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16章 徒看神女,莫辨猿樹
“字書”是指記載訓詁、聲韻之學的書,就是教人字怎麼寫、怎麼念,又該怎麼解釋運用的叢集典籍。
聲韻訓詁之學亦稱“小學”,不同於字面上的意思,其實是非常專門的學問。
以耿照略通文墨,按理一輩子都碰不到字書,能夠知曉如此古老的《邊林理苑》,自是武登庸之故。
青鹿朝宇文氏乃出身北方的貴族,操使的方言與央土官話頗有出入。
東洲文字是由東海肇生、經歷代央土王朝發揚光大,最終通行五道。
北地氏族沒有自己的文字,因此方言本是對不上通行文字的。
《邊林理苑》正是在這種特殊的時空條件下誕生的字典,特色是把大量的北方土話與通行的文字對上號,哪怕有曲解和過度延伸之嫌,卻能直接把北地方言寫下來,大致保留七八成原意;若言說之人受過訓練,是幾乎可以完全轉譯的。
青鹿朝不只武風鼎盛,文治方面也很務實,充滿騎馬民族的率性直接,它們做這件事不是出於以野馴文、以利統治之類的政治目的,而是想把故老相傳的歌謠神話、巫覡禱文等保留下來,以“邊林”為名在它們來看是充滿驕傲的,宣示了己身所從出,而非貶抑或嘲諷。
對於更北方的金貔朝公孫氏來說,其源流得以保存,全是托了《邊林理苑》之福,得以在青鹿朝兩百多年的國祚間,避免更多口說耳聽的古老傳統被歲月無情淘洗,故在《破府刀藏》的注釋中,屢屢引用《邊林理苑》的內容,耿照因而有所涉獵。
破解秘密的第一條线索,便是出自《邊林理苑》的某個詞條。
即使在金貔朝時,《邊林理苑》也非主流字書,博學鴻儒毋須研究北地方言,連以公孫氏為首的王朝新貴,早在青鹿一朝就央土化得差不多了,看不上這種過時的土玩意兒。
天霄城畢竟是漁陽家格第一,說不定書庫里還有收藏。
耿、舒二人將女劍仙圖帶回石砦,小姑姑似乎急著讓他們離開,要什麼都無二話,取了貯裝掛軸的錦盒,便即送客。
沿途舒意濃拷問耿照,是不是說了什麼惹惱小姑姑,耿照只推說不知,滿臉無辜。
墨柳先生派人搬來二十幾卷《邊林理苑》,說只找到這些,雖非青鹿朝遺留的古物,怕也有百年以上的歷史了。
舒意濃陪著他直到太陽下山,兩人在石室里一起用膳,要不是怕留宿肯定會發生什麼——沒發生說不定更糟心——呵欠連連的舒意濃本還不肯走,見耿照研究鎖孔入了神,再檢查一遍送來的枕頭被褥精潔舒適,才躡手躡腳離開。
她關上沉重的石砦大門,兩側的鐵架內火炬正燒得劈啪作響,被夜風一刮,投映於門上的倒影劇烈晃搖著。
舒意濃把手伸進內袋,握住一枚冰冷堅硬的物事,忽然猶豫起來。
那是枚小巧的玄鐵鎖閂,是她從姑姑的寢室里拿的,就在取畫的時候。
這種掛在門外的橫閂鎖,門內之人除非能穿牆,否則無論如何是打不開的;用這把鎖閂上石砦的大門,任憑耿照武功再高,也休想離開此地。
所以她才一路陪他到現在,若非擔心把持不住,兩人翻雲覆雨之際被闖入的墨柳先生或其他人撞破,舒意濃原本是打算睡在這里,以防墨柳先生從外頭把石砦鎖上,不費吹灰之力便拿下七玄盟主。
方才她屢屢自我警惕,萬一少年有逾矩之意,千萬不能乖乖就范的理由之一,便是萬一耿照褪她衣裳時,發現了這把鎖,雙方的關系勢必覆水難收,就算因此反目也不奇怪。
但女郎冒著在香艷的情境里、被情郎發現而蒙上不白之冤的奇險,仍是懷揣著鎖閂走到了這一步。
若她先於別人把門鎖上,起碼鑰匙在她手里,恁誰也關不了阿根弟弟——
“少主在做什麼?”
