決地做出此等判斷,正是巫士良能竊占其師“瘣道人”張衝之名,在奉玄聖教中混得風生水起的原因。
張衝冥頑不靈,固執得不可理喻,放著本門兩大寶典之一的《伐髓策》不練,口口聲聲說是邪功,然而《暴虎凌霜經》內,除雪花神掌外其余武功皆難登大雅,便是雪花神掌,也只巫士良一人堪稱有小成。
他故意隱瞞此事,煽動不滿已久的師弟,眾人合力盜取兩大寶典,連夜逃出阜山,遭北域最古老的黃冠名門之一、人稱“斗雪道跡”的梅花林除名。
出逃的幾人間也不是一條心,不久便生出內哄,未及走遠,其中兩人被張衝追上誅殺,《暴虎凌霜經》也遭奪回。
巫士良等僥幸脫身,為求保命,偶遇死海血骷髏招募,把心一橫種了心珠,投入聖教麾下——
巫士良是嗜色如命沒錯,可不是笨蛋。
除垂涎血骷髏那無比誘人的惹火胴體、直覺她不是什麼三貞九烈,是看對眼了又或興致忽來,同誰都能好上的一條母狗,欲乘近水樓台之便,伺機一親芳澤,更重要的是:他一眼便看出那“心珠”是蠱,至少是運用了蠱毒的原理,而寒陰功體正是天下蠱蟲的克星。
此術於他收效甚微,假以時日《雪花神掌》大成,驅出體外不過反掌間耳。
在此之前,驅奉玄教吞梅花林,忒便宜的買賣緣何不做?
料不到加入聖教的頭一樁差使,便是引血骷髏殺上梅花林。
“屬……屬下的私仇,”他記得自己冷汗直流,腆顏強笑:
“豈敢勞動我教大軍?還是……還是先不用了罷。”
那名叫方骸血的狂妄小子呲牙咧嘴,滿臉釁笑。
“哪來的大軍?就你、我,還有你,還有你……加上血使大人,正好五個。”
巫士良嚇得魂飛魄散,但所有反抗意志,瞬間就被心珠加諸的痛苦所摧毀;踏上熟悉的阜山山道時,腸子都快悔青了。
巫士良啊巫士良,你逃到天涯海角不好麼?
隱姓埋名,晴耕雨讀不好麼?
最不濟最不濟,黑衣夜行當個采花大盜也好啊!
何苦受此折騰,最終落了個自投羅網的淒慘收場?
梅花林幾代前便已沒落,張衝沒有師兄弟,徒弟也就收了十來個,最能打的都反出門牆,余下也沒強過灑掃庭除的道僮多少。
但張衝列名“阜山四病,痴瘣痝癭”之內,乃漁陽三郡有數的高手,渾號“瘣道人”的瘣字念作穢,一指傷病,一者形容高峻巍峨貌。
張衝之病非是久病臥床的病,而是視仇如疾,睚眥必較,年過七旬仍無半分收斂,惹上灰袍老道的沒一個好死。
武林中頗罕以寒陰功體成名者,張衝昔時以一手掬酒化冰、彈指殲敵的絕技打響名號,“凝酒成冰醉殺人”膾炙人口,知道他精擅掌法的反而不多。
巫士良痛恨師父,卻更畏懼他的武功。死海血骷髏若依門下弟子數量,認為今時的梅花林好欺,這算盤只能說錯得離譜。
身長九尺余、禿頂佝背的灰袍老道負手一站,宛如蒙著屍布的巨大髑髏架子,氣勢逼人,說不出的陰森可怖;哪邊更像歹人些,乍看竟有些懸。
巫士良那兩名被清理門戶的師弟都是練硬功的,被師父一掌一個,打得胸塌背凸,爆顱慘死,師父甚至沒用上《雪花神掌》。
光站在他面前不發顫,便幾乎用盡巫士良的力氣,師父卻連一眼都沒往他身上瞟,只陰郁地望著面色青白、滿臉桀驁不馴的方骸血,良久才陰惻惻開口:
“你爺爺,知道你來我這兒麼?”
“老子生在天地間,爹娘沒有,哪來的爺!”
