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距眾人還有一段,長孫旭沒想這樣都能被叫破,炬焰隨勒仙藏的破鑼尖嗓照過來,眼看是沒得跑了。
丹心灰衛士分散圍至,別提還有魔女見從這等高手,長孫旭認真考慮要不把獄龍放出去,大家同歸於盡算了。
突然“篤”的一響船尾沉落,小舟劇烈搖晃;還沒反應過來,一把細而清晰的聲音鑽入腦海:“……纜索!”
他爬出船艙,見系在岸樁上的繩索粗如銅錢,纏得死緊,一時間上哪兒找利器割斷?
雙掌並出,直接以一式“干清坤夷”將碗口粗的木樁打成破片,小舟猛然打橫,就這麼被徑直拖過水面,“砰!”撞上另一側嶙峋石岸,半截艉底撞得稀爛。
長孫旭幾乎被拋出蓬艙,抬頭見船尾的甲板上嵌了鈎爪,爪索連在兩匹健馬安側,一名魁梧男子掖槍跨馬、銅甲獸盔,模樣十分威武,卻是熟人。
“呼延……呼延將軍!”
呼延宗衛是他父親長孫天宗……不,應該說是從他祖父長孫林火那代起,就侍奉窮山國主的嫡系武弁,從十六歲被攜往白玉京朝覲的銀鎧小將,一直到如今白發蒼蒼花甲之年,仍忠心耿耿為長孫家統領王室親兵“征王御駕”,在南陵諸封國間聲威卓著,無論武功或操守,皆被視為當世武人的楷模,是有名的英雄人物。
在長孫旭到達越浦不久,呼延宗衛就到吉光院見他,知道長孫旭通曉身世時露出欣慰的表情。
“我不會說窮山國主是個富貴榮華的好位子。”耿直的老將嚴肅看著他:
“如今窮山國內憂外患,危如累卵,王座虛懸十數年,眼看段慧奴扶植的傀儡就要上位了,我的能力僅能號令這兩百名的‘征王御駕’,守不住你父親留下的王座。”
“窮山國的臣民甚至不確定你是否真的存在,你是個未經證實的流言,將來假使真的登基,質疑你不具朱雀之血的聲音也絕不會停止。即使是如此嚴苛,我仍求你隨我歸國,希望你能答應。”
長孫旭挨不過垂老虎將的忠忱懇切,況且老人的直言無隱也博得了日九相當的好感,勉強答應會好好考慮,但也直說自己的意願不高。
雖有“絕不涉險”的座右銘,長孫旭並不真如他宣稱的那樣畏苦怕難,他不想離開的,是有他珍視之人的記憶的土地。
母親、莫老伯、耿照……無論遭遇什麼樣的對待,這里始終是他的根。
那個母親拼死逃離的國度不曾哺育過他,長孫旭其實很陌生。
呼延宗衛帶來的“征王御駕”人數比丹心灰多得多,長孫旭在騎隊里瞥見一兩張熟面孔,是在楊柳岸棋攤上看過的,心想呼延宗衛果然也派人監視自己,即使是出於良善的動機。
勒仙藏言之鑿鑿的“許多人瞧見了”、“探子說的”長孫旭十分在意,不過如果連呼延宗衛都在他每晚必去的楊柳岸布置眼线,嶧陽方早早便盯上自己卻未打草驚蛇,也就有了合理的支撐。
只有魔女——讀作“莽金剛”或“單干王”——見從大小姐不來這套,豈只不講團隊精神不講武德,她根本什麼都不講,見了人直接拼刀子,這才打亂了各方人馬的布局。
你他媽改名叫“見拼刀”得了。
“呼延宗衛!”吳卿才認出了老對手,揚聲道:“這里是上朝地界,你帶人尋釁,不怕惹出麻煩麼?”