舒意濃嚇了一跳,霍然轉身。手提燈籠站在石階前的,赫然便是墨柳先生。
“沒……沒什麼。”女郎單手背在腰後,掠了掠發鬢,強笑道:
“夜深了,師傅還不就寢,莫非是來瞧那趙阿根?”
青袍客神色雖淡,眸光卻仿佛穿透腹部,盯著她攢緊在背後的右手,女郎倏忽生出鎖頭發熱的錯覺,如遭視线灼紅,差點沒能握住。
時光在無聲的對峙間流逝。舒意濃覺得似有無窮無盡之長,但說不定也僅只一霎,最後還是墨柳先生開了口,雙肩沉落,語帶蕭索。
“我不會鎖這扇門,少主也不能,我們與趙阿根結了盟誓的,違者地滅天誅。莫說我沒有,設若我有第二把玄鐵鎖,少主可請出師太的白發劍,必能斬之。然此門絕不可鎖。”
……若她先於別人把門鎖上,起碼鑰匙在手里,恁誰也關不了阿根弟弟,除了她以外。
舒意濃攢緊掌里的鎖閂,直到鎖形深深嵌入柔膩的掌心,仿佛那是某種護身符般。
舒意濃能與少年同床合衾,甚至渴望著他填滿身子里的空虛,但有個人能在這城里來去自如,令她難以安枕,即使那人是耿照也不行。
女郎無意背盟、不是想擒捉他,更不可能把他關在石砦里活活餓死。
她只希望夜里不會有人忽然進入她的房間。如此而已。
墨柳先生不再說話,靜靜瞧著舒意濃,直到她抱肩垂首,一步一顫地走下了石階,青袍客才提燈隨行,將少主送回寢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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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耿照並未用上五天之久。
第四日的午後,舒意濃姑侄、墨柳先生俱來到舒遠房內,是服侍耿照用膳的司劍回報少主,說趙公子請三位於未申之交前往,有要事相告,舒意濃趕緊通知了小姑姑和師傅。
舒子衿對墨柳的態度不算冷淡,還主動與他寒暄,按舒意濃的說法,這是除她之外,小姑姑對人最主動的表現了。
在耿照看來,刻意保持距離的反而是墨柳先生這廂,但小姑姑並不以為意。
反正她有更尷尬更介意、更避之唯恐不及的對象。
只是聽說少年破解了女劍仙圖的秘密,實在按捺不住好奇,欲一聽這幀陪伴自己多年的繪像,到底藏得有什麼,才被舒意濃拖來此間。
耿照背對著舒遠祖師的畫像,玄鐵箱被他擱在牆邊,顯然還輪不到它登場;攤在烏木幾上的是女劍仙圖,還有那尊前凸後翹美則美矣、瞧著卻不甚雅觀,甚至有傷風化的玉像。
舒子衿始終拒絕承認那是女劍仙,認為遐天公是可惜雕工,不忍毀去罷了,不是喜歡才留下。
孟浪的少年踞坐在孟浪的雕像後,簡直是孟浪全餐了——有一瞬間小姑姑不知道自己在此做甚,她應當遠離令她感到不適的一切,而非是摻和進來。
“破解謎題的關鍵,便在於‘關聯’二字。”
耿照清了清喉嚨,環視三人,權作是開場。
“玄鐵寶箱和天霄城的關聯,在於成驤公;成驤公與天霄城的關聯,在於初祖遐天公;遐天公與成驤公的關聯,在於女劍仙。按照這個順序,謎題的終點若是玄鐵寶箱,起點便是女劍仙,弄清其身份、於遐天公代表什麼意義,便有可能開啟寶箱。這是我的想法。”
此話聽著在理,但女劍仙圖和玉像傳落四百余年,若有线索,早該見諸舒家歷代文書。
但不只舒意濃、舒子衿兩代聞所未聞,便由舒龍生起上溯三代,也無相關的說法,否則墨柳先生當聽過老城主提及才是。
“這個奇特的現象,本身就說明了某些事,但我們先看眼前的线索好了。”耿照神色不變,從容說道:
“這個房間里,開始即有的三樣東西,分別是遐天公的繪形、女劍仙圖以及玉像,記得方才說的‘關聯’麼?這三樣東西是有關聯的,劍仙圖和玉像的關聯是題材,它們都以女劍仙為題;那麼女劍仙圖和遐天公肖像之間的關聯是什麼?若非這兩幅人像意外被分開收藏,或能更早看出關聯性也說不定。”
照他這麼說,“關聯”肯定是在圖面上。
三人努力搜尋,片刻舒意濃興奮地大叫:“我知道了,是劍!小姑姑你看,遐天公拄著的那柄劍,和女劍仙圖里的劍是同一把,這兒……還有這兒……你瞧,筆觸、畫風雖然不同,這幾處的特征卻是一模一樣!”舒子衿一看,果然是這樣。
出現在兩張圖里的長劍看似普通,劍鍔的元寶造型與劍首鑲的爪冠寶珠卻不常見,這種須細瞧才能辨出的細節,恰恰說明雷同不是巧合,舒遠所拄之劍,正是女劍仙所持。
考慮到兩人的淵源——設若女劍仙真有其人——此舉似乎也不奇怪。
舒遠活到近八十歲才辭世,平生多用名劍,城內還收藏著幾把,便在現今的武林也是赫赫有名,舍名劍而就無銘之刃,可見此劍在舒遠心中分量。
“當時我曾問姐姐,”耿照道:“遐天公是不是左手使劍,姐姐說不是。但在這幅立像中,遐天公是以右手持柄,左手抵著劍首寶珠,因此那珠的爪狀鑲台並不明顯……這是右持之人的拄劍法。諸位可以試試。”
拄劍於地,握柄的不是慣用手,拄著劍首(劍柄尾端)的才是。
舒意濃姑侄皆是用劍的大行家,一點即通。
墨柳先生反復比劃了幾下,沉吟未決:“可能就單純擺個姿勢,沒想太多。”但也不是很能說服自己。
武功練到遐天公這般境地,很多反應都是不假思索,正所謂“發在意先”,哪怕是更高的“極發藏意”之境,也不會故意違反常習,去使非慣用的另一只手。
“也不排除有此可能,”耿照順著他的話說,並未硬駁,回身指著遐天公肖像的臉。
“故需其他的輔證。這幅肖像的眼神十分犀利,卻有種斜睨著看畫之人的感覺,透著滿滿的輕鄙不屑,非常……怎麼說呢,特別?”
“畫中的遐天公正值壯年,我想,就算他老人家矯矯不群,不在意留下這般模樣予後人瞻仰,大概也沒有哪個畫師,敢把天下第一劍畫成憤世嫉俗的乜斜冷眼;結合‘拄劍非是慣用手這點’,我有個大膽的設想。”
少年轉過身來,環視眾人。“這是幅自畫像。畫下這般姿態的,正是遐天公本人,他自然不會有不同的意見。”
舒意濃瞠目結舌,仔細一想,又覺得極有說服力:
自繪圖影,最好的方式就是對著鏡子畫。
因此舒遠是左手持劍,用空著的右手打稿上彩,畫的是鏡中倒影,故爾左右顛倒;目未直視,這是因為他必須不斷瞟向鏡中各處,難以定於一點……
“又或者,他有不得不往旁邊看的理由。”
耿照提起劍仙圖的掛軸絲絛,把畫拿到舒意濃肩後,左手越過女郎之肩,指著虛空中的一點。
“只消將畫掛在身後,遐天公便能同時臨摹圖中長劍的模樣。此劍借借無名,未得流傳後世,恐怕不是什麼神兵,紀念的意義大於實質,在繪像的當下,說不定已然不存,須得借由此圖才能描摹。我猜,女劍仙圖最初懸掛的地方,該是遐天公肖像的對面罷?”
——確是如此。
舒子衿以眼神相詢,舒意濃搖搖頭,表示不是自己說的,姑侄倆相對無言,齊齊抽了口涼氣。
“舒遠擅畫”不是毫無根據的妄想,傳說中劍仙圖就是他夢醒後繪制,從時間上推算,當時他還是名少年,但該圖的筆法布局等毫無新手的生澀,考慮到“明河常世”晏府是當時武林首屈一指的名家,名列五常劍脈之首,府主嫡子精通書畫,文武兼修,似也合情合理。
如此一來,卻有一處益發難解:自小受藝術熏陶的舒遠,豈能容忍玉像只求肖真、不講斯文的寫實風格,甚至允許這名粗魯無禮的匠人雕刻女仙胴體,豈非是大大的褻瀆?