方骸血拗得指節喀喇喇地爆響,猶如炒豆一般,輕浮地甩手松肩,一副地痞模樣。
老道人足足比他高了兩顆腦袋,枯爪般的十指骨節粗大,每顆似有他喉結般大小,似被拗指聲弄得手癢起來,提掌端詳片刻,才懶洋洋道:
“回去找你師父,閉門思過,我今日便放你一馬。”
方骸血狂笑起來。
“我哪來的師父?老子一身武功,全是自己學的!那天殺的禿驢啥都沒教我,除了打罵教訓,動不動就關老子小黑屋幾天不給飯吃;好不容易放出來,還讓我挑水砍柴掃茅廁,當騾馬使喚,世上有這種師父?你放我一馬,怎不問老子肯不肯放你!”
佝僂著背的灰袍老道眼神陰鷙,片刻才點了點頭。
“都是欺師滅祖的貨,難怪走到一路。”手一揚,讓弟子閉起觀門,散至四面廊下,大踏步走到遍鋪磚石的前庭廣場上,陰惻惻道:“我且站著不動,讓你打三掌,若你能支撐到第三掌打完還沒死,我便只折斷你一雙臂膀帶一條腿,交你師父發落;至於這幫匪類,會一一死在你面前。想明白了再動手,我不催你。”盤膝坐下,卻也沒比方骸血矮多少。
時值春寒,積雪尚未全融,人人均著皮袍棉襖,只張衝身上一件襤褸灰袍,袒露出嶙峋胸膛,簡直不像是一個畫面里的。
懸著“斗雪道跡”四字陳匾的道觀占地雖廣,卻是肉眼可辨的破敗,連檐雪都不能稍掩雕殘。
梅花林的弟子等雖不似掌門邋遢,稱得上儀容端整,也看得出不寬裕,穿著朴素,沒有足夠的御寒物。
方骸血獰笑著,毫不掩飾被小瞧了的憤怒,右手五指並攏,唰唰幾聲,身前的鏤花雕欄被砍成幾段,切口平整如斧斫,一腳將破片踢向老道,身形微動,竟已隨破片掠至,掌挾銳風,雙刀般斬向張衝的頭面要害!
“老狗!死來……呃啊!”語聲未落,方骸血向後飛出,如斷了线的紙鳶,散亂的體勢在半空中無法重整,轟然撞倒大片欄杆,勢猶未止,直到背脊重擊磚牆,一口血箭噴出,才軟軟坐倒;混了唾沫的鮮血垂成一道長長的粘膩液瀑,自口鼻簌落,許久仍未中絕。
不出巫士良所料,哪怕方骸血身負斷金削玉的掌刀,也沾不上師父的衣角。
張衝的名氣與武功極度不成比例,而他絕非籍籍無名之輩。
近年修為益深,舉手投足皆可殺人,毋須動用寒勁——但巫士良非常清楚,師父的寒陰功體只有更高,絕非劈空掌力可比。
“第一招。”張衝陰陰說道,振袖起身,大步朝方骸血癱坐的檐廊處行來,破爛的袍襴下兩條瘦腿交錯,轉眼已踏上檐階。
撞塌建物而激起的揚塵猶未歇止,微佝的老道一步邁入撲簌簌的粉灰間,隨即響起乒乒砰砰的拳腿交擊聲。
巫士良自知不是好人,也沒想過做好人,但他了解張衝:師父行事,難以世俗善惡判定,更精確的形容詞應該是“殘忍”。
猶如冰霜一般的殘忍。
不知是不是寒陰功體的影響,巫士良深知師父看待比武較技,就是“非情”二字。
老道人連考較徒兒,都能毫不猶豫折斷他們的手腳,對敵人無慈悲;威嚇、偷襲、貓兒戲鼠、嘲弄凌虐……這類江湖高人常見的自恃身份有所不為,瘣道人做來可是毫無負擔;在他眼中,江湖就是條屠宰巷,只分吊起剮肉的豬羊,和操刀取肉的屠夫,其他的全是誤會。
誤入其中,那也是你的命。
勁風飛旋,伴隨青年激昂的呼喝,但白煙始終不散,有那麼一瞬間巫士良以為是兩人打得積雪飛濺,才如激煙迷眼,甚至懷疑是不是有人堆柴放火之類;驀地一聲斷喝,方骸血再次飛出霧團,向後翻了個空心筋斗,落地時余勢不停,持續滑開丈余遠,兩條手臂自肘下封了層薄薄冰殼,指掌泛著青紫,顯是被極厲害的寒勁所傷。
方骸血止步之處,差不多就是方才張衝盤坐的地方,兩人相當於換了個位置。
青年置身空曠的廣場中央,在獵獵的山風吹拂之下,巫士良能看得更清楚:原來那些“白霧”是自方骸血身上冒出,或許是熱氣一類,離體之後被寒冷的空氣所凝,瞧著便像是滾滾而出的煙柱……就算試圖合理解釋,“白霧”的量也實在太多了。
而方骸血滿面脹紅,露出袖管破口的臂肌亦是殷赤如血,青筋暴凸,巫士良甚至感覺連瞳仁都是紅的,呲出犬牙的興奮模樣不像落居下風,仿佛服了藥似,整個人都狂躁起來。
“……第二招!”竟是方骸血叫喊出聲。
轟然一響,巨靈神也似的張衝踏碎檐階,挺直背脊的老道人較方才更高大也更魁悟,袒露的胸膛肌肉賁起,像是忽然變得強壯起來,壓迫感何止增加一倍?