呼延宗衛拉過一匹空鞍健馬,扶著長孫旭坐上,才回頭冷道:“‘上朝地界’四個字原封奉還。我不想看到南陵同胞,被鐵枷囚車解上平望都,梟首示眾;不該出現在這兒的人,趁早回到該去的地方。”一聲令下,征衛將他與長孫旭兩騎團團在中央,緩緩退去,隊伍嚴整無懈可擊。
吳卿才請示段慧奴,轎中之人口吻平淡:
“無妨,盯著呼延宗衛,更易得手。未必便要在越浦殺。”文士微露恍然。
長孫旭最好被呼延宗衛說動,與他同返南陵,如此一來目標明確,莫說見從、柳見殘皆有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的本領,有覺尊押陣,長孫天宗唯一的這點骨血已同死人差不了多少,就怕他不貪圖富貴,在民間隱姓埋名,躲得無隱無蹤。
“小姐高見。”
“明兒讓冼煥雲搜搜這片林子,出動諸國軍隊,越多越好。找到了好,找不到也好。”冼煥雲正是負責統帥嶧陽五百精騎、保護南陵小乘教團的統軍使,其父冼銳賓與吳卿才、舟楚客等同在鎮南將軍麾下,並稱“南鎮四秀”,是從率兵衝鋒到指揮大局都留下了輝煌戰績的名將。
冼煥雲克紹箕裘,也走上武人的路子,是昔日南鎮幕賓一系中,唯一在嶧陽國被授予實職之人,可見器重。
南陵護衛團實際上就是嶧陽同盟的軍力展現,冼煥雲身為代巡公主所指派的代理人,能支配隨行的各國部隊也是理所當然。
吳卿才侍奉她父女兩代,立刻便明白小姐的意思:天龍山的余孽已掀不了什麼風浪,卻是極好的殺雞儆猴、團結盟會之物,作用大概就跟祭旗的牲禮相仿。
明兒能從這片荒林中搜出蜈祖是最好,搜不到卻也無妨,待眾人把消息帶回南陵,屆時便能以此為名目,清洗一批不夠乖順的潛在阻礙,通通指是勾結天龍山即可。
舟楚客可能會鼓掌叫好,然後興致勃勃地擬定清洗名單,把得罪過他的人通通放去,但吳卿才不欣賞這種動輒株連無辜、不斷尋找新的“潛在危機”的做法,這種思維最後會與所有人為敵,舉世皆可殺。
東家若在,想必是決計不會認同的。
但他越來越說不動小姐了,索性省去無謂口舌,心中暗自嘆了口氣,微笑道:
“那我去趟興寧寺,見見老朋友。”意思就是去接管勒仙藏的探子,以及撥給他的五十名親兵。
段慧奴似是察覺老師的退讓,也未說破,只點了點頭。
片刻樹叢中沙沙一響,滿臉落腮胡的落拓刀客柳見殘從暗影中現身,低聲道:“沒人。”原來他早已將林子搜過一遍,不見天龍蜈祖蹤影。
段慧奴在丹心灰衛士的簇擁下,於城郊的長雲寺落腳。
越浦寸土寸金,除了嶧陽等寥寥幾個實力最強的大國,城尹府不可能在城中備著空園邸等這些南人前來,城外的佛寺自然成為使節落腳的首選。
城中的嶧陽使館讓勒仙藏去轉移眾人焦點,長雲寺這廂則由三百名嶧陽鐵衛駐扎,冼煥雲則帶著剩余的兩百精兵與其他封國軍隊留駐教團左近。
長雲寺這個基地,本就是為了接應段慧奴准備的。
冼煥雲知她今日會到,白天起就等在寺里,段慧奴聽說他在,沒洗腳更衣褪去旅塵,便在禪房里接見他。
她們倆是青梅竹馬,段慧奴小他一歲,從小巴著他跟前跟後,滿山遍野地玩,印象中冼煥雲脾氣溫和、應對有禮,滿身都是書卷氣,難想像他日後會如其父般執戈披甲,走上軍旅一途。
父親決定將她遠嫁嶧陽時,她頭一次察覺冼煥雲對自己的情意,段慧奴心思靈巧,絕非是半截木頭,只能怪少年埋藏太深,以致初露便是斷絕時。
她喜不喜歡煥雲哥哥?