“如前頭所說,重點在於‘關聯’。”耿照移開幾案,取下自畫像,在藺草席上按劍仙圖、玉雕、肖像的順序一字排開。
“劍仙圖完成的時間最早,看上去是非常風雅的圖畫,而遐天公的肖像——姑且當是自畫像罷——約莫四五十歲的模樣,考慮到內功修為能延緩外表的衰老,這張圖應是他老人家晚年的作品。我雖是書畫一道的外行人,兩者間的差異卻是一望即知。”
三人中對書畫涉獵最深的墨柳先生眼神一變,自相識以來,耿照從未見青袍客如此動搖,連打斗中亦不曾有,顯然看出了問題所在。
較之劍仙圖,自畫像的筆法更加寫實,無論面部肌肉的紋理、光影變化等,都較前者的風雅寫意更蒼勁有力、濃墨重彩,正因如此,“被畫中人冷冷睥睨”的感覺才會如此強烈,全是因為過於真實之故。
同出現在兩幅圖中的長劍,也由於風格差異太大,須得並置齊觀,才較為容易看出是同一柄劍。
因為畫的是衣著厚重的中年男子,寫實並未令人聯想到不雅之處,若畫的是名女子……三人的視线至此,終於齊齊匯聚在玉像之上,房內鴉雀無聲,連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見。
耿照把玉像小心放倒,露出台座下空空如也的平滑底部。
“這三樣物事共通的‘關聯’之一,就是‘沒有落款’,也就是無意標示出作畫雕刻之人,這極不尋常;要不是刻意隱瞞,就是無有必要。我從這點開始懷疑,三作均是出自遐天公之手,他是為了自娛自樂才這麼做,根本沒考慮過傳世與否。”
“於是乎我忍不住想:這件玉雕,他老人家是在哪里制作的呢?雖說玄圃山外人難進,也不乏隱密場所,但要說到安全無虞、不被任何人打擾,應該沒有比這里更理想的了。若換作是我,也會選在此地創作。”
“且慢。”墨柳先生插口。
“我知你想找證據,但此法難行。藺草席子不易保存,四五百年間不知換過幾多,就算遐天公是在這兒雕刻的玉像,當年的藺席業已不存,這思路只能往死胡同去。”
“那麼,在藺草席之下呢?”
耿照從容一笑,輪到青袍客無語了。
“碾玉是非常精細麻煩的一門技藝,須耗費大量的工夫打磨。為此我掀開屋里的每塊席子,連夜用這個……到處沾黏,運氣好的話,興許能黏到四百年前碾下的玉屑。”端出個食器漆盤,上頭盛滿糯米團子。
司琴曾向舒意濃回報,說趙公子胃口甚佳,就是口味比較偏南方人,城里慣吃的麥飯乃至精米他都不愛,特請廚房煮了一小盆糯米,哪知是這個用途。
玉石不腐,就算擱上千年也不會憑空消失,玉屑黏上團子,被光源一照,立時無所遁形。
耿照搬開所有的藺草席,從邊角開始黏起,料想碎屑最易被掃至四面牆隙,先找最有可能的地方。
“找著了麼?”舒意濃大著膽子問,一旁小姑姑早已閉上眼,約莫還在心中虔誠祝禱,祈求遐天公不是雕出這尊玉像的、輕薄孟浪的狂悖之徒。
“找著了。”少年平穩的語聲直若喪鍾。
耿照將漆盤推至三人面前。
“每個團子上都有。我在三面牆底都黏到了玉屑,對光一照便能看見。”小姑姑幽幽嘆氣,舒意濃倒是興致勃勃,不避髒汙地拿起團子,湊近燈罩,嘖嘖稱奇。
墨柳先生連看幾只,忽問:“沒黏到玉屑的那一面,是在出入口處麼?”開門關門四百多年,把殘屑全掃出去也是自然。
耿照心想:“此人精細,自稱‘打手’怕也是謀略的一環,不能真信。”坦然回答:“不是。是在這一面。”指著原本懸掛舒遠自畫像之牆。
如此一來,就算是小姑姑也聽出問題:連近出入口的地方,都還留有些許的玉屑,何獨此牆不然?