他長長吸了一口氣,肩臂應聲鼓脹,襤褸的灰袍“啪!”自背心處迸開,破履踩入青磚,裂紋卻持續四散,發出清晰可聞的劈啪聲。
定睛一瞧,原來是青石地以他為中心,結出成片的冰殼,那似欲降雪的驟降氣溫,自是《雪花神掌》運功的前兆。
巫士良這才發現不對:方家小子初放對時,連師父一記劈空掌都接不住,觀其嘔血之多,怕是傷著髒腑,豈能在落塵中與師父打得有來有往,這會兒還要祭出絕招來收拾?
臨敵冷靜到近乎冷酷的師父,露出前所未見的凝重之色,佝軀微晃,三丈的距離不夠他兩個飛步,高大的灰衣道人倏至青年身前,雙掌渾無花巧,當胸擊出!
這速度快得出乎方骸血的預料,連忙出掌相抵,足跟尚未立穩,已被重掌推得向後倒退。
張衝倍力加催,仿佛要將他碾碎於對面牆底,雙足交錯,推得青年不住倒退;方骸血身上的濃煙滾滾而出,整個人幾乎被裹入一團白霧里,老道人一路長驅,驀地勢頭一頓,反震之力幾乎令他喉頭驟甜,嘔出鮮血,暗忖:
“我終使這孽畜伏法。”不由得百感交集。
他與舊友因隙反目,如今又將殺其親、絕其後,仇越結越深,實非他所願,然而卻看不到消解的可能。
正欲撤掌,驚覺對手十指扣緊,白煙散去,赫見離院牆尚有兩丈之遙,不是方骸血被他碾死於牆頂,而是青年立穩腳跟,扛住了自己的全力轟擊。
豈……豈有此理!這如何可能?除非——
“這‘隨風化境’神功,你從何處得來?”張衝終於失去一貫的冷靜,眥目欲裂:“憑你這般人品,神僧豈能……不可能!不可能……絕無可……”嘶啞的嗓音忽然中絕,一串綿密的喀喇輕響迸出,老人全身爬滿冰霜,雙眼暴凸,就這麼直挺挺站著,維持雙臂推出的姿勢斷了氣。
方骸血“啪”的一聲折下他兩條手臂,就著指隙間將灰袍老道的十指碾碎,嫌惡地甩脫,整個過程中不見半滴漿液濺出,甩落的血肉碎塊全成了冰渣。
“這是第三招,老狗。可惜你沒撐過。”
巫士良瞠目結舌。
那是雪花神掌的至高境界“凝瓊遍雪”,他親眼見過師父以此招除掉一名極厲害的對頭,只有他知道此事,便在那個當兒,巫士良萌生出偷盜寶典、叛出師門的念頭——有此神功,莫說稱霸武林稱雄北域,宰制漁陽還不是如探囊取物般?
但師父就只拿結怨報仇而已,守著“斗雪道跡”的舊匾,一任門庭破敗,弟子們窮如叫化,也絲毫不在意。
阜山四病?
梅花林?
“凝酒成冰醉殺人”?我呸!四十年前的風光提來做甚,現在還有人知道這些老黃歷麼?要不練成武藝,稱雄江湖,要不就滾回老家種田!
巫士良回過神,見屍上灰袍片片解裂,掀落一地,想起《暴虎凌霜經》還在老人處,萬不幸他貼身收藏……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顧不得“凝瓊遍雪”取命後,寒勁仍能持續一刻有余,忙不迭地上前搜屍,回頭大叫:“士魁、士炳快來幫忙!經書……莫教本門寶典與他陪葬!沒有……不在這……怪了,老鬼把東西藏——”
他最後的記憶就停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