連段慧奴都說不上來,她對他的感覺比手足玩伴或濃一些,卻沒有那種不惜一切也要留在他身邊的念頭。
但冼煥雲的反應卻激烈到嚇壞了所有大人。
他披發拔刀,衝進將軍府,哭著求段伯伯收回成命,最後還是冼銳賓制服了兒子。
據說少年的傷足足躺了大半年才痊愈,到冼銳賓身死,父子間的對話都只有公事。
超過卅五歲猶不肯娶妻,段慧奴知道代表什麼意思。
但她的身子不屬於任何男子,她是嶧陽國的皇太後、代巡大人的繼承者,也是南陵諸封國結盟以抗西山,乃至於對抗央土朝廷的象征;若世上真存有“螭虎印”這枚聖物,段慧奴就是上天注定要找到、並持有它的人。
就算女人不能成為帝國的繼任新皇,她也必是開創時代的造皇者。
與誰廝守這種事早就不在她眼里了,況且她忙到沒有時間折騰,身體的欲望總識相地不來煩她,淺嘗即可,毋須外求。
兩人在嶧陽國內反而不常見面,冼煥雲長時間經營著西北防務,當西山鐵騎踏平當中充作屏障的幾個附庸小國後,他麾下的嶧陽鐵衛軍,就是抵擋號稱當世無敵的西山“飛虎騎”的第一线。
冼煥雲比印象中更精瘦,即使胡子刮得干淨,頜下唇上仍有一片淡淡慘青,被白皙的膚色襯托得更加顯眼。
他算是英俊的男人,段慧奴心想,十三歲時自己應該是這樣覺得吧?
然而嶧陽國不但改變了她的命運,還徹底改變她對男人的喜好和品味。
初到時,她對嶧陽少女喜歡那些山豬也似、赤身油亮的精壯男子感到不解,但勒雲高讓她知道“英雄”是一種氣質,只會隨歲月和歷練越發鋒銳懾人,他們連袒露傷口都令人喘不過氣來,相較之下,皮相根本沒什麼好說的。
“參見太後。”嶧陽最年輕……不,應該是諸封國最年輕的統軍使跨刀行禮。段慧奴命人看座,隨口問了近況,冼煥雲無不應對流利。
她此番沒多帶宮女,以免累贅,隨行的七八人都是親信,這會兒全杵在禪房內外,想方設法的不肯走,就為多瞧統軍大人一眼。
她主政多年還是有影響的,段慧奴嘆了口氣。
嶧陽國改變了她對男人的標准,而她在嶧陽戮力引入的央土文化、典章制度,居然反過來影響了國內少女對男子的喜好,冼煥雲對她們來說是夢寐以求的菟絲附女蘿、英俊好郎君,直是千金不換。
但她只看到了男子的猥瑣黯淡。
冼煥雲表現出壓抑情感的樣子,實際並無壓抑的成效,若是有意便屬虛矯,若無意則是無能;言語間既不敢表白,恐惹她不快,又無力討她歡心……你的策略就是表現委屈麼?
萬一我選擇你,你提供的解套之法是什麼?
我如果人也要權也要,什麼都不肯放,你的方案何在?
最不濟最不濟,你也得勾引我啊!
她無聊到差點翻白眼,認真評估起西北防務有無更好的人選。
冼銳賓或許才是對的,他兒子真的很無能,只是我們都被情感掩蔽了理智,無法做出正確的決定。
“末將聽說太後遇到那長孫旭,”這是他唯一引起她注意的一段。“我對畫畫有點自信,可為太後繪出那廝形象,傳與城中眼线。”
他大概是想提醒她,小時候曾為她畫過肖像的舊事,但段慧奴不想再同他待在一處了,只想趕快結束。
“黑夜無火,距離又遠,其實我沒看清。城中探子有識他者,統軍明日可問吳老師。”冼煥雲訥訥垂肩,絲毫不令人意外。
直到統軍使起身告辭,段慧奴喚人伺候過沐浴更衣、解發梳勻,平躺熄燈後,都還在思索著西北的防務,早把旅途疲憊拋到九霄雲外,就連睡前她一貫喜愛的蜜水酥油,用著都不覺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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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旭並未隨呼延宗衛回城,他沒花太多唇舌,便說服了身經百戰的窮山國統軍使:楊柳岸之外,不知還有多少眼线、涉及幾方籌謀,防不勝防。