耿照問舒意濃:“姐姐還記不記得,浮鼎山莊秋莊主墓前的那塊碑?”舒意濃想也不想,脫口道:“記得,就是設了滑軌機關的那個。”耿照點頭道:“這面牆底的滑軌,比那座碑不知高明多少,肉眼竟看不出端倪。”雙掌貼牆,緩緩運勁,喀喇喇地一陣輕響,似轉開了什麼緊密咬合的機關,平滑的木牆被少年慢慢推開,滑動之際卻沒怎麼發出聲音,絲滑得像是浮在水上。
只有耿照知道,他在這面牆上所花的時間,不亞於玄鐵箱鎖。
牆底的滑軌機關沒有任何外控的掣鈕連杆,起碼耿照找不到,必須注入真氣到某個程度,閉鎖的機簧才會打開,才能推動外層的掩蔽牆——從沉重的分量推斷,牆體應該也是石材制成,但耿照不知道哪種石料能磨到這般寬闊而薄,卻不被自身重量壓垮或攔腰斷折的。
一旦注入的真氣減弱,滑軌便會再度鎖起,反之亦然。
這個機關要求開啟者不但要有強大的內力,還必須有穩定的輸出,任何中途的增強或減弱都會導致閉鎖,無法順利開啟。
以這個標准,此際天霄城內能打開機關的除了耿照,大概也只有墨柳先生。
裝飾著木材的外牆被推入壁中,卻未露出原始的石色,發黃的陳紙貼滿了整面裸牆,紙上以炭枝之類畫滿速寫,筆跡潦草但卻無比靈動,甚至能清晰看出時光的流變,有的稍微年輕些,有的則更為成熟,相差約在十年之間,堪稱神技;角度姿態、服裝打扮雖異,畫的全是同一個人。
舒意濃不知是這宛若真人就在眼前的畫技,抑或滿牆難以數計的紙張中透出的執迷痴妄,哪個更令她感到震撼,瞧得目瞪口呆,久久難言。
然而,最引人目光的卻是貼在中央的一幅圖像,畫中仍是眾人熟悉的那位女劍仙,星眸半閉,眼波盈盈,微抬的下頜並著發絲飄揚,休說這樣的角度在東洲古往今來的畫作中從未出現過,按理絕難畫出美感,卻在翔實的風格之下具現出女子之媚,仿佛本人就站在面前;時光似乎凝於美人閉目揚首的一霎,炭枝大開大闔的筆觸,絲毫不影響落筆的精准,反而讓人想看得更多、看進更深,不知不覺間被攫住了目光。
女郎昂起的雪頸纖細修長,頸側的光影生動地勾勒出筋肌繃緊的力道,明明圖中並未描繪,卻仿佛可以感覺她發尾、額際拋甩而出的汗珠,將啟未啟的櫻唇中似將迸出嬌吟,令人禁不住地浮想翩聯,忍不住猜想速寫下來的,會是哪個激昂的動作瞬間——
而畫家的放肆還不僅於此。
順著光裸的肩頸迤邐而下,從巧致的鎖骨和鎖骨間小小的圓凹,能充分感受女子的胸口是沃腴軟嫩的,半點也不骨感。
小巧而艷麗的臉龐,纖長的脖頸和肩臂线條等,不知為何與豐滿的胸乳毫無扞格,看似相悖的兩種屬性在圖像上完美融合,益發使人確信真有其人,如此傑作只能是蒼天造就,人力無法憑空想像。
畫面雖到直欲賁起的雙峰之上便戛然而止,但觀者還想再往下瞧的那份怦然熱切,莫名地與繪者的執念合而為一,幾欲躍出紙面。
這幅感染力極強、色欲噴涌的速寫稿恍若附魔,被撕得粉碎也不意外。
裂痕遍布如藤蔓橫生的紙面,由是更加顯出一片一片將它黏回去的人,那份扭曲得難以形容的愛。
舒意濃瞧著瞧著,忍不住抱臂瑟縮,難以言喻的陰冷黏膩沿背脊直竄,相較之下,蟲海木骷髏的眼神簡直就像耍賴撒潑的小男童,在這面欲望之牆前只能吃糖玩沙,根本稱不上威脅。
“**”的一聲嗚咽,身畔小姑姑縮頸掩口,露出的半張俏臉隱隱發青,似是極不舒服,垂落眼眸,不願再看。
這張被重新黏合起來的半裸速寫,被人用朱筆大大畫了個叉,寫下“胡鬧!”二字,後頭接著的這個“!”的符號前所未見,不知是什麼意思,但從下筆的力道頓點能強烈感受到怒氣,也毋須深究其意涵了。
“這兩個字——”墨柳先生欲言又止,耿照卻接著說:
“是驤公的親筆罷?我不是很懂這個,但曾於某處見過許多他老人家的法書真跡,認的是那股如出劍運掌般的任性自然,卻又沛然莫之能御,其中似蘊有極其高深的武學道理。這‘胡鬧’二字所蘊之氣,又更甚於先前所見。”
“任性自然……沛莫能御……”墨柳先生喃喃復誦,片刻才點頭:“說得好,正是如此。這的確是驤公法書,不會錯的。”
舒意濃仰視片刻,喃喃道:“遐天公這樣……這女子她……”再也說不下去,然而她的意思三人卻無不明白。
受當代“天下第一劍”如此迷戀,縱使舒遠的恩師兼義父頗有見責之意,乃至撕了不雅的速寫草稿,但驤公百年後,放眼天下五道間,還有誰能保得了她?