窮山國一行太顯眼,長孫旭若與之一道,簡直同箭靶沒有兩樣,就是今天死或明天死的差別。
“況且,有高人在冥冥之中幫助我,您不會沒感覺罷?”呼延宗衛無言以對。
目睹那艘箭舟的人都說是水鬼作祟,以致流言在往後幾天越滾越大,最後鬧到了鎮東將軍那廂,當然此際兩人還不會知道。
但呼延宗衛雖是看見了兩次火號,再加上探子的回報,才率眾出城找尋少年,仍能隱約察覺有人引路,更別提那聲傳音入密的“纜索”,竟能教分隔兩岸的呼延和長孫同時聽見,那人的內功修為實高到不可思議的境地,且應無惡意才是。
“待三乘論法大會結束,我再答復將軍。”少年爽朗笑道:“在此之前,將軍若能嚴守門戶,出入守得越森嚴越好,再安排一個無窗的房間,派人三餐送飯,按時遞出夜壺溺桶,早晚進去發呆打盹,不短於半個時辰,這樣就最好了。”
呼延宗衛哈哈大笑。
“這疑兵我能為世子做到。”兩人並騎片刻,呼延宗衛轉頭交待屬下幾句,再回頭時白胖少年已不在馬鞍上,左右都沒留意他是何時、又是如何離開的,年老的統軍使雖仍鎖著眉頭,但已不敢太過輕視這孩子。
他看出長孫旭不具備武人的精悍狠辣,不是身手靈活的那種類型,但打碎系樁的那一掌絕非泛泛,怕是有高人暗中點撥。
我是不是該更相信窮山國的天運,不會斷絕在我這代手里?
祖王啊,大王陛下啊,請你們保佑窮山,保佑這最後的王脈,莫讓屬下含恨以終,九泉之下竟無顏覲王——
老人扶著鞍頭垂下獸盔,虔誠祝禱著。
長孫旭往回走,據於一處制高點的樹杈間,遠眺嶧陽一行的炬焰,目不轉睛。
回頭看似極險,但天龍蜈祖定已不在此間,否則翌日南陵諸國大舉搜林,來個甕中捉鱉,這個老魔頭豈不死得蠢極?
他為復仇隱忍至今,不會如此腦衝。
那個叫柳見殘的落拓刀客神出鬼沒,然而一地二搜代表這人沒有長性,做事敷衍,柳見殘瞧著比見從靠譜,料想不致如此。
唯一無法預測的,就只有見從了。他願意賭一賭。
他在楊柳岸至少被三撥人盯著:呼延宗衛的人、勒仙藏的人,還有魔女見從,越浦對長孫旭來說,目前就是險地,簡直不能再待。
他決定躲在段慧奴落腳之處,最危險的地方其實最安全,誰也料想不到。
呼延宗衛大致向他說了嶧陽一方於越浦的布防,包括統軍使是央土出身的冼煥雲,以及大本營其實是在長雲寺等,也提到長雲寺與南陵小乘僧團兩處的嶧陽鐵衛數目。
長雲寺他並不陌生,初遇春春的野店就在五里開外,當時經過曾遠遠眺望,記得是半山腰上一片金燦燦的瓦頂連綿,甚是莊嚴肅穆。
他躲在山道旁的草叢里,總算聽見喀噠喀噠的驢蹄響,一輛載運著蔬菜瓜果的大車從山道彼端出現,一路晃搖過來——所有住著上百人的地方,一定得每日補給新鮮食材,處處皆然。
長孫旭悄悄從車後一躍而上,還沒來得及揚起嘴角,忽生一陣不祥悚栗,回頭的瞬間心口一陣劇痛,摀胸的指掌液感溫熱,肯定是血;在倒下車廂的瞬間,他看見一張絕美的小臉挺刀後躍,卻不是見從是誰?
——干!
“見拼刀”真不白叫,這回她上來就拼刀,半句廢話沒有,果然放倒了日九。
他不知道見從怎麼識破他的盤算,也可能全憑直覺,但少女是為刷恥辱而來,這回絕不能失手,後躍之際另一柄眉刀標出,如爪般“篤!”嵌入車柱運勁一扯,嬌小的身子鑽入車廂,對倒地的少年甜笑道:“對不住啊,這回不能再讓你逃啦,借頭一用可好?”正手眉刀一回旋,徑朝他頸間斬落!
千鈞一發之際,一抹黑霧竄出長孫旭的胸口刀創,如彈子般撞上刀尖,磕得眉刀歪斜,差點扯裂虎口;黑霧在空中凝出蟲形,甲殼烏亮動作迅捷,見從接連數刀劈空,卻喜動顏色:“……獄龍!”見黑影飆出驢車,咬牙舍了長孫旭,料想要害被《能奪夜令》一擊洞穿,不啻鋼針貫入,這還能不死?
回頭撿屍不遲,徑追獄龍而去。
長孫旭不知躺了多久,忽猛吸一口氣坐起,一摸胸膛只余一道肉疤,形狀倒與獄龍有幾分相似;回頭黑氣迎面而來,忙不迭地回巢安寢,長孫旭趕緊運起《不敗帝心》牢牢纏束,直到確定獄龍酣睡,暗忖:“我這是交了蟲蟲運!若非獄龍,早已身首分離。”余悸猶存,趕緊翻下菜車,連滾帶爬摸到牆邊,扭臀一陣蹦躂,勉強翻過寺牆,潛入長雲寺。
此際天蒙蒙亮,按理香積廚該開始忙活,但整座長雲寺卻像睡著了似的,連那輛驢車都遲遲未至,再不聞喀噠蹄響。
他不敢出寺窺看,以免魔女見從去而復返,可不能指望獄龍鬼使神差地再救一回,貼牆鬼祟前進,很快發現女眷所在的獨院。
院子幾個出入口都有丹心灰衛士把守,還有四處巡邏的別動隊,但和流影城巡城司的手段比將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看來城主治軍是比段慧奴厲害。
他和耿照過往在巡城司的眼皮底下,還能偷帶下酒菜溜出去喝猴兒酒,知天底下沒有密不透風的哨,找出規律就能破解;像這幫嶧陽人只守出入口就是典型的菜雞,寺院長牆與深宮內院、王侯爵府一樣,全是易於侵入攀出的突破點,在四面高處設置無死角的監視哨點,才是唯一解,覷准空隙翻過院牆,不費吹灰之力潛入院中。
所有的房間都未亮燈,靠近門牖還能聽見輕鼾,長孫旭借微光溜進中心一處天井。
此處與院中其他的天井一樣,都用竹竿晾著女子衣物,他從外頭的制高之處看見,且只此院是如此,加上外頭衛士之多,才判斷是段慧奴所居。
他沒有偷女子衣物的癖好,正欲匍行,忽聽淅瀝瀝一陣水聲,趕緊躲到一旁,半晌才敢約略探頭,突然一怔。
很難說是月光或平明的銀色光華之下,全身赤裸的女郎坐在井邊,以小木盆掬水,衝著一絲不掛的窈窕胴體。
她腰肢細薄而長,曲线宛然,兩枚倒扣玉碗似的玲瓏美乳,不知是澆淋之際藕臂牽動,抑或軟到抵不住清水彈壓,晃顫如波,既美麗又清純,仿佛圖畫。
女郎看起來很年輕,但優雅的舉止又透著一股成熟韻致,沒有衣裳發飾提供旁證,長孫旭實難判斷她的年紀。
女子並腿斜坐在凳上,光瞧便覺雙腿細直,膚光細潤,月下幾乎不見毛孔或瘢痕,完美得令人贊嘆;修長的腳掌並不會讓人覺得她有雙大腳,反而能想見身量之高,蓋因形狀姣美如蓮尖,玉顆般的趾甲上染著淡淡鳳仙櫻色,清純之外另有一份無心似的婉媚,分外勾人。
相較見從,女郎的肌膚其實並不算白,勝在勻膩細致,小家碧玉似的秀氣鵝蛋臉極招人憐愛,毋須開口,便知是知書達禮、溫婉動人的閨秀。
這份文靜氣質,甚至奪去了外貌之懾人,宛若月宮的姮娥下凡,望之不免頗生自慚。
長孫旭大氣都沒敢喘上一口,心想:“這段慧奴的侍女也未免太漂亮,氣質尤其出眾,難不成她竟挾嶧陽的強大國力,脅迫諸封國交出宗室公主,到她身邊來執雜役麼?也真是太棒——”且慢,應該是“太過分了”才對罷?
不要羨慕這種兼具品味的霸凌權力啊!