這可憐的女子終是要落入舒遠之手的,她先前的抗拒有多強烈,之後就有多悲慘。
黏回去的畫作,似乎已說明了這一點。
即使是自己的祖先,舒意濃也無法認同遐天公的執妄,光是想像被這樣的男子追求,便足以令人發狂。
“不,我認為遐天公最終沒有得到她。”
舒意濃愕然轉頭,恰對著少年的溫煦目光,耿照像要撫平女郎的不安和絕望,和聲道:“從這幅自畫像的神情,我覺得遐天公是含恨而終的,即便娶妻生子,名滿天下,寰宇間再無敵手,也不能填補他內心的空洞。”
“這幅圖影里的男人,就是如此絕望。當然,也不能排除是他錯手殺死女子之類,令人痛心疾首的發展,但既無旁證,也先不用想得這麼極端,姑且當作這名女子,連遐天公也無法違逆她的意志,至死抱著單相思,難以如願。”
三人看著他,有狐疑也有錯愕,更多的卻是茫然不知其所以。
“我們繼續回到‘關聯’之上。”耿照怡然道:
“與這名女子有關的,還有漁陽全境的土地神、平波神,乃至其他神祇均刻劃成她的樣貌,從殺牛公的例子可知,必是她博施恩於漁陽所致。這種程度的人望恩德,已然超越武林門派……不,說不定也超越朝廷的影響力了,這是非常重要的线索。”
“先來整理一下目前已知的,有關這名女子的諸般线索:首先,她受到遐天公幾近於偏執的愛慕,然而,即使是天下第一劍也無法違逆她的意志,只能落得單相思收場。其次,她廣施恩於漁陽全境,百姓感謝她卻不能公然表露,假借神祇女相紀念她,其影響力足以超越朝廷公門。”
“其三,她曾住在天霄城內,卻被刻意消去行跡,什麼也沒留下——”
“……等一下!”舒意濃舉手抗議。“這是如何知曉?方才沒說啊。”
耿照一指牆面。
“這種精度的速寫,須得臨摹真人,才能畫出不憑寫意、全然寫實的作品。雖說圖中的模樣略有變化,未必是一時一地的作品,但有幾幅——特別是被撕碎的這幅——同玉像最為近似,可以視為是同時期之作,起碼時隔相近,而玉像是在這里雕成。”
見舒意濃會意,少年扳著手指繼續數。
“其四,這位女子的年紀應該略長於遐天公,因為女劍仙圖成於遐天公少年之時,而她當時至少已是雙十年華,並非同齡少女。”
舒意濃“啊”的一聲,拍手道:“我明白啦,她是成驤公的妻子!女大男小的例子,也是……也是有的。”偷瞟耿照一眼,玉頰滾燙。
墨柳先生卻大搖其頭。
“驤公未曾娶妻。就算有,驤公之妻又如何能恩澤漁陽全境?況且弟子對師母有此居心,天地不容,哪是胡鬧二字能夠善了!少主把遐天公當成什麼人了?她絕不能是驤公的妻妾。”舒意濃想想也對,瑩白的貝齒咬著水潤潤的豐盈唇瓣,瞧著有些沮喪。
她在不知不覺間代入了少年和自己,要是連名垂千古的成驤公也娶了位姐姐,誰敢說她與阿根弟弟的結合,不會是另一段武林佳話?
至於覬覦師母的遐天公,在她心目中已是不折不扣的繡本小說反派,這種專門搞事的瘋逼連當男二都不配,在大結局前肯定是要給姐死的,誰管他是不是祖先!
墨柳先生毫不留情地推翻了這套劇本,不免令她感到失望。
“姐姐之說,也只這一條不符。略改個方向,或許就對了。”
誰知耿照卻未全盤否定,接過墨柳先生的話頭,淡淡一笑:
“假若,她就是成驤公本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