赤足踩水聲急急而入,女郎不慌不忙,仍將小盆里的清水衝完,渾圓的玉乳上掛滿晶瑩水珠,更突顯出乳暈乳蒂的細小。
她連遮掩的動作也不做,輕蹙柳眉轉向來人,檀口微歙:“何嬤——”忽然噤聲,玉容凝肅起來。
奔入的婦人僅著單衣,披頭散發,瞧著像從榻上驚醒,來不及趿鞋便來,順手抓了一件半濕的袖衫迎上女郎,微裹拍干,動作十分熟練。
“出事了,四面都不見衛士,後頭的香積廚無有火光,二位尊者都不在……快躲起來。”語聲微顫,說話卻極有條理,輕推女郎往廊底一間偏室去,似是見過大風大浪,知道再害怕都不能失去冷靜,不能停下發呆。
然而女郎比她更冷,俏臉微沉,隨手扔了抹胴體的濕衣,也沒回頭再拿件衣物蔽體的打算,快步往偏間走。
“冼煥雲呢?”或因著緊之故,聲线要比長孫旭想像略低,似乎更溫柔的聲音才襯她的秀麗端莊,但仍是相當動聽的、充滿女子婉媚的嗓音。
被稱為“何嬤”的初老婦人搖搖頭。
“不及看。我讓湖衣帶火號筒出去,走遠了再發;若被人攔住,拼死也要發出火信。看她能走多遠了。”薄袖一翻,遞去一把剪子,女郎安靜接過,如握懷匕。
兩人短短幾句,聽得長孫旭心驚:香積廚未開伙這點他注意到了,至少在他翻過院牆之前,院外的丹心灰衛士都還在崗位上,但制高之處不設哨點,這本身就很怪。
然而何嬤所見比他更少,只憑灶煙未起和洞門外不見衛士,就斷定情況有異,嚴重到把剪刀交給女郎防身,這份果決連歷戰老兵都未必能有,由此觀之,段慧奴的婢仆倒也沒那麼草包。
長孫旭數過丹心灰的焰炬,少說有百來人,抵達長雲寺後,那名喚吳卿才的文士帶走一半,但從長雲寺的廂院推斷,原先這里就有兩三百人,與呼延宗衛提供的情報大致相符;要無聲無息撂倒忒多人,來上千人也未必能夠。
按種種跡象,外頭的確是出了事,出得什麼事卻是毫無頭緒——
除非……這就說得通了。這樣更合理。
良機不待人,長孫旭咬牙把“絕不涉險”扔到腦後,怡然起身,啪搭啪搭地踅至二人面前,涎著臉道:“行啦行啦,不必再演了,外頭都已搞定,辛苦何嬤。”想像耿照轉述“滿園春”的模樣,表情說有多淫賤就有多淫賤,妥妥的歹角臉。
初老婦人將女郎遮護在身後,神情警戒中又隱有一絲迷惘,沉聲道:“你……是什麼人?你再過來,我要叫了。”
漏餡啦何嬤,院外若已出事,叫來的是什麼人?而且你認人的本領真不行,做不了臥底啊!少年心里想。
先前林外岸邊遭遇時,初老婦人定跟隨在金紅華轎邊,卻沒能認出長孫旭。
至此更添幾分把握,怡然道:“別演啦,我奉統軍大人之命前來,院外大事底定,你快把那小花娘拽出去,幫忙找段慧奴。”又逼近了幾步。
他話說得委實太有自信也太自然,何嬤不禁動搖起來,遲疑道:“你卻是如何進來……啊!”身子一僵,緩緩回頭,睜大的眼睛直是難以置信,萬料不到女郎出手毫不遲疑,竟用她給的利剪搠進她的背門,忽露出險惡的笑容,咬碎了滿嘴鮮血道:
“你……果然好狠……你爹他……呃!”女郎使勁往前一頂,附耳輕道:“我不想聽。”松開手,再不瞧軟軟倒地的屍身一眼,淡道:“往哪兒走?”顯也未認出他是主子要殺的人,否則以其狠辣決絕,沒准下一剪便是捅向少年。
長孫旭本來想趁何嬤一恍神出手救人,想的是“推開她”或“打暈她”之類,沒想到一霎眼何嬤就成了屍體,太緊張了反而吐不出,被女郎一問,注意力陡地轉向,思緒迅速動起,拉起她未沾血的另一只小手,在偏間對面走廊隨便找了間屋子進,小心閉起房門,在窗紙的邊上戳了個小洞。
何嬤犯的錯誤,其實就是故弄玄虛過了頭。
香積廚無有動靜這點有足夠的說服力,以段慧奴此行形同深入敵境的驚險緊繃,有這樣的警覺性並不令人意外,這也是她認為可以唬住女郎的重要依憑。
那偏間里必然有危急時可供躲藏的密室,或逃出寺外的密道之類,從何嬤以急切的行動將女郎往那兒推時,她也立即配合便可推估一二。
但何嬤為取信女郎,卻說了多余的謊話,長孫旭在女郎的俏臉之上見她聞言蹙眉,判斷她也發現不對。
——我讓湖衣帶火號出去,走遠了再發。
“湖衣”約莫是另一位侍女的名字。這句話凸顯出突圍求救的悲壯與絕望,卻有著強烈的違和感,成為整個說帖中最大的敗筆。
因為沒有火號。
區區一名侍女突圍的機會趨近於無,若湖衣采取的路线能這麼久都不被敵人發現,那麼該由段慧奴優先撤離才對,身為太後親信的何嬤豈能在後進天井中與其他侍女纏夾?
氣氛掌握極到位的精巧謊言,就從這一小角開始崩解。
片刻,院外才響起打斗和呼喝之聲,很快便即歇止,靴底踏地聲涌入獨院中,然後是女子驚叫、裂帛脆響,令人不忍卒聽的哀號哭喊,以及禽獸們蹂躪逞欲的獰惡豪笑——
女郎窺視覘孔的秀美側臉甚是平靜,這讓長孫旭益發不平靜起來,忽然想起一事,解下外袍披在女郎的赤裸嬌軀之上,沒敢多瞧掩不住的大腿綿股。
她一動也不動,依舊望出覘孔之外,仿佛怕錯失了什麼關鍵。
要不多時,天井對面傳出砰砰砰的撞擊聲響,驀地一聲木裂脆響,如砸碎桌椅或更大件的家生般,隨即偏間之門從里被人撞開,大批黑衣蒙面人持械涌出,卻無一人開口說話,連步履都輕盈得貓兒也似,一看就知是做慣了黑衣夜行的髒活兒。
黑衣人們迅速站到了每間房的房門前,領隊手勢一落,齊齊破門,俐落地搜索房內。
長雲寺內的院舍以六根、六塵、六識等十八界來命名,分配到“香塵貳”廂房的小組,其中兩名黑衣人守住廊窗,以防有人逃出,另兩名破門而入,見朝外的兩扇窗緊閉著,不忘推開遠眺,不見有人;桌榻之下空空如也,房里唯一能躲人的,只剩角落那座一人多高的烏檀衣櫃。
偏偏那衣櫃是從外頭上了鎖的。
謹慎起見,小組的首領分別用刀尖刀柄試著敲落鎖頭,如手掌大小的結實銅鎖自是絲紋不動,尤其穿過左右兩枚合葉的鎖閂與食指同粗,底部的鑰匙孔早已生滿銅綠,不知多少年沒人打開了,根本沒法躲人。
兩人沒敢大意,附耳櫃門,聽了片刻,未聞呼吸心跳,組長冷不防將刀尖刺入門隙,豈料衣櫃制作精良,櫃門密合已極,僅能刺入半尺,便再難推進分許。
雖說如此,若有人躲在衣櫃中,半尺也夠穿進胸腹取命了,然而抽出來的霜刃卻是干干淨淨,連灰塵都未沾上半點。
那組長對同伙低聲道:“你刺側邊瞧瞧。”同伙哼道:“你他媽逗我呢!上等烏檀比鐵硬,你賠我新刀?”組長笑了出來:“去你的罷。”兩人反身掠出廂房,舉手道:“空!”
“……空!”“空!”“空!”
眨眼報完數,眾人還刀入鞘分列兩旁,齊齊行禮:“參見統軍!”聽一人道:“行了,把何嬤安頓好,莫教她白白犧牲。讓外邊的兒郎們別玩了,把段慧奴的人帶過來。”黑衣人們轟然相應,聲落即止,嚴整一如行伍——
不對,雖遮住面目,他們本就是訓練有素的軍人。由嶧陽國統軍使冼煥雲親領的鐵衛軍,豈是北地武林的烏合之眾可比?